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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修道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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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座修道院是十二世纪的雄伟建筑,围墙不仅隔绝海浪的冲刷,也能抵御来自陆地的外侮。但由于今日的局势已较为平静,因此修道院敞开了大门,方便附近的村民进出,侧翼的小石室客房也因为添加挂毯和舒服的家具,显得温馨许多。

  我从房里的椅垫上站起身来,不太确定究竟应如何问候修道院长。要跪下亲吻他的戒指吗,那会不会是教宗的专属问候?我最后行了恭敬的屈膝礼。

  詹米斜飞的猫眼确实遗传自弗雷泽家族,坚毅的下巴也是,虽然我面前这位的下巴被黑胡子挡住了一些。

  亚历山大院长和他侄子一样有张大嘴,虽然看起来笑得比较少。他用愉悦温暖的微笑招呼我的时候,斜飞的蓝眼仍然保持着冷静和思索。他比詹米矮很多,大概和我同高,身材健壮结实,身着神职人员的长袍,走路却豪迈得一如战士。我想他很可能有双重身份。

  “欢迎,我的侄媳。”他说,微微点头。他的问候让我有点吃惊,但我仍鞠躬回礼。

  “谢谢您的热情接待。”我真心地说,“您——见过詹米了吗?”几位修士把詹米带去盥洗,我想我最好还是别去帮忙。

  院长点头:“噢,见过了。我已经让安布罗斯修士去处理他的伤口了。”他文雅的英语中透出微微的苏格兰腔。我听到这句话时,一定露出了不信任的表情,因为他有点冷淡地说:“别担心,夫人,安布罗斯修士的医术很可靠。”他看着我,一副露骨的打量态度,和他侄子一样令人不安。

  “默塔说你医术也很高明。”

  “是的。”我直率地说。

  这句话让他真心笑了:“看来你倒未犯下故作谦虚之罪。”

  “我有其他罪。”我报以微笑。

  “我们都有,我相信安布罗斯修士会很想跟你谈谈。”

  “默塔有没有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我迟疑地问。

  他宽阔的嘴唇抿了一下:“有的。至少就他所知的部分。”他等待着,似乎期待我多说一点,但我沉默不语。

  显然他很想问一些事,但他很和善,并不逼我。不仅如此,他还举起手来,做出祈福的手势。“欢迎你来,我会派一位修士带点食物过来,还有梳洗用具。”他再次由头至脚打量我一番,接着在我身上比个十字架,不知道是作为道别,还是为了驱走秽物,接着他棕色衣摆一转,离开了。

  我这才突然感受到自己有多疲惫。我在床上坐下,思考自己能否撑过用餐和梳洗。我思考着,头就落到枕头上了。

  我做了可怕的噩梦。詹米和我之间隔着坚固的石墙,墙上没有门。我听见他不断大喊,却碰不到他。我绝望地敲打墙壁,却看到我的双手陷入石墙,仿佛墙是水做的。

  “好痛!”我从窄床上弹坐起来,紧紧握住刚刚捶向床边墙面的那只手。我的身体前后摇晃,把抽痛的手夹在两腿之间,接着我发现尖叫的声音还在。

  我一冲进走廊,尖叫声就停了。詹米的房门开着,闪烁的灯火流泻到走廊上。

  一个我没见过的修士在詹米身边,紧紧抱住他。鲜血渗出,染红了詹米背上的绷带。他双肩颤抖,似乎很冷。

  “他做噩梦了。”修士看见我在门口,对我解释。他松开詹米,把他交给我,走到桌旁拿布和水壶。

  詹米还在发抖,脸上蒙着一层汗光,双眼紧闭,呼吸沉重,发出沙哑的喘息。修士在我身旁坐下,轻轻擦拭他的脸,把汗湿沉重的头发从他的太阳穴拨开抚平。

  “你就是他的妻子吧。我想他很快就会好了。”他说。

  一两分钟后,他的颤抖缓和下来,然后睁开眼,叹了口气:“我没事,克莱尔,我现在没事了。只是拜托帮帮忙,把那个臭味除掉吧!”

