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麦克兰诺赫(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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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米停了一会儿,不情愿地放开小刀,躺回背后的毯子里,摸了摸乳头下方一两英寸之处。
马库斯爵士走近餐柜,点亮一盏台灯,放到他刚刚坐的凳子上。因为有些距离,我看不清他在看什么,那似乎是一小块红色烧伤,大约呈圆形。他又喝了一口威士忌,把酒杯放在台灯旁,刀尖指着詹米的胸膛。我一定忍不住动了一下,因为安娜贝拉夫人抓住我的袖子,低声提醒我小心。刀尖刺进肉里,迅速转了一下,就像割掉桃子熟烂的部分。詹米呻吟一声,一道细细的鲜血滑下他的肚子,染红毯子。他翻身向下,抵着床垫止血。
马库斯爵士放下水果刀。“兄弟,还行的话,和你妻子上床,让她安慰你。女人喜欢这样,不知道为什么。”他说,对着幽暗的门口微笑。
安娜贝拉夫人轻声说:“走吧,亲爱的。他现在最好独处一下。”我确定马库斯爵士可以自己处理包扎,就蹒跚地跟着她走上狭窄的楼梯,回到房间。
我从睡梦中惊醒,梦里有爬不完的蜿蜒楼梯,而恐惧就潜伏在楼梯底部。我被疲累拖住,沉沉躺着,双腿疼痛,但还是穿着借来的睡衣坐起身来,摸出蜡烛和打火石。我感到不安,离詹米这么远,要是他需要我怎么办?或者更糟的话,要是英国人真的来了,而他却一个人手无寸铁在楼下?我把脸贴着冰冷的窗扉,雪稳稳落在窗格上,我略感安心。暴风雪下个不停,我们可能会比较安全。我套上睡袍,拿起蜡烛和短剑,走下楼梯。
屋里静悄悄的,只剩下炉火噼啪的声音。詹米睡着了,至少是面向炉火闭上眼睛了。我在壁炉前的毯子上静静坐下,以免吵醒他。在温特沃思地牢里那危急的几分钟后,这是我们两人第一次独处,感觉好像隔了好几年。我像看着陌生人一样,仔细端详詹米。
他身体大致上看来并无大碍,但我还是很担心。手术中他喝的威士忌多到能醉倒一匹马,他虽然吐过了,显然身体里仍有酒意。
詹米不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英雄。在野战医院里,男人来来去去,快到护士都来不及和他们混熟,不过偶尔会见到某个人,不是话太少就是太爱开玩笑,或者把自己绷得很紧,原因却不只是疼痛或寂寞。而我大概知道应该怎么对待他们。如果他们是那种靠着倾吐以免自己陷入黑暗的人,那你就坐在旁边听。如果他们不说话,你就不时不经意碰触他们,等他们一松懈,就可以引导他们敞开内心,并在他们驱散心魔时拥抱他们。有时间就这样做,没时间的话,就帮他们注射吗啡,然后希望他们会找到倾诉的对象,接着你就转身去照料其他伤患。
詹米会找人倾诉,这是迟早的事。他有时间这么做,但我希望那人不是我。
他腰部以上没有盖被,我倾身检查他的背部。那景象叫人怵目惊心。每条鞭痕几乎都相隔不到一个手掌宽,井然有序的排列更是让人觉得可怕。遭到鞭刑的时候,他一定是像卫兵一样直挺挺站着。我偷看他手腕,没有束缚的痕迹。所以他确实遵守承诺,没有挣扎,在整个苦刑中动也不动地站着,以此换取我的生命。
我用袖子擦擦眼睛。我想,我这么对着他衰弱的身体哭哭啼啼,他是不会感动的。我动了动,裙子微微摩擦出声。他听到声音后睁开眼睛,样子并没有特别受到惊扰。他对我微笑,虽然笑容微弱且疲惫,不过是真的微笑。我张开嘴,却突然发现不知道要对他说些什么。说谢谢是不可能的。“你觉得如何?”又很可笑,谁都看得出来他糟透了。
我正在思考的时候,他先开口了:“克莱尔,你还好吗,亲爱的?”
