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异乡人(1-4全集)

第114章 修道院(2)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异乡人(1-4全集)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他带我走过礼拜堂幽暗宁静的入口,望着室内的雕像低头祈祷,然后带我走过回廊,来到花园外围。

  到了这里,无须再担心会打扰到礼拜堂内的修士后,他说:“朝拜的概念很简单。你记得《圣经》里客西马尼园的故事吗?耶稣在园内等着受审和上十字架,他的门徒本来应该陪他,却全睡着了。”

  “噢。”我立刻明白了整个概念,“然后他说:‘你们竟不能同我醒寤一个时辰吗?’所以你们这么做,是为了同他醒寤一个时辰,作为补偿。”我喜欢这个概念,礼拜堂的幽暗瞬间变得重要且抚慰人心。

  “是的,夫人,就这么简单。我们轮流守望,从不把圣坛上的圣体独自留在这里。”

  “保持清醒不会很难吗?还是您都在晚上守夜?”我好奇地问。

  他点头,一阵微风拂起他如丝的棕发。他光秃的头顶需要补剃一下,冒出来的短毛覆了一层,有如青苔。“守护圣体的人各自选择最适合自己的时间。我的话,是深夜两点。”他看我一眼,迟疑一下,似乎正在思考我对接下来的话会有何反应。

  “对我来说,那个时间……”他停顿,“仿佛时间都停了。体内的情绪、血液、火气和水汽等构成人体的成分,似乎立即融成了一体。”他微笑。他牙齿有点不整齐,这是他几近完美的外表唯一的瑕疵。

  “或者说,似乎这些东西全一起停了。我常想,会不会那个时刻,就如同出生或死亡的那一刻。我知道那一刻对每个男人而言都是不同的……我想,对女人也是。”他补充道,礼貌地对我点头。

  “不过就在那个时候,在时间的缝隙里,似乎一切都有可能。你可以看透自己生命的局限,明白那些真的都不重要。时间停止的时候,你仿佛知道自己可以进行各种冒险,完成冒险,接着再回归自我,然后发现世界没变,一切都跟你之前刚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也似乎……”他迟疑一会儿,仔细斟酌用词,“似乎,知道一切都有可能,突然间,没什么东西是不可或缺的。”

  “不过……您真的会做什么事吗?呃,祈祷之类的?”我问。

  “我吗?嗯,我会坐着,然后看着他。”他慢慢说,线条优美的嘴唇拉开大大的笑容,“然后他会看着我。”

  回到房间的时候,詹米正坐起身来。他靠着我的肩膀,试着在走廊上来回走动一下,但这番尝试让他脸色苍白、全身冒汗,所以他没有异议地躺回床上,我帮他盖回被子。

  我建议他喝点清汤或牛奶,他却虚弱地摇摇头:“我没胃口,外乡人。我一吃东西,不一会儿就会反胃。”

  我没逼他,静静把清汤拿开。

  到了晚餐时间,我坚持了一点,成功劝他喝下几口汤。他喝了几口,但都无法吞下。

  “对不起,外乡人,我真令人厌恶。”

  “没关系,詹米,而且你也不令人厌恶。”我把脸盆放到门外,坐到他旁边,把他垂到眉毛上的头发拨开。

  “别担心。只是你的胃还因晕船而翻搅。可能我太急着逼你吃东西了。休息一下就会好。”

  他闭上眼睛,叹一口气。“我会好的,你今天做了什么,外乡人?”他随意说。

  他显然焦躁不安,但当我向他诉说今日的所见所闻,关于图书馆、礼拜堂、葡萄榨汁机,还有药草园,我在那里终于见到鼎鼎大名的安布罗斯修士时,他稍微放松了些。

  “他真是不可思议,噢,我忘记你见过他了。”我热切地说。安布罗斯修士很高,甚至比詹米高,而且脸色憔悴,下垂的长脸有如巴吉度猎犬。十根手指纤细修长,每一根都带着淡绿色。

  “他似乎什么都能种活,所有常见的药草他都有。那个温室小到他都无法站直,里面的植物不是不属于这个季节,就是不属于这个地方,或者根本不可能长出来。更不用提那些进口香料和药材了。”

  药材让我想起昨晚,我不禁望向窗外。冬日暮光早早落下,屋外已是全黑,照料马厩和屋外事务的修士提灯经过时,灯火来回跳动闪烁。

  “天黑了。你觉得你能自然入睡吗?安布罗斯修士有些东西可能可以助眠。”

