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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与高恩律师的谈话(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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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天后,我们在天光乍现之前骑着马走出理士城堡的大门。在众人的告别呼喊声和湖上野鸭的鸣叫声中,马儿三三两两小心翼翼地走过石桥。我不时回头张望,直到理士城堡的庞大身影消失在微光闪闪的雾幕里。一想到我再也见不到这石造大城堡和堡内居民,我心里不禁冒出一股奇异的遗憾之情。

  马儿的踏蹄声似乎被雾气捂住,在潮湿的空气中,声音显得特别诡异,周围人的交谈碎成片片断断,而长长队伍前头传来的呼喊声有时反而较清楚。这一路走来,仿如骑行在满布幽魂的蒸腾烟雾里,不见其人、只闻其响的声音在空中飘浮着,说者远在他处,但发出的声音却好像触手可及。

  我身处队伍中间,一边是一个我不知其名的护卫,另一边则是奈德·高恩,就是我在科拉姆大厅中见过的那位抄写员。但从我们沿路的谈话中,我发现他不仅仅是抄写员。

  奈德·高恩是个初级律师,生于爱丁堡,在当地成长、受教育,看起来的确有那种架势。这个动作和习性精确利落的小老头儿,穿着一袭上等的呢绒外套和细致的羊毛裤,还有一件襟前缀着小小饰带的亚麻衬衫,以及一条做工精巧到能同时彰显地位亦可应付旅途不便的马裤。一副金边半框眼镜和利落的发带,配上一顶蓝色的双角帽,为他的整体造型收尾。这一副法律界人士的典范样貌,让我在看着他时无法不带微笑。

  高恩坐在一匹安静的母马上,马鞍上架着两只以磨旧皮革制成的硕大皮袋。他解释说,一个袋子里装了他的墨水瓶、鹅毛笔、纸张等工具。这只皮袋因装了东西而鼓胀着,不过另一只袋子看起来几乎是空的。

  “另外那个袋子是做什么用的?”我看着问道。

  律师拍了拍扁扁的袋子说:“噢,这是用来装科拉姆的佃租的。”

  “他心里一定期待着收很大一笔钱。”

  高恩先生和蔼地耸了耸肩膀:“亲爱的,没那么多。收来的佃租大多只有几文钱,几枚硬币,而且这些小钱还比其他较大面额的货币占空间。”他干薄的唇上闪过微笑的弧线,“不过,这堆沉重的铜板、银币还是比领主的其他收入更好搬。”

  他转过头,目光锐利地越过肩头,回望随队前进的两辆大驴车。

  “一袋袋谷物或成堆的芜菁至少不会乱动,鸡鸭鹅这种家禽要是绑好关妥的话,我也没意见。我也不反对用羊只来交租,虽然它们这也吃那也吃的习惯曾惹过麻烦,运送实在不方便。去年有只羊还吃了我的手帕,虽然我得承认那是我的错,不该让手帕从外套口袋里露出来。”高恩先生的薄唇坚决地说着,“不过,我今年下达明确指令,不收活猪。”

  我猜,就是因为得保护高恩先生鞍上的皮袋,还有那两辆驴车,收租队伍才会有另外的二十多人吧。他们全骑着马,佩带武器。队伍里还有好几群驮兽,驮着的应该是众人的补给。菲茨太太先前在声声道别和叮咛中告诉我,沿途会有好几晚要在路边扎营,凑合着过夜,膳宿条件可说是非常原始的,或几乎等于零。

  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原因让高恩这样条件甚佳的人远离早已习惯的文明生活,到遥远的苏格兰高地来工作。

  “这个嘛,我年轻时在爱丁堡有一间小小的律师事务所,事务所的窗子还缀着蕾丝窗帘,门边还有刻了我名字的亮闪闪的铜牌呢。不过,我厌倦了日复一日帮人拟写遗嘱或让渡书,以及每天在街上看到同样的面孔,所以就离开了。”他简短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他买了一匹马,备好所需之物便上路了。他不知道要去哪儿,或到了之后要做什么。

  高恩先生用饰有图纹的手帕轻拍着鼻子说:“我得说,我有某种……冒险的喜好,不过,我的身份地位和家庭背景又不好让我去跑船或当个拦路强盗,这两个是我当时能想象的最具冒险性的职业。最后,我的选择就是往北走,到苏格兰高地,这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那时我想,过一段时间,也许能说服哪个领主让我在宫中服侍其侧。”

  在他游走苏格兰高地的过程中,的确也遇到过这样的领主。

  “雅各布·麦肯锡。”高恩带着耽溺往昔的温柔笑意,下巴朝队伍前头在雾气中闪动的那头红发指了指,“他是个邪恶的红发老坏蛋,他的外孙跟他很像。我和雅各布初次见面是在枪口下,那时他拿着枪要抢劫我。我没得选择,只得心甘情愿让出我的马和行囊。不过,我坚持就算走也要跟他同行,我相信他当时心里有点畏缩。”

  “雅各布·麦肯锡?那就是科拉姆和杜格尔的父亲啰?”

