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立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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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太阳开始为浓雾缀着红金光条时,猎猪队伍已在前庭集合完毕。他们的目光因为期待而闪烁着,也因为雾中湿气而闪着光。我很高兴看到女人不用参与猎猪行动,她们心满意足地为即将出发的英雄准备燕麦饼和麦酒。看着出发前往东边林地的勇士——他们全副武装,带着斧刀、箭弓和匕首——我不禁替野猪难过起来。
不过,这个想法在一个钟头之后就反过来了。那时我被急忙召去森林外缘,处理一个可能是在浓雾中被野猪撞倒的男人的伤势。
“哎呀,我的天!”我检查他从膝盖划到足踝、又宽又深的锯齿状伤口,大喊出声,“这是动物造成的伤口?难不成它有不锈钢牙齿吗?”
“呃?”受害者吓得脸色苍白,回不出话,不过其中一个将他抬出林子的人却好奇地看了我一眼。
“算了。”我拉紧绕绑在他受伤小腿上的加压绷带,“带他回城堡,让菲茨太太帮他准备肉汤和毯子。他的伤口需要缝合,我手边没有工具。”
同一批猎手的旋律般的叫嚣声依然在山陵边的雾气中回响,突然间,一阵尖叫声穿越雾气和树顶而来,吓得一只雉鸡从旁边的栖藏之处飞扑而出。
“老天爷,又是怎么回事?”我抓起满手的绷带,把病人留给看护,奋力往树林里跑去。
雾气在树丫衬托下更显浓厚,眼前所见不过数英尺,但是紧张的喊声和树下被折倒的草丛指引我往正确的方向前进。
它从我背后往前奔驰而过,我因专注听着前方的叫声而忽略了它的声音,直到它扫过身边,我才见到它的身影。那是一团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移动的黑影,小得荒谬的裂蹄踏在浸湿的树叶上几乎无声无息。
突然出现的野猪让我目瞪口呆,第一时间根本没想到害怕,我只是瞪着那团黑色幻影消失其中的雾气。接着,我伸手把脸上沾湿的卷发拨了回去。我看到它身上有斑斑红光,低头一看,发现我裙子上也有血迹。这野兽受伤了,也许那尖叫声发自这野猪?
我想不是。我知道那是身受致命伤时的声音,而那只野猪在跑过我身边时,仍健步如飞。我深吸一口气,走进雾墙,找寻伤者。
我在一处小斜坡下发现了他,身边围着一群穿着格纹裙的男人。他们把披肩盖在他身上保暖,但是盖住他腿部的布料却不祥地因浸透了某种液体而成了暗色。一条宽广的黑泥刮痕显示他从何处滑下斜坡,从沾染泥巴的树叶和被翻搅过的土地,也看得出他在何处碰上了那头野猪。我在这男人身旁跪下来,拉开罩布,开始工作。
正当我开始动手时,围在身旁的男人一阵惊呼。我转头一看,梦魇般的身影无声无息从林子中走来,重现眼前。
这回,我有时间看清楚突出在它体侧的匕首,也许那是躺在我面前的男人的杰作。我也看见那沾着血的邪恶黄色獠牙,它疯狂的小眼像血痕一样猩红。
周围的男人跟我一样讶异,他们开始骚动,抄起武器。但有个男人比其他人动作都快,他抓过一个呆若木鸡的同伙手上的猎猪剑,朝前走向空地。
这人是杜格尔·麦肯锡。他近乎闲散地走着,手中的剑拿得很低,像是准备举起一铲土似的握在双手里。他全神贯注地对着野猪,以盖尔语低声对它轻语,好像要把这野兽从林子的庇护中引诱出来。
野猪的第一击仿佛突然爆炸,它飞冲而来,近得让杜格尔侧身闪过时,棕色狩猎披肩都飘了起来。野猪旋即转弯,浑身肌肉的暴怒身影回冲过来。杜格尔像斗牛士似的跳到一旁,举剑戳刺野猪。后退、前进,再次后退、前进。这场打斗的程度不比舞蹈狂烈多少,杜格尔和野猪全身上下如绷紧的弦,但动作敏捷,仿佛浮飘在地表。
