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女巫,你不应让她活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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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又能活多久呢?”
讽刺的语气现在转而用在她身上,但她悦耳的声音仍十分镇定。
“比他短一点,我想。不要紧,我在有限的时间里,已经安排了很多事。一万镑转去了法国,归于查尔斯王子名下。等叛乱一起,我会知道我有功劳——如果我能活到那时候的话。”
她几乎就站在那屋顶小孔的正下方。我的眼睛已习惯黑暗,她看起来是黑暗中的一个苍白形体,有如尚未安葬就过早转世的鬼魂。
她突然转过头看我。“无论调查结果如何,我都毫无遗憾,克莱尔。”
“唯一遗憾的是,你只有一条命可以奉献给国家?”我讽刺地问。
“说得好。”
“不正是这样吗?”
天色渐黑,我们陷入沉默。小孔的黑暗似乎有一股有形的力量,把寒冷和沉重压上我胸膛,死亡的气息梗在肺部。最后,我尽力缩成一团,头放在膝上,放弃抵抗,在寒冷和惊慌中松懈下来,打了一个不舒服的盹儿。
“那……你爱那个男人吗?”吉莉丝突然问。
我吓一跳,从膝上抬起头。我完全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头上有颗光芒微弱的星,可是光线一入洞就被黑暗吞噬了。
“谁?詹米?”
“还会有谁?就是你睡着时呼喊的那个名字。”她冷冷地说。
“我不知道我做了这事。”
“嗯,所以你爱他吗?”寒冷促成某种致命的困倦,不过吉莉丝催促的声音,让我从恍惚中稍微回神。
我抱着双膝,微微前后摇晃。上方小孔照下的光芒,已经隐入傍晚昏暗的夜色。调查员大约明天之前就会抵达。死期迫近,现在已不容许我再回避这个问题,不管是对我自己还是他人。即便我依旧不愿承认自己正濒临死亡,但我也开始明白,死囚在死刑前夕,为何会本能地寻求忏悔。
“我是指,真的爱。”吉莉丝追问,“不是只想和他上床。我知道你想做那件事,他也想。大家都想。可是你爱他吗?”
我爱他吗?超越肉体的冲动吗?这个坑里和告解室一样,有了黑暗作为隐蔽,而一个在死亡边缘的灵魂,也没有时间说谎了。
“对。”我把头靠回膝上。
坑里安静了一阵子,我再度徘徊在睡梦边缘,我又听到她说话,仿佛在自言自语。
“所以有可能。”她沉吟道。
调查员晚了一天。我们在这黑暗的贼坑中,可以听见他们抵达时造成的骚动,村民的大喊声,踩在大街的石板路上的嗒嗒马蹄声。队伍经过,继续朝远方的广场前进,喧闹声渐弱。
“他们来了。”吉莉丝说,侧耳听着上方的躁动。
我们反射性地紧握双手,将憎恨埋藏在恐惧之下。“嗯,我猜被烧死,总比被冻死好。”我故作勇敢地说。
结果我们继续受冻。直到隔天中午,监狱的门才突然滑开,我们从坑里被拖出去接受审判。
为了容纳围观群众,审判当然在广场上举行,就在邓肯家前面。我看见吉莉丝抬头,朝她小客厅的菱形窗格望了一眼,接着转开头去,面无表情。
两个教会调查员坐在铺了软垫的凳子上,前方摆设一张桌子。其中一人异常高瘦,另一人则又矮又胖。他们让我不由得想起美国报纸上的某则漫画,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就自行把那高的叫马特,矮的叫杰夫。[1]
村里大部分人都到了。我环顾四周,看见许多我之前的病患,不过堡里的人显然都没出席。
约翰·麦克雷,克兰斯穆尔村的狱卒,负责朗读控告内容,也就是起诉书。控告对象,一为吉莉丝·邓肯,一为克莱尔·弗雷泽,两人在教会法庭前,被控施行巫术。
“证据显示,被告确实运用巫术,造成亚瑟·邓肯死亡。”麦克雷语气平稳坚定地诵读着,“鉴于她们导致詹妮特·罗宾逊未出生的孩子死亡,造成托马斯·麦肯锡的船只沉没,引起克兰斯穆尔村的肠胃疾病……”
控诉持续了好一阵子。科拉姆准备得十分周全。
控告宣读完毕,证人被传唤过来。他们大多是我不认得的村民,当中没有我诊治过的病患,这让我感到宽慰。
虽然许多证人的证词简直荒谬,一些证人则显然是被买来做伪证的,但有些人的话颇为清楚可信。比如,詹妮特·罗宾逊,她被父亲拖到庭前,脸色苍白,身体颤抖,颊上还有一块紫色瘀青。她供认自己曾怀上一个已婚男人的孩子,为了拿掉孩子,寻求过吉莉丝·邓肯的协助。
“她给我一管药水喝,还有一则咒语,要在月升之时念三遍。”女孩含糊地说,恐惧的眼神在吉莉丝和父亲之间张望,不确定谁的威胁比较大。“她说这会让我的月事继续来。”
