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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麦克兰诺赫(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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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泪水汇聚在我睫毛下,模糊了视线。我瞪大眼睛看他,一眨眼,眼泪就滚下双颊。

  他面对炉火,闭上眼睛。火光照在他惨白的脸上,给人气色红润的错觉。我看见他喉咙上长长的肌肉随着他的吞咽而移动:“别哭,外乡人。”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他伸出完好的手,拍拍我的腿,试着让我放心:“我想我们现在还蛮安全的,姑娘。如果我认为我们很有可能马上被抓走,我绝不会浪费一点时间让你帮我修补一只用不上的手。帮我把默塔叫来,然后拿杯酒给我,我们就可以开始了。”

  我在桌边忙着准备医疗用品,没听见他对默塔说了什么,不过我看到他们俩头挨着头好一会儿,然后默塔有力的手轻轻碰了碰詹米的耳朵,那是没受伤的部位。

  默塔轻轻点头道别,侧身走向门口。真像老鼠,我心想,沿着护墙板奔跑,就怕让人发现。他出门走进走廊时,我跟在后面,在他要从前门消失之前,一把抓住他的苏格兰披肩。“他跟你说什么?你要去哪儿?”我厉声质问。

  这个黝黑健壮矮小的男人迟疑了一会儿,平静答道:“我要跟那个年轻人阿布索伦去温特沃思留意附近的动静。如果有英国士兵朝这边过来,我就把他们解决掉。有时间的话,我会看着你和他一起躲好,然后带着三匹马,骑出去把人引离庄园。庄园里有个地窖可供躲藏,只要他们搜查得不太彻底。”

  “要是没时间躲呢?”我眯眼看他,逼他回答。

  “那我就杀了英国人,把你带走。”他立刻回答。“就算你不肯。”他补充道,露出一抹邪笑,转身要走。

  “等一下!”我突然开口,他停下脚步,“你有多出来的短刀吗?”

  他杂乱的眉毛上扬,不过手毫不迟疑地摸向腰带:“你需要吗?喏!”他看一眼那豪华气派的门廊,还有彩绘天花板和摺麻布镶板。

  我的匕首套已经磨破了。我接过他给我的短刀,插入背后短外衣和上衣之间,我看过吉卜赛女人这样做。

  “有备无患,不是吗?”我平静地说。

  准备完成后,我尽量温柔地检查伤口,评估受伤的程度,决定该做些什么。当我碰到一个受伤特别严重的地方时,詹米突然用力吸气,不过双眼仍然紧闭,让我慢慢沿着每个骨头和关节摸,记录骨折和脱臼的位置。“对不起。”我喃喃地说。

  我也拿起他没受伤的手,仔细感觉两手每根指头的差异。没有X光设备和临床经验,我只能凭感受寻找损毁的骨头并校准。

  第一个关节没什么大碍,但是第二个指骨碎了,我想。我用力下压,确定碎裂的长度和方向。受伤的手一动也不动,但是未受伤的手却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

  “对不起。”我又喃喃地说。

  未受伤的手突然脱离我的掌握,詹米用手肘撑起身体,把嘴里的皮革吐掉,看着我,一脸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外乡人,要是你每弄痛我一下都要道歉,那你今晚会搞很久。你已经拖了一点时间了。”

  我看起来一定吓傻了,因为他伸手要碰我,却中途停住,痛得缩了一下。不过他忍住痛,坚定地开口道:“我知道你不想弄痛我。不过你我都没别的选择,而且也没必要多一个人承受痛苦。你做该做的事,有必要我会大叫。”

  他把皮革放回嘴里,凶猛地对我露出紧咬的牙齿,接着故意慢慢挤出一个斗鸡眼。他这个样子,就像神志不清的老虎。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好一会儿才慢慢平复。

  我双手遮住嘴巴,满脸通红,看见安娜贝拉夫人和其他仆人惊愕的表情——他们站在詹米后面,自然没看见他的表情。马库斯爵士坐在床边,稍微看见了,嘴巴在络腮胡子里咧出微笑。

  “还有,要是英国人在这之后出现,我想我会求他们带我回去。”詹米说,又把那块皮革吐出来。

  我把皮革捡起来,放进他嘴里,把他的头推回到床上:“小丑,自以为是。逞英雄。”不过他确实让我放松了一点,我也能更冷静地工作了。如果我又看见他身体痉挛或脸部狰狞,至少不会再那么难过。

  我开始全神贯注,把所有心思都放到指尖上,评估每一道伤口,决定怎么把破碎的骨头放回去。还好拇指伤得最轻,只有第一个关节有单纯的骨折,那可以完全复原。第四指的第二个关节完全不见了,我的拇指和食指轻轻摸过那根指头时,只感到软软的骨头碎片咯吱作响,詹米呻吟出声。这没的救,只能用薄木条固定,然后希望发生好事。

