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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林中男子(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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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人身上衣服的亚麻布料又旧又破,却依然惊人地硬挺。心中稍稍挣扎之后,我把他身上剩下的袖子撕开,随手做成吊腕带。我倒退几步,审视临时包扎的成果,不料直直撞上大块头,他方才已悄悄进门看着我们。

  看来他对我的手艺颇为赞许:“做得好,小姑娘。来,我们准备好了。”

  杜格尔递了一枚硬币给屋中那女人,然后把我推出屋外。詹米脸色依然苍白,慢慢地跟在后头。他从矮凳上站起,个头看起来颇高。杜格尔已经是个高个儿了,詹米站着又比他高几英寸。

  黑胡子鲁珀特和默塔站在屋外,牵着六匹马,在黑暗中以盖尔语低声对马儿轻柔地说着亲昵的话语。这是个无月之夜,不过马具上的金属配件还是在星光下闪着银光。我抬头一看,惊讶地张大了嘴,夜空里满布我前所未见的熠熠生辉的亮光。我环顾周围的森林便明白了,少了邻近城市的光照,没了竞争的群星在这里统治了黑夜。

  接着,我近乎僵直地停下来,感到一股比夜晚凉意更加冰冷的寒气。这里没有城镇的光亮。“什么村子?”屋里的那个女人曾这么问。我在战时已习惯了停电和空袭,没有灯光对我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现在是和平时期,没有战争,应该见得到几英里外因弗内斯镇上的灯光才对。

  这群人在黑暗中都成了无形体的团团黑影,我想溜进树林,不过杜格尔显然猜到了我的想法,他抓住我的手肘,把我拉向马匹。

  杜格尔下令:“詹米,你上马,这姑娘跟你一起。”他紧抓我的手肘说:“如果詹米无法单手控制,你就握住缰绳,但要注意跟紧我们。如果你想动什么歪脑筋,我就割断你的喉咙,懂吗?”

  我点点头,喉咙干得回不出话。他的语气并不特别具有威胁性,但字字句句都让我深信不疑。我无意动什么“歪脑筋”,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我不知道我人在何处,身边这群家伙是什么人,为何要这么匆忙离开,又要去哪里,不过,我没有其他选择,只能跟着他们走。我担心弗兰克,他一定找我很久了,不过现在似乎不是提他的好时机。

  杜格尔一定感到我点了头,因为他松开我的手,突然在我身旁弯下身子。我低头呆呆地看着他,直到他“嘘”了我一声,说:“你的脚,姑娘!脚踏上来。”他又嫌恶地加了一句:“你的左脚!”我急忙将踏错的右脚从他手上移开,改为左脚。杜格尔微微嘟囔了一声,把我推上马鞍,坐在詹米前面,詹米则用未受伤的手臂紧钩住我。

  即便这种情况让我颇为窘困,我还是挺感谢这位年轻的苏格兰男子传递过来的温度。他闻起来有浓烈的燃木烟味、血味,以及未清洗的男人体味。夜里的寒意浸透我的薄衣,能够背倚着他,我也够高兴了。

  就着缰辔闪出的微光,我们动身离开,迈入星光的夜晚。这群人彼此并无交谈,而是处于全面戒备的状态。我们一上路,马匹随即开始疾驰奔行。我被推挤碰撞得很不舒服,完全没有交谈的意愿,就连自言自语都意兴阑珊。

  我的同伴虽然无法使用右手,导引马匹却似乎不成问题。我感到他的大腿在我腿后,间或移动、压挤着,指引马匹。我紧抓住短鞍边缘,好在马上坐稳。虽然我以前也骑过马,但绝不像这位詹米如此纯熟。

  一段时间之后,我们来到某个岔路口,秃头男和杜格尔在此处低声商议,我们也停了下来。詹米放下马颈上的缰绳,让马儿漫步到路边庄稼地,然后松开缰绳的手开始左扭右拐,并转到我身后。

  “小心,别那样扭,你的包扎会松掉。你要做什么?”我问。

  “我想松开披巾,盖住你。”他回答,“你在发抖。不过我没办法单手松开披巾,你能否帮我松开领针上的扣子?”