“有用吗?”杰夫好奇地问。
“一开始没用,法官大人。”女孩答道,紧张地猛摇头,“可是月亏的时候,我又喝了一次药水,然后月事就开始了。”
“什么开始?!这姑娘几乎血崩而死!”一位年长的妇人插嘴进来,显然是女孩的母亲,“她觉得自己快死了,才告诉我事情的真相。”
罗宾逊太太很乐意再加油添醋说些血淋淋的细节,但被人费了一番功夫制止住,好让接下来的证人继续说话。
好像没有特别的指控是针对我的,除了一项模糊的指控,说既然亚瑟·邓肯死的时候我在场,而且在他断气前碰过他,显然我跟这件事情也有关系。我开始觉得吉莉丝说得没错,我并非科拉姆的目标。果真如此,我想或许有机会开脱。至少我原本是这么想的,直到那山里的女人出现。
她是个披着黄色围巾、瘦小驼背的女人,当她向前走来,我感觉自己麻烦大了。她不是村民,不是我见过的人。她赤着脚,为了走来这里,脚上沾满了尘土。
“你有什么事,要控诉这两个女人吗?”高瘦的法官问。
那女人很害怕,不敢抬起眼睛看法官。不过,她摇了摇头,群众纷扰的说话声静了下来,想听清楚她的话。
她声音很小,马特不得不请她重说一遍。
她和丈夫有个生病的孩子,出生时很健康,后来却怎么吃都长不大。最后她们认为,这孩子是精灵的调换儿,便把他放到克罗哥伦山的精灵座上。他们在一旁监看,要是精灵把孩子换回,他们还可以重获自己的孩子。他们看见两位夫人站在那儿,往精灵座走去,抱起孩子,然后说了些奇怪的咒语。
女人细瘦的手纠缠在一起,在围裙下方扭动。
“两位大人,那晚我们整夜看着。黑夜降临的时候,很快来了一个很大的恶魔,那个庞大的黑色身影,无声无息从阴影中蹿出,在我们放婴儿的地方弯身。”
群众中传出一阵敬畏的交谈声,我感觉自己背部和后颈的毛发也微微竖立起来,即使我知道那“很大的恶魔”就是詹米,而他只是去看那孩子是不是还活着。我已经准备好迎接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当太阳升起,我和我男人出去看。发现那个调换儿已经死在山上,却没看到我们自己的孩子。”说到这里她失声痛哭,围裙掀到脸上,掩住哭泣的脸。
调换儿的母亲像是某种信号,群众向两旁分开,彼得的身影走了进来。我看见他,心中暗自叫苦。那女人说话的时候,我已经感到群众不满的情绪转向了我,现在只需这个男人讲述水怪的事。
马夫享受着这风光的一刻,直起身体,夸张地指向我:“你们叫她女巫是对的,法官大人!我亲眼看见这女人把一头水怪从尼斯湖里叫上来,去帮她办事!大人,那生物又大又恐怖,长得跟松树一样高,脖子就像大青蛇,还有眼睛大得跟苹果似的,眼神好像可以偷走人的灵魂。”
法官们看来对他的证词印象深刻,交头接耳讨论了几分钟,彼得则挑衅地怒瞪着我,有种“要你好看”的表情。
最后,胖法官中断讨论,傲慢地命令一直站在旁边待命的约翰·麦克雷。
“狱卒!”他转头指向那个马夫喊道,“把那人带走,铐上枷锁叫他闭嘴,处罚他的当众酗酒闹事。这里是严肃的法庭,我们没有时间调查一个醉鬼无聊的指控,只因为他喝了太多威士忌看见了水怪!”
马夫彼得震惊得忘了反抗,狱卒牢牢抓住他的手臂。他张大着嘴,被带走的时候还疯狂地回头瞪我。我忍不住挥挥手指,在他身后给他一个小小的敬礼。
议程的紧张气氛稍微缓和,但事情的发展接着急转直下。一排女孩和女人,上前发誓说她们曾向吉莉丝·邓肯买过符咒和春药,借此达成一些目的,如害别人生病、拿掉不想要的孩子,或者对男人下迷咒。所有人,无一例外,都发誓说符咒有效。我不禁讽刺地想,对于一个包办所有项目的医术士来说,这实在是个令人眼红的辉煌记录。虽然没人宣称从我这里得到过这种好处,却有好几个人说,她们常看到我在邓肯夫人的药草室里混磨药草。这的确是事实。
不过,这种控诉不太可能致命。也有同样数量的人宣称我曾治愈他们,而使用的不过是一般药材,没有什么咒语、符咒或任何魔法。在舆论压力下,这些人还上来为我辩护,这需要很大勇气,我万分感激。
站了这么久,我脚开始痛。法官可以比较轻松地坐着,犯人却没有椅子可坐。不过当下一位证人出席时,我就完全忘了脚痛的事。
贝恩神父喜好夸大的本能和科拉姆有得比,他推开教会的大门,现身广场中央,拄着一根橡木拐杖,脚跛得很厉害。他一步步走到广场中间,朝法官低头鞠躬,接着转身扫视群众,以严峻的目光压下鼓噪声。待群众仅剩下不安的轻微呢喃,他才开口,声音像鞭子一样噼里啪啦地抽了下来。
“这场审判是针对你们的——克兰斯穆尔的村民!‘瘟疾在他面前开路,热症随在他的足后。’正是你们让自己遭受诱惑,脱离正轨!是你们播下风的种子,而如今旋风降临于此!”