  这时我才意识到房里有种气味,淡淡的香料和花香,这香味我常闻到,因此一开始没察觉。这是薰衣草、香皂和浴厕水的味道。上次闻到是在温特沃思的地牢,当时兰德尔队长的身上或衣服上就散发着这种气味。

  此时这气味是从一只小金属杯传来的,杯里盛着药草精油,下方是一具沉重的玫瑰雕铁底座,架在烛火上。

  精油原本用于宁神,但显然并未发挥功效。詹米呼吸顺畅了一点,自己坐起身来,手上握着修士递给他的水,但脸色仍旧惨白,嘴角不安地抽动。

  我点头示意修士照他的意思做,修士迅速用折起的毛巾蒙上那杯热油,拿到走廊外面。

  詹米放松地叹了长长一口气,接着身体却缩了一下,被肋骨刺痛了。

  “你背上的伤口有点裂开,虽然不是太严重。”我稍微转过他的身体,帮他调整绷带。

  “我知道。我一定是在睡着的时候压到背了。”一件折成厚厚三角形的毯子掉到了地上,那原本是用来撑起他身体的一侧的。我把毯子捡起来,放到床上。

  “我想,就是那东西害我做梦的。我梦见自己被人鞭打。”他耸肩,喝了口水,把杯子递给我,“我需要烈一点的东西,如果有的话。”

  我们的访客仿佛接到了指令,走进门来,一手拿着一壶酒,另一只手拿着一小瓶罂粟糖浆。“酒或鸦片?你可以选择用什么方式昏迷。”他举起两只手,微笑着问詹米。

  “我选酒,谢谢。今晚我做太多梦了。”詹米回答,嘴歪向一边笑着。他慢慢啜酒,修士帮我换掉染红的绷带,在伤口抹上天然的金盏花药膏。等我安顿好詹米,把他的背牢牢撑住,拉好被子,让他重新入睡,修士才离开。

  他经过床边时,弯腰在詹米头上画一个十字架:“好好休息。”

  “谢谢,神父。”詹米疲倦地回答,显然已经快要入睡了。我看詹米到早晨之前都不会再需要我,便轻碰他肩膀道别,跟着修士走到走廊。

  “谢谢,非常感激您的协助。”

  教士优雅地挥手,表示不用谢:“我很高兴能帮上忙。”我发现他英语流畅,虽然微微带点法国腔,“听见他尖叫的时候,我正好经过客房,要去圣伊莱斯礼拜堂。”

  想到他的尖叫声,我心里缩了一下。那声音如此粗哑可怕,我希望日后不会再听到。我朝走廊尽头的窗户看了一眼,还没有破晓的迹象。

  “去礼拜堂?”我惊讶地说,“我以为晨经是在主堂诵念。即使不在那里,现在显然也太早了。”

  这位方济会修士露出微笑。他很年轻,还在而立之年,但柔顺的棕发间有已几根灰发。他头发很短,头顶剃光,棕色胡子修剪齐整,刚好掠过袍服翻领的上方。“诵念晨经的话,现在是太早。我去礼拜堂,是为了朝拜圣体,这时刻由我轮值。”他回望詹米房内一眼,蜡烛钟正烧到两点半的标记。

  “我迟到了很久,巴托洛修士一定困了。”他举起手,对我画十字架,穿着凉鞋的脚步一转,就穿过走廊尽头推门走开,我甚至来不及回神问他名字。

  我走回房里,弯身查看詹米。他已经入眠,呼吸很浅,眉头微蹙。我手指试探地轻轻抚过他的头发。他眉间放松了一点,但又立即皱起。我叹口气,把毯子塞好。

  到了早上,我感觉好多了,但詹米经过一晚的折腾,不但眼窝深陷,而且不时反胃。有人建议他早餐吃掺酒的粥或清淡的汤,他断然拒绝,而当我伸手检查他手上的包扎时,他竟突然发起脾气。

  “拜托,克莱尔,可以别管我吗?我不想一直被戳来戳去!”

  他抽回手,满脸怒气。我不发一语,转身走开,开始整理桌上各种瓶瓶罐罐的医疗用品。我把东西依照功能分成几小堆:舒缓用的金盏花药膏和白杨膏,泡茶用的柳树皮、樱桃树皮和甘菊,消毒用的金丝桃、大蒜和西洋蓍草。

  “克莱尔。”我转身,看到他坐在床上,望着我羞愧地微笑,“对不起,外乡人。我的肠胃一直绞痛,今天早上我的脾气太差了。我实在不该对你大吼大叫。可以原谅我吗?”

  我迅速走到他身边,轻轻拥抱他:“没什么原不原谅的。不过你刚说什么,肠胃绞痛?”这不是我第一次想到,亲密和爱情并不是同义词。

  他表情扭曲,微微前弯抱住肚子:“我是说,请你让我独处一下。可以吗?”我慌慌张张地照他的要求离开了,接着便去寻觅自己的早餐。

  稍后从食堂回来的路上,我看见一个黑袍修士庄严的身影正穿越庭院走向回廊。我加快脚步,追上他。“神父!”我喊道,他转过身来,一看见我便露出微笑。

  “早安,弗雷泽夫人,没有称呼错吧?你丈夫今天早上安好吗?”

