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刺痛拇指(8)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异乡人(1-4全集)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在斯特灵外,一根车轴断了,我们有三天无法移动。注意,是被困在大雨之中。我的侍从后来找到一个铁匠,才把那该死的东西修好。然后过了不到半天,我们就跌进我见过的最大的坑洞,那烂车轴又断了!然后又有一匹马掉了蹄铁,所以我们得把东西搬下马车,在旁边走——在泥泞中,牵着那匹跛脚的老马,然后……”故事继续着,不幸的事件一个接一个,我越听越想笑,只好试着用酒盖过笑意,而这很可能是个错误的决定。
“猎物,麦肯锡,是猎物啊!”公爵说到某处时惊呼出声,陶醉得直翻白眼,“我几乎无法相信。难怪你能备出这么丰盛的一桌菜。”他轻拍自己结实的大肚子,“我发誓,我愿意拿我的上犬齿,交换两天前我们见到的那只牡鹿,那动物美极了,真是美极了。它从树丛中冲出,就挡在我们马车前面,亲爱的。”他特别转头对我说,“马受到惊吓,所以我们又差点掉到路上!”
科拉姆举起钟形酒瓶,挑起深色的眉毛,询问是否再来一杯。他把酒倒入递来的酒杯时,说:“嗯,或许我们可以为您安排一场狩猎,殿下。我外甥的猎术很好。”他眉毛下方犀利的目光看向詹米,得到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点头回应。
科拉姆回座,放回酒瓶,轻松地说:“对,那么,这样很好。或许就下周初吧。现在猎雉鸡太早,但猎牡鹿可以。”他转向杜格尔,杜格尔懒洋洋地坐在一旁铺着软垫的椅子上。“我弟弟也可以一起去。如果你打算往北走,他可以带你去我们先前提到的那些土地。”
“资产,是资产哪!”公爵很愉快。他拍拍詹米的腿。我看见詹米的肌肉收紧,但身体没动。他静静微笑,公爵的手停留的时间稍嫌长了一点。接着殿下发现我在看他,愉快地对我笑着,表情像是在说:“总得试一下,是吧?”我不由自主地对他报以微笑。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我还蛮喜欢这个人的。
公爵引起的骚动,使我忘了吉莉丝说要帮我找出下咒的人这件事,而且在妖精岭上发生的调换儿那令人不快的一幕之后,我不确定还要不要听她的建议。
不过,好奇心战胜了疑惑。当科拉姆要詹米骑马出去,护送邓肯夫妇来城堡参加两天后欢迎公爵的宴会时,我便跟他一起去了。
于是,那个周四,我就和詹米在邓肯家的小客厅里,受到治安官略显生疏的友善款待,等待他妻子在楼上梳妆完毕。上次胃病发作,亚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他看起来仍不是很健康。他就像很多胖子一下子减重太多的模样,脸上的肉不见了,肚子上的肉却还在。他的腹部大大撑起绿色丝质背心,脸上皮肤则松弛地垂着。
“或许我可以去楼上帮吉莉丝弄个头发什么的,我给她带了条新的发带。”我如此提议。我预见到可能需要找借口跟吉莉丝单独谈话,便带了一个小包裹来。一说完我便出房门上楼去了,没给亚瑟反对的机会。
她已经在等我了。
“走,我们得到我的私人房间谈。我们得快点,不过这不会太久。”她说。
我跟着吉莉丝走上狭窄曲折的阶梯。阶梯高度不均,有几层的竖板很高,我得拉起裙子才不会绊倒。我的结论是,十七世纪的木匠,要不是测量的方法有问题,就是很有幽默感。
吉莉丝的私人密室在房子顶部,用人房上面一间偏僻的阁楼。门上有锁,吉莉丝从围裙口袋里拿出一把奇大无比的钥匙,至少有六英寸长,宽大的镂空头部饰有藤蔓和花朵。那钥匙一定有将近一磅重,用一个管子套着,就是很好的武器。锁和门轴都是上好油的,厚重的门朝里面静静开了。
房间很小,从房子正面截断的老虎窗使室内十分拥挤。墙上每一英寸空间都排了架子,上面摆着各种广口瓶、玻璃瓶、细颈瓶、小药瓶和烧杯。一束束干药草,小心地用各色丝线绑着,整齐排挂在头顶的椽木上。我们从下方走过时,一阵香尘刷过我头发。不过,这里完全不像楼下药草房那样干干净净、井井有条。这里很挤,几乎是凌乱不堪的,虽然开了老虎窗,室内却还是很暗。
一个架子放书,书大多很旧,而且表皮逐渐剥落,书背上没有任何记号。我好奇地摸过那排皮革书封。大部分是小牛皮,但有两三本材质不同,很软,但触感油腻,不太舒服,其中一本一看就知道是用鱼皮装帧的。我拿出一册,小心翼翼翻开。里面的手写字混合着古体法文,以及无人使用的拉丁文,不过我看得懂那标题,《圣日耳曼伯爵魔法书》。
我合上书,放回架上,觉得有点惊骇。魔法书,施展魔法用的指南。我感到吉莉丝的目光直盯着我的背,我转过身,对上她混合着玩笑和警觉猜疑的神情。现在我知道了,然后呢?