整场打斗似乎过了很久,但前后不过一分多钟。当杜格尔绕过劈刺而来的獠牙,举起短而坚实的矛刺,直直捅进野猪倾斜的肩头时,打斗终于告终。矛刺的重击声和令人战栗的哀号让我臂上寒毛直竖。野猪的小眼激烈地前后搜索,寻找它终究无法胜过的对手。它踉跄地走着,小巧的蹄子深深陷入泥巴。它继续哀嚎着,而当它沉重的身躯朝一边倒下时,原本插在体侧的匕首在它满布毛发的肉躯里陷得更深,哀嚎声也倏地拔高到残忍的音调。野猪小小的蹄子踢着地,翻搅起厚厚的湿泥。
尖叫声突然停了。有好一会儿周遭一片沉寂,接着野猪发出呼噜一声,沉重的身躯不动了。
杜格尔没等确认野猪是否已死,就绕过它痉挛的身躯,走到受伤男子身边。他跪下来,一只手搁在伤者肩后,取代了原先的撑扶者。细微的血雾喷在杜格尔高耸的颧骨上,边侧的头发也有干涸的血珠。
“好了,乔迪,没事了。”杜格尔粗犷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柔了,“我解决了它,没事了。”
“是你吗,杜格尔?”受伤的男子朝杜格尔的方向转头,努力想睁开眼。
杜格尔抵着身子抱着伤者,抚摸着他的头发。我在快速检查伤者的脉搏和生命迹象时,因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而深感讶异。冷酷、粗莽的杜格尔正对着伤者温柔低语,说着安慰的话。
我蹲下来,在身旁那堆布料中翻找着。他的伤口很深,从胯下到大腿,至少有八英寸长,鲜血持续涌出。血不是喷溅出来的,因为腿部的大动脉没被伤到,这表示还有机会止住出血。但是,止不住的是从他腹部渗涌而出的血。野猪的长牙划开了肚上皮肉,露出膈和肠子。虽然没有大血管受损,但从他皮上的锯齿状裂痕可看出他的肠子严重受伤。腹部受到这样的伤,通常会致命,即便在现代的手术台上进行治疗和缝合,且手边有抗生素可用,情况一样绝望。破裂肠道内的秽物溢入腹腔,污染整个腹腔,绝对会造成致命感染,而这里也只有蒜球和蓍草花可用……
当杜格尔低头看着严重的伤口时,我们视线交汇。他动着唇,无声地说:“他能活命吗?”
我不发一语地摇摇头。杜格尔抱着乔迪,顿了一会儿,接着倾身向前,从容地解下我系在乔迪腿上的紧急止血带。他看着我,看我是否会抗议,但我只是微微点头。我有能力止住他的血,让他活着回到城堡。但回到城堡后,腹部伤口溃烂,他也只能在加剧的痛苦中挣扎,任凭脓疮蔓延全身,最后断气身亡,死前还要受数日疼痛的折磨。让他离世的最好方法,也许正是杜格尔为他做的,让他在天幕下干干净净地离开。树叶沾染了他身上的血,也沾染了夺去他性命的野猪的鲜血。我爬过乔迪脑袋旁的浸湿的叶子,让他的身子半躺在我怀里。
“很快就会好起来,很快就不痛了。”我平稳、沉着地说着,一如以往,一如受训所学。
“啊,现在……好多了,我……已经感觉不到我的腿了,还有我的手……杜格尔?杜格尔,你在吗?”他麻痹的双手茫然地在眼前挥摆着,杜格尔紧紧抓住他的手,握在掌中。他靠了过去,在乔迪的耳边轻声低语。
乔迪的背突然拱了起来,脚跟深深地插进泥地,他的身体剧烈地抵抗着意识已接受的事实。他断断续续地喘着气,像一个即将失血而死的人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空气,渴求呼吸到身体亟须的氧气。
树林一片沉静,雾中没有鸟鸣,众人蹲在树影下,耐心而沉默地等着,一如林中树木。我和杜格尔双双贴近乔迪挣扎的身体,低声对他说话,安慰他,共同担起助人告别人世前那混乱、心碎却又必要的任务。
回城堡的路上,大家静默无语。我走在死者身边,他就躺在以松木枝干制成的临时担架上。其后以同样方式运着的,是他生前的敌人。杜格尔独自一人走在最前面。
当我们走进前庭大门时,我看到贝恩神父肥胖的身影。他急忙迈着来得太迟的步伐,赶来帮助已逝的教民。
杜格尔停下脚步,当我正要转身到楼上诊间时,他伸手拦住我。抬着乔迪遗体的人继续走向教堂,留下我们待在荒芜的走廊。杜格尔抓住我的手腕,仔细地看着我。
“你以前看过人死去,而且是死于暴力。”杜格尔断然说道。这不是问句,而是近乎控诉。
