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女巫,你不应让她活着(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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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夫略带讶异地看着眼前这个瘦小的身影。“先生,您是?”他语调中勉强挤出礼貌,显然是因为看见这位来宾的银色鞋扣和天鹅绒外套。受雇于麦肯锡宗族的堡主,还是有些好处的。
“我的名字是爱德华·高恩,法官大人。”他明确地说,“我是个律师。”
马特拱起肩膀,微微扭动身体。他坐的那把凳子没有靠背,长长的躯干显然有些紧绷。我用力瞪他,希望他得椎间盘突出。我想,如果我要以眼神邪恶的罪名被烧死,起码也要来点真的。
“律师,”他低声说,“那么,你为何而来?”
奈德·高恩行了正式的鞠躬礼,十分到位,灰色长假发斜了一下。
“我来贡献微小的力量,协助弗雷泽夫人,法官大人。这是位高贵的夫人,我亲眼见证她施行医术时,不仅宅心仁厚,而且医术高超。”
很好,我赞同地看着他。这是第一件对我们有利的事。我看向广场的另一头,吉莉丝的嘴角翘起,露出半欣赏半嘲弄的微笑。虽然不是每个人都会选择奈德·高恩做白马王子,但这种时候我不打算挑剔。我来者不拒。
高恩先生分别朝两位法官鞠躬,也对我鞠躬,动作同样正式。他站得比平常更挺直,两个拇指搁在马裤腰上,他年迈而勇敢的心,已备好打仗所需的浪漫精神,以法律指定的武器作战,那武器就是恼人的无趣。
他当然非常无趣。他像自动绞肉机一样精确无误,把每一项指控放在平板上审视,以法规之刃、判例之刀,无情地剁成碎片。
高恩的表现可圈可点。他说话,滔滔不绝地说话。他继续说话,偶尔停下来,好像尊重地要听法官席的裁示,却只是吸一口气,紧接着下一波长篇大论的攻击。
我生死未卜,未来完全仰赖这个瘦小男人的口才,实在应该全神贯注聆听他的每一个字,但我却很不像话,哈欠连连,偏偏手被绑住,无法遮掩张开的嘴巴,又不停移动疼痛的脚,热切地希望他们干脆立刻烧死我,结束这场折磨。
群众似乎和我有相同感受,早上高昂的情绪转成倦怠,而高恩先生微弱但精明的声音却绵延不绝。人群开始散去,大家突然想起还有需要挤奶的动物,和必须清扫的地板。那足以闷死人的声音会单调地继续下去,而过程中绝不可能发生什么趣事。
奈德·高恩终于结束第一场辩护时,天色已经渐黑。被我取名杰夫的那位矮胖法官,宣布第二天早上继续开庭。
奈德·高恩、杰夫和狱卒快速开会低声讨论一阵后,我被两个魁梧的村民带往旅店。我向后张望,看见吉莉丝被带往相反的方向。她背部挺得很直,抗拒旁人的催赶,或者其实是不肯承认自己的处境。
在旅店幽暗的密室里,我手上的束缚终于解下,还有人送来一根蜡烛。接着奈德·高恩走了进来,带着一瓶麦酒、一盘肉和面包。
“亲爱的,我只有几分钟时间,而且这是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所以你听好了。”瘦小的男人倾身向前,在烛光摇曳中跟我密谋着。他眼神明亮,除了长长的假发有点凌乱,没露出一点倦意。
“高恩先生,我真高兴见到你。”我真诚地说。
“好,好,亲爱的,不过现在没时间说这个。”他边说边亲切但敷衍地拍拍我的手,“我成功说服了他们,把你的案子和邓肯夫人的分开办理,这样可能有用。看来,他们原本无意逮捕你,你被抓只是因为和那巫……和邓肯夫人在一起。”
他迅速接着说:“不过,我也不对你隐瞒,你还是有点危险。村中的舆论目前对你仍不太有利。你是着了什么魔竟然去碰那孩子?”他质问道,语气异常激动。
我正要开口,但他一挥手,不耐烦地跳过这个问题。
“好,现在这不重要。我们该做的事,是好好操作一番你英格兰人的身份。因为你是英格兰人,所以你无知,而不是怪异,懂吧,然后尽量转移焦点。时间对我们有利,你知道的,这种审判最怕在歇斯底里的氛围中进行,因此证据是否完整往往被忽略,只为了满足嗜血欲望。”
嗜血欲望。这完全说中了我从群众脸上接收到的情绪。偶尔我会瞥见一丝怀疑或同情,但愿意站出来质疑群众意见的人原本就少之又少,而克兰斯穆尔村更是缺乏这种人。噢,不对,我更正,有一个人,就是这位干瘪矮小的爱丁堡律师,他就跟旧靴子一样强韧。
高恩先生用务实的语气继续说:“我们拖得越久,就越不会有人仓促采取行动。所以,你明天只要负责保持沉默。我会负责说话,然后祈祷这样会有点效果。”他双手放在膝上。
“听起来挺好的。”我无力地挤出笑容。我朝旅店正门看了一眼,那里声音渐渐嘈杂起来。
高恩先生看见我的表情,点了点头:“对,我得立刻离开。我已经安排你在这里过夜。”
他怀疑地环顾四周。这间附在旅店旁的小屋,主要用来贮存杂物和备用物资,又冷又暗,不过比起贼坑好太多了。
小屋的门开了,出现了旅店主人的身形,他在苍白摇曳的烛光中望向屋中的黑暗。高恩先生起身要走,但我抓住他的袖子。有件事,我得知道:“高恩先生,是科拉姆派你来帮我的吗?”