  中指的复合性骨折最难处理。那根指头可以拉直,把凸出的骨头推回肉里。我见过这样的手术,不过是在全身麻醉和X光的引导下。

  要重建一只破碎而失去形状的手,眼前有更多技术困难。我现在明白医生为何很少为自己的家人开刀。医疗过程中有些事情要狠得下心才能完成。对患者的疼痛麻木不仁,是完成治疗所必需的。

  马库斯爵士默默拿张凳子到床边。我绑完绷带的时候,他庞大的身躯自在地坐下,握住詹米完好的手。“我来握住你的手,小伙子。”他说。他已经脱掉熊皮,灰白色的头发整齐地在后面绑成一束,不再是森林里吓人的野人,而是穿着朴素的中年人,络腮胡子修剪齐整,有着士兵的举止风度。我正为下个步骤焦虑不已,看到他严肃地坐在那里,便安下心来。

  我深吸一口气,祈求自己能够对疼痛麻木不仁。

  整个过程漫长可怕而令人不安,不过也令人着迷。有的地方,比如那两根只有单纯骨折的指头,用薄木条固定非常容易。其他地方就没那么简单了。在我处理中指的时候,詹米叫了,而且非常大声,我用很大力气把固定好的骨头推回皮肤里。我迟疑过一秒钟,心里烦躁不安,不过马库斯爵士静静催促我说:“继续,姑娘!”

  我突然回想起詹米在詹妮生产那晚说过的话:“我受得了苦,但我受不了让你受苦。我没有那种勇气。”他说得对,这真要有勇气才行。希望我们都有勇气。

  詹米没看我,但我看得见他下巴肌肉纠结在一起,牙齿越咬越紧。我也紧咬牙关继续下去,在难以忍受的疼痛和艰难中,骨头尖端慢慢退回皮肤,中指伸直了,我们两人都在颤抖。

  我渐渐进入忘我状态。詹米偶尔呻吟,有两次我必须稍微停下来让他吐,他吐出来的几乎都是威士忌,他在监狱里吃得很少。不过多数情况下,他都不停用盖尔语低声呢喃,前额紧紧抵着马库斯爵士的膝盖。他咬着那块皮革,我听不出他是在骂脏话还是在祈祷。

  五根指头终于都像新别针一样直直地放好,指头被绑在薄木条上,僵硬得像棍子。我怕会感染,尤其是有撕裂伤的中指,不过除此之外,我很确定这些伤口都会复原良好。运气不错,只有一个关节严重受损。之后他的无名指可能会很僵硬,不过其他手指都可以运动自如,迟早会痊愈。掌骨碎裂和穿刺伤就没办法了,只能涂药消毒,然后祈祷不要感染破伤风。我向后退,这一整晚的劳累让我四肢颤抖,因为背对炉火,上衣已被汗水浸湿。

  安娜贝拉夫人立刻站到我身边,带我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把一杯掺酒的茶递到我手上。马库斯爵士的表现就像顶级的手术助理,他放开詹米的手,摩挲着皮革被用力咬过深深凹陷的痕迹。他的手红了,我看到了,是被詹米握的。

  我没发现自己睡着了,突然抽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来。安娜贝拉夫人催促我站起来,柔软的手扶着我的手肘:“过来,亲爱的。你累坏了,你的伤口也要好好处理,然后再睡一会儿。”

  我挥开她的手,尽力保持礼貌:“不,我不能睡。我得弄完……”我话没说完,脑子一片混乱,马库斯爵士顺畅地拿过我手里的醋瓶和布块。

  “剩下的我来,我有战场包扎的经验,你知道的。”他掀开毯子,开始擦拭鞭痕上的血迹。他的动作温柔而利落,出乎我的意料。他发现我讶异的目光,露出笑容,胡子轻快地翘了起来:“我当时也清理过一堆鞭刑的伤口,上过几次药。上药其实没什么用,姑娘,这些伤口过几天就好了。”他说得没错,我站起来走到床头。詹米醒着,消毒液擦在破皮的地方,刺痛感让他表情有点狰狞,不过他眼皮垂着,眼睛因为痛苦和虚弱而变成很深的颜色。

  “去睡吧,外乡人。我行的。”