  老律师点点头:“是啊,当然。那时他还不是领主,过了几年,在我的小小协助下,他才……”他谨慎地补上这句:“那时,这地方还没那么文明……”他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

  “噢,是吗?所以可以说科拉姆‘继承’了你?”我恭敬地问。

  “大概是这样。雅各布去世时,堡内遇上点麻烦事。当然,科拉姆确定可继承理士城堡,但是他……”高恩停顿了一下,前后看了一下,以确保周遭无人能听见我们的谈话。武装护卫已经往前骑去和伙伴同行,我们后头的驴车车夫也离我们有一段距离。

  他继续方才中断的故事:“科拉姆当时是个十八岁的成人了,也承诺当个好领主。他把利蒂希娅娶进门,以此作为和卡梅隆家族的结盟之举——婚约协议还是我拟的。不过,婚后不久,科拉姆便在某次攻击中落马,跌断了大腿骨,而且复原状况并不好。”

  我点点头,当然了。

  高恩先生叹了口气,继续说:“接着,他又过早地从病榻中起身,结果跌下楼梯,摔断了另一条腿。他在病榻上躺了几乎整整一年,没过多久,大家就明白他这伤是永远好不了了。而遗憾的是,雅各布也在此时去世。”

  高恩先生没再多说,他整理着思绪,目光望向前方,探身似乎在找寻什么人,寻觅无果后,便又坐回鞍上。

  “那时,科拉姆也正为他妹妹结婚的大小事情烦恼。而杜格尔……唉,我想科拉姆在这件事上也不会原谅自己。杜格尔当时是有可能当上领主的,不过大家觉得他的决策判断能力不足以胜任。”高恩摇摇头,“噢,当时这件事闹得很大,一些叔舅亲戚和封臣都加入讨论,还办了一场大集会来决定此事。”

  “他们终究还是选了科拉姆?”科拉姆·麦肯锡的性格威力再次让我感到讶异。看着这个骑马走在我身旁的憔悴小老头儿,我心想,科拉姆在结盟为友的选择上运气也挺不错。

  “的确选了科拉姆,不过那是因为他们兄弟俩情谊深厚,紧紧相依。科拉姆的勇气和智慧毋庸置疑,可是,他的身体不行了。科拉姆显然没办法继续带领族人上战场,不过,麦肯锡一族还有杜格尔。杜格尔身强体健,只是有点鲁莽和急躁。那时杜格尔直挺挺地站在兄长的座位后头,发誓遵循他的指令,愿意当他战场上的双腿和左右手。于是,有人提议科拉姆可依其应有的长幼顺序成为新任领主,而杜格尔则是战场上的首领,负责在战时领导族人。这样的决定可是史无前例啊!”

  高恩说到“有人提议”时的刻意谦虚显然说明了那是谁的提议。

  “那你是谁的人马呢?科拉姆的还是杜格尔?”

  “我关心的是全麦肯锡氏族。”高恩先生谨慎地回答,“但基于形式,我已对科拉姆宣誓效忠。”

  基于形式?算了吧。我见识过那场立誓大会,却想不起在众人当中见过这位律师的小小身影。所有出席立誓大会的人无一不受感动,即便是天生的律师亦然。而这个坐在红棕马匹上的瘦骨嶙峋的小老头儿,虽然深谙律法精髓,却证明自己有个浪漫的灵魂。

  “科拉姆一定觉得你对他颇有协助之功。”我客套地说着场面话。

  “噢,我不时会帮点小忙,就像我帮其他人一样。亲爱的,要是你哪天需要听点意见,尽可来找我,别客气,我保证我的判断值得信赖。”他客气地笑着说,优雅地在鞍座上弯腰鞠躬。

  我调皮地扬着眉毛问:“就像你对科拉姆·麦肯锡那么忠诚吗?”他那双迎上我目光的小小棕眼睁得老大,我在他的目光里同时看到潜藏在不再深邃的眼眸中的机巧和幽默。

  “这个嘛,值得你一试。”他毫不谦逊地说。

  “我想也是。”我语意里的忍俊之意多过怒气,“不过,高恩先生,我向你保证,我不需要你的判断,至少目前不需要。”我心想,这话听起来很有意思,因为我的口吻跟高恩先生一样。

  “我不过是个普通的英格兰女士,就是这样。”我语气坚定地说,“科拉姆想从我身上找出根本没有的秘密,这根本就是浪费他自己和你的时间。”我暗想,这秘密是有的,但可说不得啊。高恩先生的判断也许值得信赖,但他的信仰可不是如此。

  “他派你来,不会是打算对我刺探、逼供吧?”我突然冒出这念头,大声问道。

  高恩先生对这想法短短地笑了一声:“噢,没有。亲爱的,没这必要。我是来执行我的基本任务的,帮杜格尔处理账目记录,还有接受远方封臣佃户可能会需要的小小法律咨询。而且,我都这把年纪了,恐怕也没兴致再去冒险。这年头比以前安定多了。”他叹了口气,好像遗憾不已,“不过路上还是有被拦路劫财的可能,或者在边界受到攻击。”