  “好多了。”我说,希望如此,“我想再次感谢您昨晚的帮助。昨晚我还来不及问怎么称呼您,您就离开了。”

  他一手放在胸口,对我鞠躬,清澈的淡褐色眼睛闪烁着光芒。“我是弗朗索瓦·安塞姆·梅里柯·达玛纳,夫人。应该说这是我出生时的名字,现在大家都只叫我安塞姆神父。”

  “内心喜乐的安塞姆?”我笑着问。

  他耸耸肩,全然的法国人动作,数百年不变。“尽力吧。”他说,嘴角嘲讽地牵动着。

  “我不想耽搁您太久,只是想谢谢您的帮忙。”我说,朝回廊望一眼。

  “你一点也没耽搁我,夫人。事实上,我正蓄意拖延工作,罪恶地沉浸在游手好闲里。”

  “你的工作是?”我好奇地问。这人显然是修道院的客人,他穿着方济会的黑袍,在一群身着褐色袍服的本笃会修士间,就像墨点一样显眼。一开始接待我们的神父波利多尔修士说,这里有好几个这样的客人。这些人大多是学者,来这修道院鼎鼎大名的图书馆参阅藏书。安塞姆看来也是其中之一。他这些月来都忙于翻译希罗多德的几部作品。

  “你去过这里的图书馆吗?”见我摇头后,他说,“一起来吧,那真让人叹为观止,我想你的院长叔父不会反对你去的。”

  我一方面对图书馆感到好奇,一方面也不想立即回到冷清的客房,便毫不迟疑地跟他走了。

  图书馆很美,屋顶很高,向上飞腾的哥德式拱肋在拱顶交会。一整面窗户嵌在柱子间,照得馆内十分明亮。那些窗户大部分是透明的,不过也有些是看似样式简单的彩绘玻璃,绘有寓言故事的图像。我轻手轻脚走过埋头苦读的修士旁边,停下来欣赏一幅圣家族逃往埃及的图像。

  有些书架就像常见的那样,图书一本贴一本排列着。有些书架上的书则平放着,以保护年代久远的封面,甚至还有一些玻璃门书架,里面装着数卷羊皮纸文稿。整体而言,图书馆有种宁静的兴奋,仿佛这些珍贵的藏书都在封面下无声高歌。我带着受到抚慰的心情离开图书馆,和安塞姆神父慢慢走过主庭院。

  我再次感谢他前一晚的协助,但他耸肩,要我别客气:“那没什么,孩子。希望你丈夫今天会好一点。”

  “我也希望。”我说,但我不想多谈这个话题,便问他,“什么是圣体朝拜?昨晚你说要去做的那件事。”

  “你不是天主教徒?”他惊讶地问,“啊,我忘了,你是英国人,当然不是天主教徒,我猜你是新教徒吧。”

  “说到信仰,我不确定自己应该归在哪一边。不过严格说来,我想至少算是天主教徒。”

  “严格说来?”他平顺的眉毛惊讶地挑起。我迟疑了一会儿,有了贝恩神父的经验以后,我特别谨慎,不过眼前这人应该不会在我面前挥舞十字架。

  “这个嘛。”我说,弯腰拔起石板间的一小根杂草,“我受过洗。但我父母在我五岁时便去世了,之后我便和叔叔同住。兰姆叔叔是……”我停了下来,想起兰姆叔叔对知识狼吞虎咽的胃口,还有他令人津津乐道的对所有宗教的客观讥讽,他认为宗教不过是区分不同文化的标记。“嗯,说到信仰,我想他什么都是,也什么都不是。他全都知道,但全都不信,所以从未加强我的宗教训练。而我的……第一任丈夫是天主教徒,但恐怕也不是非常虔诚。所以我想我更像异教徒。”我下了结论。

  我谨慎地看着他,但他不仅没被我这番自白吓到,还真心笑了出来。“什么都是,也什么都不是。”他说,咀嚼着这段话,“我非常喜欢这个说法。不过至于你嘛,我想恐怕不是他这种情形。一旦成为圣母教会的一分子,你就永远是她的孩子。不论你对信仰的了解有多浅,你跟我们的圣父教宗都一样是天主教徒。”他望向天空。云层密布,但教堂附近赤杨树林的叶片都悄然不动。

  “风停了。我要去散个步,呼吸新鲜空气,让头脑清醒一点。要不要一起来?你需要吹吹风,运动一下,我或许也可以边走边告诉你一些圣体朝拜的仪式,让此行有些灵性滋养。”

  “一举三得?”我淡淡地说。虽然风很大,不过一想到可以吹风,便觉得难以抗拒。我毫不迟疑地去拿斗篷。 异乡人(1-4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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