  他行不行,我不确定,不过我显然不行了,或者说快不行了。我体力耗尽,走路开始摇晃,腿上的抓伤也发热疼痛。阿布索伦在农舍帮我清理过伤口,不过还需要上药。

  我麻木地点点头,在安娜贝拉夫人温柔的坚持下转身走开。

  上楼到一半,我想起忘了交代马库斯爵士怎么包扎伤口。肩膀上较深的伤口需要垫东西绑好,我们逃跑的时候他才能穿上衣服。但是那些浅浅的鞭痕,应该接触空气才容易结痂。安娜贝拉夫人指向客房,我匆忙看一眼,解释了一下,就蹒跚下楼走向客厅。

  我在昏暗的门口停下来,安娜贝拉夫人跟在我后面。詹米眼睛闭着,显然是威士忌和疲惫让他打起盹儿来。毯子掀开,一旁就是炉火,确实不需要盖被。马库斯爵士一手随意搭在詹米赤裸的臀部,伸手到床的另一边拿一块碎布。詹米猛地弓起背脊,绷紧臀部,忍不住闷哼一声。他顾不得碎裂的肋骨,身体向后弹开,惊吓迷惑的眼睛往上瞪着马库斯爵士。马库斯爵士也吓到了,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一秒钟,接着身体向前抓住詹米的手臂,轻轻地让他再度朝下趴着。他若有所思地伸出一根手指,小心滑过詹米的皮肤,指头相捻摩擦后,在火光照耀下反射出油光。

  “噢。”他语气平淡。这个老士兵把毯子拉到詹米腰部,我看到紧绷的肩膀在敷药过程中微微放松。

  马库斯爵士在詹米的头部旁边坐下,又倒了两杯威士忌。“至少他想到要帮你润滑。”他说,把一只杯子递给詹米,詹米费力地用手肘撑起身体,接过杯子。

  “对,没错。没想到他竟会为我想这么多。”他冷冷地说。

  马库斯爵士吞下一口酒,边思考边咂嘴。好一会儿没人说话,只有火焰噼啪作响,但是我和安娜贝拉夫人都动也不动,就这么站在门外。

  “不知道这样说会不会让你心里舒坦点。”马库斯爵士突然说,眼睛盯着酒瓶,“他死了。”

  “你确定?”詹米的语气令人捉摸不定。

  “我不认为被三十头半吨重的动物踩过去,他还能活着出来。他去走廊偷看是什么声音,看到后想躲回去,一只牛角勾住了他的袖子,把他拖了出来,我看到他在墙边跌倒。弗莱彻爵士和我在楼梯上,不敢靠近。弗莱彻爵士非常激动,派了几个人去找他,但是牛角挥舞,推来挤去,他们无法靠近,墙上的火把也在骚动中掉了下来。天啊,老兄,你真该看看那场面!”马库斯爵士回过神来,酒瓶抓在脖子旁边,“你妻子很了不起,有眼光,小伙子!”他哼一声,又倒出一杯酒饮尽,吞咽时因为想笑而噎到。他拍了拍胸膛,继续说:“无论如何,等我们把牛都赶出来后,那里就只剩下一个鲜血裹着的破布娃娃了。弗莱彻爵士的人带走了他,不过就算他还活着,也活不久了。舒坦点了吗,兄弟?”

  “是的,谢谢。”

  一阵短暂的沉默被詹米打破:“不,我不能说他死了我心里感到比较舒坦,不过谢谢你告诉我。”

  马库斯爵士精明地看着他。“嗯哼。你忘不了。”他突然说,“不必试着忘记。可以的话,就让那件事像其他伤口一样慢慢复原。别揭开,会好好愈合的。”老战士举起结实的前臂,袖子在刚刚照顾病人的时候已经卷起,露出手臂上一道从手肘延伸到手腕的锯齿状伤疤,“疤痕不会造成困扰。”

  “没错,好吧。有些伤疤或许不会……”詹米显然想起什么,努力要转到侧面。

  马库斯爵士放下杯子惊呼。“喂,兄弟,小心点!你这样,肋骨要刺穿肺部了。”他帮詹米平衡好身体,在他背后塞一块毯子撑着。

  “我需要一把小刀,可以的话,要锋利的。”詹米说,呼吸沉重。马库斯爵士问也没问,便拖着脚步走到法式胡桃木餐柜前,在几个抽屉间翻找,发出巨大声响,然后搜出一把握柄镶着珍珠的水果刀。他把刀子塞进詹米完好的左手里,闷哼一声又坐下来,重新拿起酒杯:“还嫌伤口不够多啊?打算多弄几道?”

  “再来一道而已。”詹米不太平衡地撑着一只手肘,下巴抵着胸膛,把锋利的小刀放在左边胸膛,姿势古怪。

  马库斯爵士迅速伸手,有点不稳地抓住詹米的手腕:“最好让我帮你吧,兄弟。不然你会跌下去的。” 异乡人(1-4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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