  他的眼圈因疲倦而发黑,但他仍摇头拒绝:“不,外乡人,我什么都不要。如果我睡着了……不,我想先看点书。”安塞姆从图书馆拿了一系列哲学和历史书籍给他,他伸手拿起桌上一本塔西佗的史书。

  “你该睡觉了,詹米。”我看着他,温柔地说。他把书打开,放在枕头上,眼睛却继续望着天花板。

  “我没告诉你我梦见了什么。”他突然说。

  “你说你梦到鞭刑。”他的脸在瘀青下透着惨白,因汗湿而泛着薄光,气色令我不安。

  “没错。我抬头就看到绳子陷入我手腕。手几乎都发黑了,只要一动,绳子就会磨到骨头。我的脸被压在柱子上。接着我感到鞭子末端的铅锤划开我的肩膀。”

  “鞭子一鞭鞭落下,早该停了,却一直没停,然后我才明白他无意停手。绳子打得我皮开肉绽。鲜血……我的血从身体两侧和背部流下来,浸湿苏格兰裙。我觉得很冷。”

  “然后我又抬头,看见肉开始从我手上剥离,我手指的骨头攀着木头抓挠,留下又长又粗的抓痕。我手臂的骨头都露出来了,因为被绳子绑着才没有崩离。我想,我就是在这时候开始尖叫的。”

  “他抽打我的时候,我听见一道奇怪的巨响,一会儿后我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他已经把我全部的肉都从骨头上剥下来,鞭子正打在我的肋骨上。我知道我已死去,不过那不重要,他还是继续抽打,永远不停。他会继续抽,打到我的身体成为碎片,从柱子上落下,他还是不停,然后……”

  我走过去抱住他,让他停下,但他已经先行安静下来,完好的手紧紧抓着书缘,牙齿用力咬着破皮的下唇。

  “詹米,今晚我会陪着你,我可以打地铺。”

  “不用。”他已经虚弱至此,却还是一样顽固,“我最好自己睡。而且我现在不想睡。你去吃晚餐吧,外乡人。我……再读一下书就好。”他低头看书。我望着他一会儿,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只能照他的话离开。

  詹米的情况让我越来越担心。他持续呕吐,几乎没怎么吃,吃进的东西又很少能留在胃里。他越来越苍白,也越来越虚弱,对任何事都兴致索然。他白天睡很多,因为晚上睡太少。虽然他很怕做噩梦,但还是不让我跟他同房,怕自己翻来覆去会打扰我休息。

  即使他肯,我也不想成天绕着他转,给他压力,因此大部分时间我都和安布罗斯修士待在植物标本室或干燥房里,或者在修道院里四处晃,和安塞姆神父聊天。他借机向我稍稍阐明教义,试着传授一些基本的天主教思想,虽然我已经一再申明自己是不可知论者。

  “亲爱的,你还记得我昨天说的犯罪必要条件吗?”他最后问道。

  虽然我的心灵可能有缺陷,记忆却没任何问题。“第一,这件事是错的。第二,你完全同意这件事发生。”我复述。

  “你完全同意这件事发生,这一点,亲爱的,同样也是恩典出现的条件。”我们靠着修道院猪舍的围墙,看着几头褐色大猪在冬日微弱的阳光下相互依偎。他转过头,脸倚在围栏上交叠的手臂上。

  “我不认为我可以,当然,恩典可遇而不可求。我是说……”我迟疑了,不想表现得太粗鲁,“我是说,对你而言,礼拜堂祭坛上的是上帝,但对我而言,不论住在里面的人有多慈爱,那都只是一块面包。”

  他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起身挺直背:“我那天晚上走去轮班的时候,发现你丈夫睡得不好,而你也因此没睡好。既然都睡不好,你今晚就跟我一起去礼拜堂一小时吧。”

  我眯眼看他:“为什么?”

  他耸耸肩:“为什么不?”

  要醒来赴安塞姆的约并不难,因为我根本还未入睡。詹米也是。我把头探出走廊时,看见烛光在他半掩的房门里闪烁,也可以听见翻动书页的声音,还有他偶尔换姿势时不适的呻吟。

  既然无法入睡,我索性不更衣,所以安塞姆一轻拍房门,我便准备好了。

  修道院很静,跟所有大型机构一样,在夜间静了下来。日间活动的快速搏动停了,心跳仍然继续,虽然变得轻缓,但并未停止。总是会有人醒着,静静在走廊间移动巡视,让一切运作如常。而现在,我加入了守望的行列。