“我还好吗?天哪,詹米!”泪水刺痛我眼睛,我用力眨眼,吸着鼻子。他缓缓举起完好的手,那只手就像被锁链铐住一样沉重。他抚摸我的头发,把我拉近,但我躲开,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外表有多糟:脸被抓破,上面还有树液残留,头发粗硬,布满各种不知名的脏东西。
“过来,我想抱你一下。”他说。
“但我身上都是血和呕吐物。”我反对,努力整理头发,但于事无补。
他喘着气,因为肋骨断掉了,他能发出的笑声就是这样微弱的气音。“我的天呀,外乡人,那是我的血和呕吐物啊。过来。”
他环着我的肩膀,安抚我。我们头倚着头,无语坐在炉边,给予彼此力量和平静。他手指轻触我下巴下面的小伤口。“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外乡人。”他声音低沉,因为喝了威士忌和刚刚大叫,显得有点沙哑,“真高兴你在这里。”
我坐起来:“再也见不到我!为什么?你以为我不会把你弄出来?”
他笑着,扬起一边嘴角:“这个嘛,对,我没期待你会来。不过,我觉得要是我这样说,你当时可能会固执起来,不愿意走了。”
“我固执起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愤怒地说。
一阵沉默,气氛变得有点尴尬。有的事我该问一下,从医疗观点来看非常必要,但从个人观点来看就有点敏感。终于,我还是问了:“你觉得如何?”
他眼睛闭着,在烛光中显得阴暗深邃,但背部宽阔的线条在绷带中收紧。瘀青的大嘴抽动,有点像笑容,也有点狰狞:“我不知道,外乡人,从没有过这种感觉。我像是想同时做好几件事,但脑袋打结,身体也不听使唤。我想立刻离开这里,跑得越快越好。我想要打人。天哪,我想打人!我想放火把温特沃思监狱夷为平地。我想睡觉。”
“石头是烧不起来的,或许你最好还是睡觉。”我很实际地说。
他完好的手摸索着找到我的手,嘴角稍微放松,虽然他的眼睛仍然紧闭:“我想抱紧你然后吻你,再也不放你走。我想和你上床,把你当成妓女,和你疯狂做爱,做到我忘记自己是谁。然后我想把头放在你腿上,像小孩一样尽情大哭。”
他嘴角一边上扬,蓝眼睁开一条小缝:“真不幸,我只能做最后一项,才不会昏倒或者又吐出来。”
“嗯,那我想你也只好先做最后一项,其他的就留待未来吧。”我说着笑了几声。
他微微移动身体,差点又要吐出来,不过最后我还是坐在他的床上,靠着墙,他把头放在我的大腿上。
“马库斯爵士从你胸口割下了什么?”
他没回答。
我轻声问:“是烙印?”
他轻轻点头。
“他姓名缩写的图案。他不用像用血作画那样在我身上签名,就能让我一辈子带着他的痕迹过活。”詹米短促笑了几声。
他头沉重地躺在我腿上,呼吸渐渐缓和,最后只剩下困倦的气音。他手上的白色绷带在黑色毯子衬托下显得十分可怕。我轻轻摸着他肩膀上的烫伤,上头抹过甜油,微微发亮。
“詹米?”
“嗯?”
“你伤得很重吗?”
他醒过来,望了望包着绷带的手,再看向我的脸。
他闭上眼睛开始发抖。我警觉地认为自己触碰到某个他无法承受的记忆,后来我才发现他在笑,笑得很用力,泪水都从眼角挤出来了。
“外乡人,我身上大概只剩下六平方英寸的皮肤没有瘀青、烫伤或割伤。我伤得重吗?”他终于上气不接下气说,接着摇摇头,把床垫弄得吱吱响。
我有点不高兴:“我的意思是……”
但他阻止我说下去,把完好的那只手放在我手上,然后拉我的手贴着嘴唇。“我知道你的意思,外乡人,不用担心,剩下完整的六英寸皮肤都在我两腿之间。”他说,转头向上看我。
他确实很努力让这件事变得好笑,虽然笑话很烂。我轻轻拍他脸颊:“你醉了,詹姆斯·弗雷泽。”停了一会儿,我继续问:“六英寸,是吗?”