我目不转睛瞧着,对他的表演天赋感到惊讶。也许他只有在危机来临之际,才有办法突然展现演说的才能。他用华丽的语言铿锵地继续说着。
“疾疫将降临此地,你们将因罪而死,除非能将之净除!你们已把巴比伦大淫妇迎来此处!”我想他是在说我,因为他狠狠瞪了我一眼。“你们已把灵魂卖给敌人,将英格兰毒蛇揽入胸怀,如今全能的上帝要对你们施以报复。‘智慧将救你脱离淫妇,脱离甜言蜜语的娼妓。为此,她的家属趋向死亡,她的行径通往黄泉。’忏悔吧,百姓们,以免后悔莫及!快快跪下双膝,祈求宽恕!驱逐英格兰淫妇,断绝和撒旦的契约!”他扯下腰上的玫瑰念珠,大大的木十字架朝我的方向挥舞。
这段表演虽然精彩,但我看得出来马特渐渐不耐烦。同行相忌,或许。
“嗯,神父。”马特说着朝贝恩神父微微鞠躬,“你对这些女人提出的控诉,可有证据?”
“我有。”一长串演说之后,矮小的神父已镇定下来。他伸出食指,带着威胁指向我。我得控制住自己才能不往后退。“两周前,一个礼拜二中午,我在理士城堡花园里见过这个女人。她用了超自然的力量,叫来一群野狗追我,我被追得跌倒在地,甚至差点送命。我的腿虽然受伤严重,但还是成功远离了她。这罪恶的女人试图引诱我,要我跟她私下会面,而在我成功抵挡她的诡计之后,她便对我下诅咒。”
“一派胡言!这是我听过的最荒谬夸大的事了!”我愤怒地说。
贝恩神父原本看着调查员的那只眼睛,转而盯着我,像发狂一样幽幽闪着光。
“女人,你承认对我说过这些话吗?‘现在跟我走,神父,不然你的伤口就会溃烂化脓’?”
“嗯,我的语气和缓一点,不过意思差不多。”我承认。
神父得意地收紧下巴,打开教服下摆。他露出一条绷带,上面有血干掉的污渍,湿答答地沾着黄脓,包在大腿上。露在绷带外头的苍白肌肉肿了起来,可怕的红色纹路从绷带下方的伤口蔓延而出。
“我的天哪!你得了败血症。你得立刻接受治疗,否则你会死的!”我被这景象吓了一跳,如此说道。
群众间发出惊讶的低语,马特和杰夫也露出吃惊的模样。
贝恩神父缓缓摇着头。“听到了吧?”他大声问道,“这女人鲁莽至极,竟然在教会法庭前当众诅咒我去死,诅咒一个上帝的仆人去死!”
群众激动的交谈声越来越大。贝恩神父再度开口,稍微提高音量,好盖过众人的声音。“各位,请你们运用理性,遵循上帝的禁令:‘女巫,你不应让她活着!’”
贝恩神父以戏剧化的证据结束指控,大概没人可以超越这段表演了。法官宣布暂时休庭,旅店准备的点心送了上来。被告可就没有这等福利。
我撑着身子,试探性地拉了拉捆住双手的腰带。腰带发出一点嘎吱声,可是完全没有松动。我试图让自己从惊慌中镇定下来,便自我解嘲地想着,这种时候,年轻潇洒的男主角应该骑马穿越人群,击退畏缩的村民,把即将昏倒的女主角抱上马背。
可是我的年轻潇洒的男主角到森林里去了,和垂垂老矣的同性恋贵族痛饮麦酒、屠杀无辜的野鹿。我咬着牙想,詹米不太可能及时回来,他可能连我的骨灰都来不及收集起来好好安葬,我就已经随风而逝了。
我陷在逐渐加深的恐惧之中,起初没听到马蹄声。一直等到窃窃私语的声音和群众转头的动作,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才注意到那嗒嗒的节奏,正从大街的石板地上传来。
众人讶异的交谈声越来越大,站在边缘的人开始散开,让骑马的人进来,但我还是看不到人影。我刚刚已经放弃希望,但此时又开始升起一丝不合理的期待。詹米会不会提早回来呢?或许公爵求爱的动作太激烈,或者野鹿太稀少。不管原因为何,我努力踮起脚尖,想看清那个渐渐靠近的骑士。
那匹强壮的枣色马,长长的鼻子伸进两对肩膀之间,成排的群众只好不情愿地让开。在众人(包括我)惊讶的目光之下,奈德·高恩骨瘦如柴的身形矫捷地跳下马来。 异乡人(1-4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