他迟疑了一下,不过在他专业的范围之内,他的诚实无可挑剔。“不是。”他坦率地说。近乎害羞的表情掠过他憔悴的五官,然后他加上一句:“我来……是我自己要来的。”他把帽子往头上一盖,转身走向门口,简短地对我说声“晚安”,就消失在旅店的光明和喧嚣之中。
我的住处几乎没有什么设备,只有一小壶酒和一块面包。这次是干净的面包,放在一个大桶子上,桶子旁边的地上还有一块折好的旧毯子。
我裹着毯子,坐在一个小一点的桶子上用餐,一边津津有味地咀嚼着那稀少的食物,一边思索着。
所以科拉姆没有派那个律师来。那他知不知道高恩先生会来?有可能科拉姆已经禁止任何人来村里,以免卷入猎巫事件。恐惧和歇斯底里扫遍全村,这是很容易察觉的,我可以感到那些情绪敲击着小屋的薄墙。
旁边酒吧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喧闹,我不禁分了心,从自己的思绪中抽身。或许这不过是又一次临终探视。不过人在毁灭边缘,即便多出一小时,都会感激万分。我用毯子裹住身体,拉到头部,挡住旅店传来的声音,努力让自己充满感激之情。
经过极度不安宁的夜晚,天一亮我很快就被叫起来送回广场。至于法官大人,则在一个小时之后才到。
享用过丰盛美味的早餐后,他们直接开始工作。杰夫转向约翰·麦克雷,他已经回到被告后方的岗位上。
“我们发现无法单就目前的证据,判定被告有罪。”重聚的群众发出一阵怒吼,这判决违反了他们既有的定见。不过马特平息了他们的情绪,用他锥子般的眼睛穿透第一排的年轻工人,而他们就像被泼了冷水的狗一样,立刻停止了吼叫。秩序恢复后,他有棱有角的脸转了回来,看向狱卒。
“请带囚犯去湖边。”听到这句话,群众发出期待兴奋的声音,这引发了我最大的疑惧。约翰·麦克雷一手抓着我的手臂,一手抓着吉莉丝,领着我们前进。不过他抓着我们确实有用,许多充满恶意的手撕扯我的长裙,在拖行过程中对我又推又挤。一个白痴拿了一面鼓,兴奋地敲着。群众随着鼓声,唱诵粗鲁的曲调,喊叫声此起彼落。我跟不上那节奏,不觉得自己想知道他们在念什么。
队伍走下草地,抵达湖边,那里有座木造码头伸入水面。我们被拉出来走到码头前端,两位法官已就位,分别站在码头两侧。杰夫转身面对等在岸边的群众。“拿绳子来!”
群众开始窃窃私语,互相张望着,然后有个人便拿着一条细绳匆匆跑来。麦克雷拿着绳子,略带迟疑地走向我。他偷看调查员一眼,接着像是下定了决心。
“夫人,请您脱鞋。”他命令。
“他要……为什么?”我交叉着双臂质问。
他眨眨眼,显然没预料到会遭遇抵抗,不过一位法官抢先答道:“这是在水边测试的正当程序。女巫嫌犯的右手拇指要用麻绳绑起来,连接到左脚的大拇指。同样,左手拇指也要和右脚拇指绑在一起。然后……”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湖水一眼。两个渔夫赤脚站在岸边泥地,紧身格子呢裤卷到膝上,用麻线绑着。他们对我露出暗示的笑容,其中一人捡起一颗小石头,抛向平静的水面。石头弹了一下便沉入水里。
“入水的时候,真的女巫会浮起来,因为纯净的水不会接受她污秽的身体。无辜的女人则会沉下去。”矮法官插嘴道。
“所以我的选择就是,要么被判为女巫,要么以淹死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无辜?”我大叫,“谢谢,我不要!”我更用力地抱住双臂,想让似乎已永远嵌入肌肉的颤抖平静下来。
矮法官挺起身体,像一只受到刺激的蟾蜍。“女士,在庭前没有你擅自开口的资格!你胆敢拒绝法律检验?”