  礼拜堂很暗,只能见到燃烧中的圣龛的红色油灯和几支白色许愿烛,火焰在圣龛前方幽黑静止的空气中升腾。

  我跟着安塞姆走下中间短短的走道,在他身后跪下。巴托洛修士细长的身影在前方,低着头朝前跪着。他听见我们进来的轻微声响,但并未回头,仍动也不动地垂首礼拜。

  圣餐在华丽的容器中几乎不太明显。巨大的圣体匣在一英尺的前方闪耀着灿烂夺目的金色光芒,静静在祭坛上守护中间那一小块面包。

  我觉得不知所措,便依照安塞姆的指引,在靠近礼拜堂的前方坐下。这些座位刻着天使、花朵、恶魔等繁复的图案,椅面向上收起,靠着木椅背,方便进出。我听见身后传来拉下椅面的吱呀声,安塞姆也坐了下来。

  “但是我要做什么?”我们抵达礼拜堂时,我曾问过他,还压低了声音,以免破坏夜晚的宁静。

  “什么都不做,亲爱的,只要待在那里就可以了。”他简短地回答。

  所以我坐下来,听着自己的呼吸声,还有在这静谧场所的一些细微声响,无法听见的事物通常都藏在其他声音里。石头安坐,木头碎裂。微小火焰不停燃烧的嘶嘶声。某种小生物微弱的移动声,从自己的窝来到主的家园。

  这里的确很祥和,安塞姆说得没错。我虽然又累又忧虑,却也渐渐放松,绷紧的神经缓缓松懈下来,就像时钟的弹簧松掉一样。真怪,尽管时间很晚,而且过去几天和几周来累积了很多疲惫,我竟丝毫不困。

  我想,毕竟,在永恒面前,几天或几周又算什么呢?这就是了,从安塞姆、巴托洛、安布罗斯到所有修士,再往上一直到令人敬畏的亚历山大院长,对他们而言,就是如此。

  这想法确实能抚慰人心,若是时间无限,那么,任一个特定时刻发生的事便不那么重要了。我或许明白了,每个人都能退一步,透过思索无限存在,找到喘息的空间,不论他如何看待无限存在的本质。

  圣龛红色的灯光稳稳燃烧着,反射在圣体匣平滑的金色上。圣伊莱斯和圣母雕像前的白色烛火不时跳动,喷溅出一点蜡油或水汽。但是红色油灯烧得很稳,火焰晃也不晃,光芒恒定。

  若世上真有永恒,或者,甚至只要想到永恒,那么,或许安塞姆说得没错,什么都有可能。也可能可以爱所有人?我思索着。我爱过弗兰克,我还爱着他。而我也爱詹米,甚于爱自己的性命。但在时间和肉体的限制下,我没办法同时拥有他们两人。超越这些限制,或许就有可能了?是否真有那样一个地方,时间不复存在,或者停止了?安塞姆认为有。一个什么都有可能的地方,而没有什么是不能或缺的。

  那么,那里有爱吗?爱情可能超越肉体和时间的限制吗?需要超越吗?

  我的想法跟兰姆叔叔很像。他是我的家人,也是我儿时唯一知道的爱。一个不曾说爱我的男人,他无须说,因为我知道他爱我,跟我知道我活着一样肯定。在充满爱的地方,无须把爱说出来。因为那就是全部。那是永恒不灭。那是圆满。

  我忘了时间的流逝,直到安塞姆突然从祭坛旁的小门走出来,出现在我面前,吓了我一跳。他不是一直都在我后方坐着吗?我向后看,看见一位年轻修士正跪在入口附近,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安塞姆经过祭坛前方时弯低身体,接着点头示意我往门口走去。

  “你离开了?我还以为你不可以,呃,把圣餐独自留下?”我一出礼拜堂就说。

  他平静地微笑:“我没把圣餐独自留下,亲爱的。你在那里啊。”

  我不算吧,但我压下争辩的冲动。我想,毕竟世上并没有所谓合格正式的朝拜者。只要是人就算,我想我还算是个人,虽然有时我对这几乎毫无所感。

  我经过詹米门前时,他房间的蜡烛仍烧着,我也听见翻书的窸窣声。我本来想停下来,但安塞姆继续向前走,把我送到我的房门前。我在那里停下来和他互道晚安,并谢谢他带我去礼拜堂。

  “那里很……安详。”我努力找出适当的字眼。

  他点头,看着我:“是的,夫人。很安详。”当我转身要走时,他说:“我跟你说圣体并不孤单,因为你在那里。但是亲爱的,那你呢?你孤单吗?”

  我停下脚步,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开口回答:“不,我不孤单。” 异乡人(1-4全集)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