“所以,那不是谣言,对吗?”我笑着说,“你真的是女巫。”我想着这事到底会到什么程度。她自己信不信?会不会这些不过是精心伪装的道具,用来纾解她和亚瑟沉闷乏味的婚姻?我也想着,她施展的,或她以为她施展的,是哪种魔法。
“噢,白的,绝对是白魔法。”她露出笑容说道。
我懊恼地想,詹米说得没错,我的表情。大家似乎都能看穿我的想法。“嗯,那很好,我实在不太喜欢半夜绕着篝火跳舞和骑着扫帚的那种,更不可能去拍恶魔的马屁。”
吉莉丝把头发向后拨,愉快地笑着。“你不太拍别人马屁,我看得出来,我也不太做这种事。不过我要是像你一样,床上有个俊俏热情的魔鬼,我不敢说自己最后不会屈服。”
“这让我想到……”我正要开口,但她已经把头转开,着手准备工作,自顾自喃喃说着什么。
吉莉丝首先确认门在我们背后牢牢上锁,之后穿过房间走向老虎窗,在嵌入窗座中的一个箱子里翻找。她拿出一个大浅盘,还有插在陶制烛台上的白色长蜡烛。她又找了一阵,翻出一条破被子,摊在地上,隔开灰尘和木屑。
“你到底打算做什么,吉莉丝?”我怀疑地审视着这些准备动作。当下,我看不出这些东西有什么险恶意图,一个盘子、一支蜡烛、一条被子,不过当时我也只是个魔法新手,至少可以这么说。
“招魂。”她说,折起被子边角,让四边与地上的木板对齐。
“招谁的魂?”我问。或者我该问,招什么的魂。
她站着把头发向后梳。她的头发和婴儿一样细柔滑顺,系绳解开,放了下来。她咕哝着,从头上抽出发夹,让头发闪亮直顺地流泻而下。她的头发是鲜奶油色的。
“噢,鬼魂、幽灵、幻影,任何你可能需要的都可以招。每次开始的方式都一样,不过使用的药草和下的咒语各有不同。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幻影,看看那个给你下咒的人是谁,然后我们可以诅咒回去。”她说。
“呃,这个……”我没想要报复,但我的确很好奇,对招魂仪式和对是谁下的咒都很好奇。
她把盘子放在被子中央,把一个罐子里的水倒了进去,解释说:“你可以用任何容器,只要够大,可以清楚倒映影像即可,不过魔法书说要用银制水盆。即使是户外的池塘或水坑都可以用来招魂,但地点一定要隐蔽。招魂需要宁静的环境。”
她迅速拉上每扇窗户的厚重黑色窗帘,最后房里的全部光线真的都消失了。我几乎看不见她在阴暗中穿梭的纤瘦身影,直到她点亮烛火后才又看得清楚。她拿着蜡烛走回被子上时,摇曳的火光照在脸上,在直挺的鼻梁和鲜明的下巴下方投出楔形阴影。
她在那盘水边放下蜡烛,放在离我较远的那边,然后非常仔细地往盘中注水,水满到边缘微微隆起,靠着表面张力才没溢出。我靠过去,看见水面的倒影很清晰,效果远胜于堡里的任何一面镜子。她似乎又读出了我的想法,解释说这盘子除了可以用来招魂,也是整理头发的绝佳助手。
“别撞到,会弄湿身体的。”她建议,然后专注地点亮蜡烛,皱了皱眉。她这话有种务实的语调,在这些神奇的准备工作中显得如此平凡,让我想起了某人。我抬头望着她纤细苍白的身影,优雅地弯身摆弄火柴盒。起初我想不起她究竟让我想起了谁,然后我想起来了,格雷厄姆太太。虽然吉莉丝和在韦克菲尔德牧师书房里的那个忙着准备茶壶的邋遢身影一点也不像,但说话的语调完全一样。
或许她们两人有同样的态度,某种实用主义精神,她们视玄学有如天气,仅仅是一连串现象。这事需要以谨慎尊重的态度进行——这是当然的,就像一把锋利的厨刀得小心使用那样——不过绝对不需避讳或害怕。
又或许是因为薰衣草水的气味。吉莉丝宽松飘逸的长裙,总是散发出某种自制精油的香气:金盏花、洋甘菊、月桂叶、甘松香、薄荷和马郁兰。不过今天,她白色裙摆飘出的香味是薰衣草。同样的味道,也充满了格雷厄姆太太务实的蓝色棉质衣料,从她骨感的胸口飘散出来。