“我胆敢拒绝被淹死?我当然敢!”我看见吉莉丝正对我疯狂摇头,秀发在脸庞周围飞舞。但已经太迟了。
矮法官转头看麦克雷。“脱衣服,打。”他直截了当地说。
在不可置信的眩晕中,我听见众人倒抽一口气的声音,听来像震惊和失望——其实是期待和享受。而我体会到仇恨的内涵。不是他们的恨意,是我的。
他们就地执行,省下把我带回广场的麻烦。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我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所以我不能让他们轻易得逞。
粗糙的手掌扯着我的外衣和紧身衣边缘,把我向前拉。
“放开我,野蛮人!”我大叫,脚乱踢,正好踢到一人的要害。他皱眉哀号,可是他弯低的身体,很快就淹没在滚滚而来的脸庞之中,他们吼叫、吐口水、瞪着眼睛。越来越多的手抓住我的手臂,推着我踉跄前行。我的身体被半举起来,越过推挤中跌倒的身躯,推入小到无法走过的缝隙。
有人朝我肚子上揍了一拳,我感觉呼吸困难。此时我的外衣已经真的裂成碎片,因此要扯开剩下的衣服并不困难。我从来不是个过度保守的人,可是这样半裸地站在幸灾乐祸的群众面前,忍受他们的嘲弄,忍受他们汗湿的手掌印在我裸露的乳房上,却让我的内心塞满了怨恨和耻辱,这愤怒之深,甚至到了我无法想象的程度。
约翰·麦克雷把我的双手绑在前面,以绳子绕过我的手腕,并在尾端留下几英尺的长度。他还算有点善心,做这件事的时候看起来很难为情,不敢抬起眼睛看我。显然从他这里我不可能得到帮助或宽待,他和我一样,只能受群众摆布。
吉莉丝在另一边,显然也遭到同等的待遇。我瞥见她铂金色的头发,在突然一阵吹过的微风中飞扬。绳子被向上丢去,绕过一根橡树树枝后拉紧,我的手臂被拉高到头上。我紧咬牙根,使劲保持愤怒,这是我唯一能拿来击退恐惧的东西了。四周有种令人喘不过气的期待气氛,围观群众激动的交谈和喊叫加重了这种情绪。
“打她,约翰!快动手!”一人喊道。
对于这份工作所应制造出的戏剧效果,约翰·麦克雷掌握了十足的专业技巧。他停顿一下,鞭子提到腰际的高度,目光扫视群众。接着他走向前,微微调整我的姿势,让我面对树干,几乎要碰着粗糙的树皮。接着他向后退了两步,举起手来,鞭子落下。
我感受到的惊吓远大于疼痛。事实上,被抽了几下之后,我才发现狱卒已尽量对我手下留情。不过,仅一两道鞭子就足以使我皮开肉绽,我感到鞭打过后身体传来的刺痛。
我紧闭双眼,脸颊用力靠着树干,尝试让自己感觉身在他处。突然间,我听到一个声音,把我唤回此时此地。
“克莱尔!”
绑在我手腕上的绳子稍微松了一点,我因此可以向前一扑,转过身来面对那群暴民。我突然移位使挥鞭子的狱卒扑了个空,失去平衡向前跌倒,头撞到一根树枝。这在暴民间引发很好的效果,他们咆哮辱骂,开始嘲讽他。
我的头发盖住眼睛,因为沾满汗水、泪水和被监禁的脏垢而粘在脸上。我摇头甩开头发,至少成功朝旁边瞥了一眼,确认了我所听到的声音。
詹米带着满脸怒气,以高大的体形和强壮的肌肉,硬从推挤成团的群众中杀出一条路来。
我感觉自己就像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在巴斯通市郊坚守等待补给的麦考利夫准将,远远看见巴顿将军的第三军团前来。虽然我和吉莉丝正面临着极度危险,现在连詹米也掺和进来,但我从未因为见到一个人而如此高兴。
“是女巫的男人!”“这人是她丈夫!”“可恶的弗雷泽!来收尸吧!”各种难听的字眼此起彼落,混杂在针对我和吉莉丝的指责之中。“把他一起抓了!”
“烧死他们!全都烧死!”群众歇斯底里的情绪在先前突然被狱卒的意外事件分散之后,现在又再度凝聚并升高到沸点。
狱卒的助手扑上詹米的身体,企图阻止他前进,詹米不得不完全停下马来。他两只手臂各吊着一个人,但仍努力把手伸向腰带。其中一人以为他要伸手拿刀,用力朝他肚子揍了一拳。
詹米微微弯了一下,接着站直身子,手肘撞向那人的鼻子。他一只手臂暂时获得自由,无视另一人的狂抓乱扒,伸手探入皮袋子,举起手臂丢出。他手中物体飞出的时候,我也听见了他的叫喊。
“克莱尔!站好!”
其实我也没有太多可以移动的空间。一团模糊的黑影直直朝我脸上扑来,我本能地想退缩,不过及时停了下来。黑影哗啦一声击中我的脸,我感到一阵刺痛,黑色珠子滑落肩上。墨黑色的玫瑰念珠就像套牛绳般,正好圈住我的脖子——其实也不算正好,念珠卡在我的右耳上方。我甩甩头,念珠撞到眼睛让我痛得泛泪,不过总算让念珠回到正确位置,十字架在我裸露的胸前剧烈晃动。 异乡人(1-4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