  经过一番拉扯和笨拙的动作之后,我们松开了披巾。他惊人地灵巧一转,旋开了披巾,披巾像条大围巾似的罩在他肩上。接着,他将巾尾披到我肩上,利落地固定在马鞍边缘,把我们两人暖暖地包裹起来。

  “我们可不希望你在抵达之前就冻成冰。”

  “谢谢你。”我对他的照护心怀感激,“不过,我们要去哪儿?”

  我看不到他在我后上方的脸,不过,他顿了一下才回答:“小姑娘,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想,我们到达时就会知道答案了,呃?”至少他笑了一下。

  ***

  我们行经的这段郊区有个东西看起来似乎挺眼熟的。我当然认得前头那块巨岩的形状,就是看似公鸡尾巴的那块。

  “纳蒙公鸡岩!”我大叫一声。

  “是啊。”我的护花使者对我的发现并不激动。

  “英国人不是把此处当作埋伏地点吗?”我试着回想弗兰克过去几周花好几个钟头努力向我灌输、让我“大饱耳福”的无聊的当地历史,“要是附近有英国巡逻兵……”我犹豫了,不知道要不要说下去。要是附近有英国巡逻兵,我或许不该提醒这伙人。但万一遭了埋伏,我和我的伙伴一同裹在披巾里,也难以区别。接着我又想到乔纳森·兰德尔队长,不禁发起抖来。自从我穿过巨岩裂口,见到的每件事皆指向一个不合理的结论,那就是,我在林子内遇到的男人事实上是弗兰克六代前的祖先。我固执地奋力反抗这样的结论,却找不到其他符合种种事实的可能性。

  我原以为自己不过是做了一个画面比以往都鲜明的梦,但兰德尔粗暴狎昵的吻和动手动脚,驱散了我原先的想法。默塔敲了我的头,这也不是想象,我头颅上的疼痛和大腿内侧因摩擦马鞍而造成的疼痛感,绝对不是梦境。对,还有血。我对人血再熟悉不过,也曾梦到过血,但从没梦到过人血的气味,而现在我仍能从背后这男人的身上闻到血液温热、浓烈的铜味。

  “驾!”詹米对我们的马匹发出命令,催马赶上领队的坐骑。高大的暗影以盖尔语轻声交谈,马匹的步履慢了下来。

  领队发出信号,詹米、默塔以及矮个儿的秃头男往后退去,而其他两人则朝右前方四分之一英里处的巨岩策马急奔。半月在空中露脸,月光已经亮得能让人分辨出路旁锦葵的叶子,不过巨岩缝中的暗影还是能藏进任何东西。

  正当众人疾行的身影经过巨岩时,岩凹处闪出一道火绳枪击发的火光。我正后方传来一阵足以让人血液凝结的尖叫,我胯下的马匹也仿佛被尖棍猛刺般往前急跃。突然间,我们穿过石楠地,冲向巨岩处,默塔和另一人也跟在我们身边,令人寒毛直竖的尖叫和号吼劈开了夜里的空气。

  我逃命似的紧靠住马鞍头,马匹在一大片金雀花丛边突然被勒住,詹米抓住我的腰,一把将我扔进花丛。这匹马再度猛烈地打转、弹跳,绕着南侧的石块转圈。马匹消失在岩影中时,我依稀看见马背上的身躯仍低伏在鞍上。等马儿再度现身时,它依然疾驰着,不过鞍上却空了。