尽管吉莉丝的身形同样瘦削,但从她长袍的低领口中,显露出来的却完全不是一回事。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吉莉丝·邓肯穿着便服,通常她都穿着隆重宽大的长裙,扣子高高扣到颈上,很适合治安官夫人的装扮。现在,她显露出来的丰满曲线令人意外,那奶油色的饱满胸口几乎和她穿的裙子同一色调。这下我才稍微明白何以亚瑟·邓肯这样的男人,会娶一个身无分文、毫无背景的女孩。此时我的眼睛不由得看向墙上整齐标示的瓶罐,搜寻硝石的位置。
吉莉丝挑出架上的三个广口瓶,从每个瓶子中倒出少量物质,倒进一个小小的金属火盆。她用烛火点燃下方一块木炭,朝着渐渐旺盛的火焰吹气。火星蔓延开来之后,一股含着香气的烟雾蹿升而起。
阁楼里的空气几乎是静止的,灰色烟雾直直上升,没有散开,形成一道烟柱,和白色长蜡烛的形状互相呼应。吉莉丝像个女祭司,在自己的庙宇中,坐在两道烟柱之间,优雅地盘起双腿。
“现在,我想可以开始了。”吉莉丝用指尖迅速轻撒一些迷迭香碎叶,满意地审视眼前的场景。黑色窗帘上饰有神秘的符号,阻挡了全部日光,蜡烛成为唯一的直接光源。火焰透过静止的水面映照分散开来,那盘水发着光,仿佛自己也是光源,而不只是反射烛光。
“怎么开始?”我问。
灰色的大眼像那盘水一样发光,因为期待而燃烧着。她的双手在水面上摆动,接着合在两腿之间。
“就静静坐着,倾听你的心跳。你听见了吗?放松地、缓缓地、深深地呼吸。”她说。尽管她表情生动,声音却冷静而缓慢,和平常明快的说话节奏截然不同。
我顺从地遵照指示,等呼吸稳到一个平衡的节奏,感觉自己的心跳也跟着放慢。我辨认出烟雾中的迷迭香气味,但不太确定另外两种药草是什么。毛地黄还是委陵菜?我本来认为那种紫色的花应该是茄属植物,但显然不是。不管那些药草为何,我的呼吸慢到一个程度,不像是可以完全归因于吉莉丝暗示的力量。我感觉好像有重量压在胸骨之上,不受意志控制,迫使我慢下呼吸。
吉莉丝坐着完全没动,眼睛眨也没眨地看着我。她点了一下头,我便顺从地低头看向静止的水面。
她开始说话,语气平和,闲聊一般,再度让我想起格雷厄姆太太在巨石阵中对太阳的呼求。
那语言不是英语,但也不完全不是英语。那是陌生语言,但我觉得我应该知道,仿佛我只是听不清楚而非听不懂。
我感觉双手开始发麻,想改变原来交叠放在腿上的姿势,却动不了。她平和的声音持续着,温柔又有力。现在,我知道我听懂她说的话了,但仍然无法把语言唤入意识的表层。
我模糊地发觉,我要不是被催眠了,就是被下了某种药,而我的理智正抓着意识的边缘,抗拒那股香烟的拉力。我可以从水面看到自己的倒影,瞳孔缩得跟针尖一样小,眼睛睁得跟被阳光照盲的猫头鹰一样大。“鸦片”一词飘过我逐渐消逝的思绪。
“你是谁?”我无法分辨我们之中是谁先问了这个问题,但我感觉自己的喉咙动了,回答:“克莱尔。”
“谁派你来这里的?”
“我自己。”
“你为何要来?”
“我不能说。”
“为何不能说?”
“因为没人会相信我。”
我脑海中的声音又变得更加抚慰、亲切、迷人了。
“我会相信你。相信我。你是谁?”
“克莱尔。”
突然一个巨大的声响打破魔法。吉莉丝吓了一跳,膝盖撞到水盆,把水中的倒影吓得缩了回去。
“吉莉丝?亲爱的?”声音在门外喊叫,试探中隐含着命令。“我们得出发了,亲爱的。马准备好了,你却还没穿上礼服。”
吉莉丝低声咒骂几句粗话,起身推开窗户,新鲜空气冲往我脸上。我眨眨眼睛,驱散脑中的一团迷雾。
她站着,低头怀疑地看着我,接着弯身拉我起来。 异乡人(1-4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