“没错,嗯。不然七英寸好了。噢,老天,外乡人,不要再害我笑出来,我的肋骨没办法承受这些。”
我用裙角擦擦他的眼睛,然后喂他一小口水,用膝盖把他的头撑起来:“反正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严肃起来,再次伸手捏捏我的手:“我知道,你不必这样小心翼翼。”他谨慎地吸一口气,结果身体缩了一下,“我没猜错,感觉没鞭刑痛,不过却更难忍受。”他闭上眼,嘴角浮现苦涩的笑容,但一闪而逝。“至少我绝对不会便秘了。”我身体缩了一下,他咬紧牙齿,急促微弱的喘气。“对不起,外乡人。我……我不知道我会这么在意。你的意思……那个……没事。没有重伤。”
我试图让声音听来平稳:“你不想说的话,就不要说。不过,如果说了好过一点……”我没把话说完,留下一阵尴尬的沉默。
“我不想说。”他的声音突然苦涩而有力,“我不愿再回想那件事,我只想割断自己的喉咙,但我不会有机会这么做。不,姑娘,我不想跟你说,你也不会想听……但我想在憋死之前把那件事清空。”他悲痛爆发,开始侃侃而谈。“他要我趴在地上求他,天哪,我照做了。我告诉过你,外乡人,只要你真的想伤害一个人,你可以让一个人尊严尽失。嗯,他真的想伤害我。他要我在地上爬,要我求他,他要我做比这些还下贱的事。结束之前,他让我真的很想死。”
他沉默很久,看着火焰舞动,接着深深叹一口气,表情因疼痛而扭曲。
“我希望你可以安抚我,外乡人,我真的非常希望,因为我心里现在很不平静。不过这不是像一根毒刺那样只要找到正确的施力点就可以拔得干干净净。”他完好的那只手放在我膝上,手指屈起又张开,在火光照耀下而显得红润。“这也不像其他骨折的地方,只要你像医治我的手那样一一修复,我就可以愉快地忍受疼痛。”他收起手指,握成拳头放在我腿上,皱着眉看。
“这就像……很难解释。这……就像……就好像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小地方,可能,一个私密的地方,只有自己知道。像一个小堡垒,生命中最私密的部分——可能是灵魂,可能是那个你之所以是你而不是别人的部分。”他思考的时候,舌头不由自主地舔着肿起来的嘴唇。
“通常,你不会对任何人显露那部分,只在某些时候对挚爱的人说。”他手放松,弯在我膝盖上,眼睛又合起来,眼皮在火光下紧紧闭上。
“现在,这就像……就像我自己的堡垒被火药炸开,片甲不留,只剩下灰烬和冒烟的屋脊,而里面那个赤裸裸的小东西就这么被迫裸露出来,正在流泪尖叫啜泣,想要躲在一根草或一片树叶后面,但……但是……却徒劳无功。”他声音变了,转过头把脸藏在我的裙子里。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摸着他的头发。
他突然抬头,脸绷得很紧,好像就要沿着骨头缝隙裂开一样。“我有好几次跟死神擦肩而过,克莱尔,但我从没真的想死。这次我想死了。我……”他声音破掉,不再说话,用力握住我的膝盖。
当他再度开口,声音变得高亢而且特别急促,好像他刚跑了很远的一段路。“克莱尔,你能不能……我只要……克莱尔,抱紧我。如果我等下又开始颤抖,我停不下来。克莱尔,抱紧我!”他的确开始猛烈颤抖,却又因我碰到他裂开的肋骨而呻吟起来。我怕弄痛他,但更怕他一直抖下去。
我弯在他身上,双臂环抱他的肩膀,努力抱紧他前后摇晃,好像这抚慰的节奏可以打断他痛苦的痉挛。我一手放在他后颈,指头深深掐进他柱状的肌肉里,希望紧握的力道可以让他放松,我按摩他头骨下方深陷的凹槽。终于,颤抖缓和下来,他的头向前埋在我的大腿之间,全身无力。
“对不起。”他在一分钟后用正常的声音说,“我本来不想说这么多。事实是我的确很痛,而且我已经烂醉,无法控制自己。”一个苏格兰人愿意承认自己喝醉,即使是在私底下承认,我想也足以说明他有多痛。
“你需要睡觉,非常需要。”我努力像老亚历克示范的那样用手指温柔按压,试图让他放松,让他入睡。
“我很冷。”他喃喃地说。炉火烧得很旺,床上也有好几条毯子,但是他的手指摸起来却很冷。
“你吓坏了,吓到血都没了。”我实际地说,四处张望,但是麦克兰诺赫夫妇和仆人全都就寝了。我猜默塔还在外面的雪地里,监看温特沃思的方向是否有人追来。我在心里耸了下肩,顾不了别人的看法,站起来脱下睡衣,爬进毯子里面。
我动作尽量轻柔,在他旁边放松身体,把体温传给他。他像个小男孩一样,把脸埋进我的肩膀。我摸着他的头发安抚他,摩挲他后颈突起的柱状肌肉,避免碰到他破皮的地方。“躺好吧。”我说,想起詹妮和她的小男孩。
詹米因为想笑而发出呻吟。“我母亲以前也这样对我说,我小时候。”他喃喃地说。
“外乡人。”过一会儿后,他靠着我的肩膀说。
“嗯?”
“约翰·韦恩到底是谁?”
“你啊,快睡。” 异乡人(1-4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