  巨岩表面有斑斑坑影,我能听见吼叫声和间歇的火绳枪响,却分辨不出我见到的动作究竟是人影,还是从岩缝中冒出的矮小橡树。

  我花了点气力才从金雀花丛中脱身。我从发间、裙上拔下一朵朵多刺的金雀花,舔了舔手上的伤痕,心想现在到底该怎么办。我可以等着巨岩旁的激斗分出胜负。如果苏格兰人战胜,或说,至少有人幸存,我想他们会再回来找我;如果他们没打赢,我可以走近英国人,但英国人很可能会认为,既然我跟苏格兰人同行,那么我必定跟他们是一伙儿的。跟他们同伙要去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从这群人在小屋里的行为来看,他们准备做的显然是英国人极度反对的事情。

  也许在这场冲突中,两边都避开会比较好。毕竟我现在已经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即使我全程都得靠走,也还有机会回到我熟悉的村子或镇上。我决定朝路上走,不过沿路却被难以计数的花岗岩块绊倒,这些碎岩块都是纳蒙公鸡岩“生”下的小杂种。

  虽然这条路我看得清清楚楚,月光却让路走起来十分不畅。我感觉不到深度,平坦的植被和尖凸的石头看起来高度都一样,使得我得愚蠢地抬高脚步避开实际并不存在的障碍物,然后让脚趾踢到凸起的岩石。我尽可能加快脚步,聆听身后有无追捕的声音。

  当我走到路上,争战的声响已经消散。我知道站在路上未免太过醒目,但如果我想找到回镇上的路,就得沿着这条路走。我在黑暗中没有方向感,也从没向弗兰克学得他那靠星象侦测方位的伎俩。一想到弗兰克,我不禁要掉泪,于是我试着转移心思,打算弄清楚下午这一连串的事情。

  这似乎很难想象,不过所有迹象都直指我身处某个依然受十八世纪晚期政治及习俗所控的地方。要不是那个名叫詹米的人的伤势,我还曾想整件事是某种古装演出。从伤口上遗留的痕迹判断,他的伤势的确像是由某种极似火绳枪弹之物造成的;而小屋里那群人也不像在演戏。他们一脸正经,他们的匕首和长剑都是真货。

  也许这里是某个遗世独立的村落,村民正定期重演当地历史?我听说德国有这种事,但没听说苏格兰也有。而且你也没听过演员用火绳枪互射吧,对吧?脑子里那个理性的部分讥笑着,让我浑身不自在。

  我回头看看巨岩,以确定自己的方位,接着抬头望向天际,霎时,我全身的血都冻结了。天上空无一物,只有如羽松针的漆黑暗影呼应着漫布的繁星。因弗内斯镇的光线呢?如果纳蒙公鸡巨岩如我所知的就在我背后,那么因弗内斯镇必定在西南方不到三英里处。而如果因弗内斯镇在那儿,那么在这个距离内,我应该能在上空见到镇上的光线才对。

  我烦躁地摇着身子,抱着手肘抵御寒气。我来到了另一个时空——这时,我完全相信了这个叫人难以置信的想法。然而,因弗内斯已存在六百年之久了,这村子就在那里。但显然,镇上没有亮光,这情况无疑说明了镇上没有电灯。所以,如果我需要证据佐证的话,这就是另一项证据。不过,我究竟是要证明什么?

  一道身影从黑暗中冒出,就杵在我面前,距离之近让我几乎撞上。我抑住尖叫,转身就跑,但一只大手抓住了我的臂膀。

  “别怕,姑娘,是我。”

  “我怕的就是这个。”出现的人是詹米,虽然我故意这么说,事实上我的确松了一口气。尽管詹米看起来同样危险,不过我不像怕其他人那样怕他。当然,一个原因是他还年轻,我猜他的年纪甚至比我小;此外,要我害怕一个才刚经手医治过的病人也很难。

  “希望你没虐待你的肩膀。”我以医院护士长的责备语气说着。如果我的语气能撑起足够的权威感,也许就能逼他放我走。

  “这点小伤不碍事。”他用完好的那只手揉了揉肩头。

  这时他走入一片月光中,我看到他衣服前面有一大片血迹。我马上想到了动脉出血!可是他怎么还能站着? 异乡人(1-4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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