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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荷里路德宫(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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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丁堡1745年10月

  在普雷斯顿打了一场出色的胜仗后,查理王子带着手下凯旋,回到爱丁堡,沐浴在满溢的奉承中。查理王子接受众人吹捧时,手下的将军和族长则忙着召集手下,补充装备,准备面对接下来未知的挑战。

  这场胜仗让查理王子大受鼓舞,他大放厥词扬言拿下斯特灵,挥军卡莱尔,然后向南推进直攻伦敦。我则在闲暇时间计算缝合针的数量、收集柳树皮,看到不用的酒精就收为己有,准备调制消毒剂之用。就在我检查药箱里新补充的药材时,一阵敲门声吓了我一跳。

  “什么事?”我打开门问道。门外的信差是个男孩,比菲格斯大不了多少。他尽力想装出一脸恭敬的表情,却抑制不了天生的好奇心,眼睛往房里乱瞟,停在角落那只大药箱上,看得入迷。显然关于我的谣言已经传遍了荷里路德宫。

  “弗雷泽夫人,王子殿下请您前去一趟。”男孩回答。他明亮的棕眼仔细打量着我,显然想找出恶魔附身的迹象,我外表正常似乎让他有点失望。

  我说:“哦?好吧,殿下在哪里?”

  “在晨间会客室,夫人,我带您去。”他转过身,突然想到什么,又折回来,在我关上门前叫道,“啊!有劳您带着药箱。”

  他陪我走过长长的走道,前往皇宫的皇家侧楼。这位小随扈对这次的任务很得意,一脸沾沾自喜。显然有人指导过他皇家侍从应有的良好举止,但他脚步轻盈、充满活力的模样,透露出他做这份工作还没多久。

  我心里好奇,查理王子找我究竟有什么事。虽然他看在詹米的面子上容忍我,但白娘子事件让他尴尬不安,非常不快。我不止一次看到他在我出现时,偷偷在胸前画十字,或以食指和小指快速比出山羊角的手势来避邪。他会让我帮他治病,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沉重的大门上装饰着交错的木条,推开大门,进入空间不大的会客厅后,我觉得此行要帮查理王子治病的概率更低了。王子显然身体健康,倚着彩绘大键琴,一根手指断断续续奏着一支曲调。王子细嫩的皮肤上带着红晕,但这是出于兴奋而不是发烧。他抬起清澈的双眼殷殷地望着我。

  “弗雷泽夫人!谢谢你这么快来!”王子今天早上打扮得比平常更华丽,戴了假发,穿着一件新的乳白色丝绸绣花背心。我想一定有什么事让王子心情如此激动,他只要情绪一激动,说话就颠三倒四的。

  “蒙您召见是我的荣幸,殿下。”我端庄地说,行了个简短的屈膝礼。查理王子独自一人,这情况也不寻常。他真的要我帮他治病吗?他匆匆朝一张金色的锦缎椅比了一下,示意我坐下。椅子对面是另一张椅子,但王子在我面前走来走去,心神不宁无法安坐。

  他突然开口:“我需要你帮忙。”

  我有礼貌地应声:“请说。”会是淋病吗?我心中猜测,暗中打量王子。自从路易斯之后,我没听说他有别的女人,但话说回来,只要一次就可能染病。他双唇开开合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松口了。

  “有位头领,我是说,有位首领来找我。他也想投入我父王的志业,但还有点疑虑。”

  “您指的是族长吗?”王子点点头,精心上卷的假发下,那双眉毛蹙了起来。

  “没错,夫人,他当然支持我父王的主张……”

  我喃喃地说:“哦,当然了。”

  “……但他希望先和你说话,夫人,然后再决定是否带领手下追随我。”

  听来他似乎觉得这件事难以置信,这时我才了解他双颊通红的原因,一来是觉得困惑,二来是在压抑怒气。

  我也觉得困惑,脑海中第一个想到的是某位患了绝症的族长,要他追随王子的志业得先看我能不能施行奇迹把他治好。

  “殿下确定他要先和我谈?”我肯定自己的名声还没传那么远。

  查理王子冷冷地把头撇向我:“他是这么说的,夫人。”

  “但我不认识任何族长,当然,格兰格瑞与洛奇尔除外。哦,还有克林兰诺和凯堡。但他们都已经在您麾下了,而且到底为什么……”

  “他想你正认识他。”查理王子打断我,发脾气更让他语无伦次。他握紧拳头,显然竭力控制自己保持礼貌。“这很重要,非常重要,夫人。一定要说动他加入,所以我要求……我恳求你,请你说服他。”

  我摸摸鼻子,若有所思地看着查理王子。又一个重要的决定,又一个机会让事情随我的选择改变,又一次,我茫然若失,不知道如何是好。

  查理王子说得对,一定得说服族长带着人力物资加入詹姆斯党的志业。卡梅隆家族、数支麦克唐纳族,以及目前其他志士,加起来勉强达到两千人,里头还有一些三教九流、乌合之众,这些人素质之差大概没几个将军见识过。然而,这团素质参差不齐的军队也拿下了爱丁堡,在普雷斯顿大胜英军,而且很可能延续下去,势如破竹征战附近乡下地方。

  我们无法阻止查理王子,或许就如詹米说的,要阻止灾难,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力帮助查理王子。多一位强大的族长加入拥护者的行列,会大大增加其他人加入的机会。或许这将是个转折点,让詹姆斯党提升成一支真正的大军,真正有能力实现计划,进军英格兰。若果真如此,事态该死的究竟会如何发展呢?