  他拍了拍放在鞍上的第二只袋子:“这袋子里也不是空无一物。”他掀起皮袋的上盖,我看见了袋中那把枪柄饰有涡形图纹的亮闪闪的手枪,整齐地收在双环扣里,放在便于拿取之处。

  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的衣着和外貌。

  “亲爱的,虽然我想杜格尔可能会觉得不太恰当,不过你还是应该随身佩带武器。”他的语气中带着轻柔的责备,“我去跟他说说看。”当天,我们就在愉快的交谈中度过,流连在他对已逝美好时光的沉湎之情里。在那年代,男人个个都是汉子,苏格兰人狂野俊俏的脸庞上还见不到文明毒草蔓延肆虐的痕迹。

  当夜幕低垂,我们一行人就在路旁空地上扎营。我的马鞍后头系着一条毯子,我准备用它度过我离开城堡后的第一个自由之夜。但当我离开营火走向树后时,感到身后有目光尾随着。看来,即便在空旷之处,我的自由依然受限。

  ***

  我们在第二天近午时分抵达了第一个停驻点,这是一处仅有三四间小屋群聚的地方,坐落在小山谷下。居民从屋子里取来凳子给杜格尔坐,有人则从马车上拿来先前细心备妥、随车带来的一片厚木板,架在两辆骡车之间,给高恩先生当作写字台。

  高恩先生从外套的后口袋中抽出一大条上过浆的方形亚麻布,动作利落地铺在一根树桩上,这残干原本是用作切剁东西的砧板的。他坐上树干,动手把墨水瓶、账本、收据在板子上一字排开。高恩神态沉着,好像仍在爱丁堡事务所的蕾丝窗帘后头埋首工作。

  邻近耕地的佃农陆续来到这里,向领主的代理人缴付每年应尽的义务。这过程颇为随性,不像在理士城堡大厅那么正式。大家都是刚从田里或农舍过来,每个人都带了凳子,不分你我地坐在杜格尔旁边,或解释,或抱怨,或只是聊天交谈。

  有些农人由一两个儿子陪同,背着一袋袋谷物或羊毛。始终不显疲态的高恩在和每个农人交谈之后,会写下农人缴付的年租收据,清清楚楚地在账本中记下,然后弹弹手指,这些农人便会在他指挥下快活地把牲畜抬上骡车。偶尔会有一小堆钱币,在微微的铿锵声中消失在他的皮袋子深处。高恩先生收租的同时,随行的护卫或在树下躺着歇息,或消失在林地河岸,我猜他们是去打猎了。

  这样的情形在后续几天里大同小异地上演着。我不时会被邀进屋里喝杯苹果酒或牛奶,所有女人都会挤进房间和我聊天。有时,简陋的屋子要是大得能当成酒吧甚至客栈,那么当天杜格尔就会将它权充总部之用。

  有时,农人缴付的佃租包括马匹羊只,或其他活体动物。这些牲口通常会在临近村落交换成较易携带的物品,而如果詹米认为收进的马匹适合纳入理士的马厩,那么马儿就会加入收租的行旅行列。

  我很纳闷詹米为何会出现在队伍里。虽说这年轻人显然熟悉马匹,但队伍中多数人也很懂,甚至杜格尔自己就很懂马。况且拿马当作租金缴纳的人很少,而照料队伍中的马匹也不是什么特别的难事,我不知道他们何以认为有必要带詹米。但就在我们出发一周之后,我在一个叫不出名字的村子里发现了杜格尔要带詹米同行的真正原因。

  当地虽是个小村子,规模倒也大得足以拥有一间让他们自豪的酒馆。酒馆里有两三张桌子,还有几张东倒西歪的板凳,杜格尔就在这里收租,并听取村民的意见。吃过难以消化的咸牛肉和芜菁的午餐后,杜格尔做东买酒,请那些缴完租金后还在店里闲晃的佃农和村民,以及几个刚下工的农人。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这些陌生人,听着我们带来的消息。

  我静静坐在角落的长椅上,喝着酸麦酒,享受下了马背的休息时刻。杜格尔不断在盖尔语和英语之间切换,我没太仔细听,内容大抵是一些小道消息,以及低俗笑话或家常漫谈等农家话题。

  我心不在焉地想,照这速度,还要多久才能抵达威廉要塞呢;到了威廉要塞,如何才能脱离这群苏格兰同伙,又不碰上英格兰军队呢。我想着想着,没注意到杜格尔已经独自讲了好一会儿,似乎正在发表某种演说。听众聚精会神地听着,偶尔发出简短的惊呼和感叹。我渐渐恢复了对周围的意识,明白了杜格尔正巧妙地煽动群众对某件事的激愤情绪。

  我环顾四周,胖鲁珀特和矮个儿律师奈德·高恩正靠着墙,坐在杜格尔背后,全神贯注地听着,酒杯都忘在身旁的凳子上了。詹米的手肘抵在桌上,身子朝前,皱着眉对着自己的酒杯。不管杜格尔说什么,詹米似乎一点都不关心。 异乡人(1-4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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