“我看过很多。”我以同样断然的语气回答,然后抽出身子去照顾其他伤患,留他站在原地。
***
乔迪的死虽然骇人,却只给庆祝活动带来了短暂的阴影。当天下午,大家在城堡内的教堂为他举行了一场隆重的葬礼弥撒,隔天早上各式竞赛也就开始了。
我没看到多少比赛,因为忙着“修理”参赛者。我能肯定地说,真正的苏格兰高地竞赛,就是一场“保命”游戏。我帮好几个在刀剑之间跳舞、看来是打算把自己的脚砍断的笨手笨脚者包扎伤口,帮一个跑进丢出的铁锤射程内的家伙接回断腿,还发了蓖麻油和金莲花糖浆给无以数计吃了太多甜食的小孩。到了傍晚时分,我几乎累瘫。我爬上诊所的大桌,想从小窗子探出头呼吸点新鲜空气。竞赛场上的叫嚣笑声和乐音都已停歇,很好,不会再有人来看病了,至少到明天之前不会。鲁珀特说过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射箭?嗯,我查看绷带还够不够,随后疲累地关上诊所的大门。走出城堡后,我下山到马厩去。我可以和不说话、不流血、非人类的马儿好朋友做伴。我心里也想,或许可以在那里见到詹米,然后试着再次向他道歉——为了把他无端扯进立誓大会。的确,詹米虽然顺利、成功地立完誓,但显然不会再独自待在马厩里了,因为鲁珀特可能到处散布我们暧昧嬉戏的谣言。嗯,我最好别再想了。
至于我的困境,我最好也别再多想,不过,我迟早都得思考这问题。我的逃脱计划在大集会之初这么“堂而皇之”地挫败,那么大集会尾声之际的机会可能更棒。的确,虽然大多数马匹和访客都会在这时离开,但城堡里还有好多马可用,要是幸运的话,丢了一匹马也只会被认为是偶然失窃。你看竞赛场上有那么多一脸凶恶的家伙,而且在众人离开的纷乱中,可能也要过好长一段时间才会有人发现我跑了。
我沿着小牧场的篱笆拖着脚步慢慢走,心里盘算着逃脱的路线。整件事最困难的地方,在于我只能粗略地从我要去的地方知道我目前人在何处,而且由于我在竞赛过程中帮大伙儿看病,现在从理士城堡到边境间的所有麦肯锡族人全都认得我,我没办法向路人问路。
我突然想到,詹米是否已把我在立誓大会那一夜失败的脱逃企图告诉了科拉姆或杜格尔?他们两人都没提过,詹米也许没告诉他们。
放牧场上没有马,我推开厩门,看到詹米和杜格尔双双坐在一捆草堆旁时,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他俩看到我,也和我见到他们时一样讶异。不过,他们还是有礼貌地起身邀我同坐。
“没关系,我无意打断你们的谈话。”我朝厩门转身退了回去。
“姑娘,不碍事。我刚刚告诉詹米的事,跟你也有关系。”
我很快朝詹米望了一眼,他摇头回应。所以,他没把我企图逃跑的事告诉杜格尔。
我坐下来,对杜格尔有点提防。我还记得立誓大会当晚在走廊发生的事,虽然他的动作和言谈不像是在讨论那件事。
杜格尔突然开口:“两天后,我要离开理士城堡。而且,我要带你们两个同行。”
“要带我们去哪儿?”我睁大眼睛问,心跳继续加速。
“穿越整个麦肯锡的领地。科拉姆不便长途跋涉,所以探访领地内那些没能来参加大集会的佃户农家就落到我头上,去照顾这里那里的大小生意……”杜格尔挥着手,当作小事一桩。
“但为什么要带我?我是说,我们。”
杜格尔在开口前想了一下:“因为詹米对马很有一套,至于姑娘你呢,科拉姆认为我应该带你到威廉要塞那儿去,那里的司令应该可以……可以帮你找到法国的亲戚。”我心想,或者是帮你查出我是谁,还有查出我隐瞒了多少事吧。杜格尔低头看着我,显然在想我是怎么看待这消息的。
“好吧,这听起来是个好主意。”我平静地回答。虽然我外表看似平静,内心实则雀跃万分。太幸运了!现在我不必尝试逃离城堡,杜格尔会为我带路的。我心想,到了威廉要塞,就可以轻易找到去纳敦巨岩、去巨石阵的路了,然后,幸运的话,我会回到家里。 异乡人(1-4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