  我叹口气,不论要做什么决定,都得先见见这位神秘的族长。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束,确定这身打扮适合会见族长,这习惯大概是被王子传染的。我站起来,手臂挟着药箱。

  我说:“我会尽力的,殿下。”

  王子放松了紧握的拳头,露出啃过的指甲,眉头也舒展开了。

  “啊,很好。来吧,我亲自带你见他去。”他转身朝较宽阔的午后会客室走去。

  查理王子猛地推开门,把门口的守卫吓得向后一跳,查理王子一眼也不瞧就大步走过去。这个房间很长,墙上挂了壁毯,辽阔的房间另一端是一座巨大的大理石壁炉,框着荷兰的台夫特瓷砖[12],白底上用蓝色与深紫红彩绘荷兰的乡间风景。壁炉前有一张小沙发,一位高大魁梧的男子,穿着高地服饰站在旁边。

  如果房间没那么宽阔,这男子看来会是个庞然大物,他穿着苏格兰裙,像树干一样粗的腿上穿着格纹袜。不过,因为这房间很大,还有用石膏板装饰的挑高天花板,他的身形看起来就只和房间两端挂毯上的神话英雄差不多高大。

  看到那身形巨大的访客,我一动也不动地站住了,我认出对方,非常震惊,同时感到难以置信。查理王子原本还继续往前走,现在有点不耐烦地回头望了一眼,示意我和他一起走到火炉边。我和那个大个子点头致意,然后慢慢绕过沙发,低头看着躺在沙发上的人。

  他看到我,淡淡一笑,鸽灰色的眼里闪过一丝光芒,好像觉得有趣。

  他看到我的表情,做出答复:“没错,我也完全没想到还会遇见你,也许有人会认为我们是命中注定。”他转头,手伸向个子高大的保镖兼仆人。

  “安格斯,请拿杯白兰地给克莱尔夫人,她看到我太惊讶了,可能有点心绪不宁。”

  这么说还真是太客气了,我想。我跌坐在一张八字脚椅上,接过安格斯拿给我的水晶酒杯。

  科拉姆的眼睛没变,声音也没变,尽管年轻时一场病让他不良于行,但还是传达出领导麦肯锡家族三十年的威严。但除此之外,一切都恶化了,令人遗憾。他的黑发中密密掺杂着灰发,脸瘦得皮包骨,呈现刀割般锐利的轮廓,连原本宽阔的胸膛也凹陷了,强壮的肩膀驼了,整个人形销骨立。

  科拉姆手上已经有杯半满的琥珀色液体,迎着火闪闪发光。他痛苦地撑起身坐好,嘲讽地举杯。

  “你看起来过得很好……外甥媳。”我从眼角瞥见查理王子惊讶地张大了嘴。

  “你看起来不怎么好。”我直截了当地说。

  他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歪扭的弓形腿。一百年后,这个病会因为最著名的病人,取为图卢兹·劳特累克综合征[13]。

  他说:“是不好。不过,距离你上次看到我已经两年了,那时邓肯夫人认为我活不过两年。”

  我啜了一口白兰地,喝出这是顶级的白兰地。查理王子非常不安。

  我说:“我想你不会把女巫的诅咒太当一回事。”

  科拉姆优雅的嘴角一撇,笑了笑。尽管现在形容憔悴,但他过去像他兄弟杜格尔一样,容貌狂野而俊美,当他打开眼帘,眼中散发的力量掩盖了身体的残缺。

  “不,不是诅咒。我清楚记得她当时是在观察我,不是诅咒我。我见过的人里,没几个人的观察力比吉莉丝更敏锐,不过有个人例外。”他优雅地朝我点了个头,加强他所表达的意思。

  “谢了。”我说。

  科拉姆抬头看查理王子,查理王子听得满头雾水,目瞪口呆。“殿下,承蒙您允许我在此与弗雷泽夫人会面,不胜感谢。”科拉姆说道,同时微微鞠躬。他的遣词用字非常有礼,但语调很明显是要打发查理王子离开。查理王子这辈子还没让人打发离开过,这时涨红了脸,嘴巴张着忘了要闭上。等他回过神来,便收紧双唇,很快点个头,转身离开。

  “我们也不需要守卫了。”我在他背后叫唤。查理王子双肩耸起,藏在假发发尾下的后颈红得通透。不过他还是做了个生硬的手势,门边的守卫惊讶地看我,就随查理王子出去了。

  “好了。”科拉姆不满地瞥了眼门口,再把注意力转回我身上。

  “我要求见你,因为我想向你道歉。”他开门见山地说。

  我往后靠向椅背,满不在乎地把酒杯放在肚子上。

  “哦,道歉?”他这句话出乎我的意料,但我还是竭尽嘲讽之能事,“你是说,你以巫术之名要烧死我,所以觉得不好意思?”我大方地摆摆手表示不用在意,“千万别这么想啊!”我瞪着他,“你要跟我道歉?”

  科拉姆微微一笑,没有丝毫不自在的样子。“我想说道歉可能有点不恰当。”他开口。

  “不恰当?因为你害我被抓起来扔进贼坑,三天没有像样的食物饮水?因为你害我被剥到衣不蔽体,在克兰斯穆尔所有人眼前受鞭刑?因为你害我只差一点,就要被塞进沥青桶用一堆干泥炭烧死?”我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多了几分从容才开口,“就像你说的,道歉的确是很‘不恰当’。”

  科拉姆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我出口轻率,请你原谅。我无意嘲弄你。”他轻声说。

  我看着他,在他黑睫毛下的眼中,看不到任何开玩笑的意思。

  我又深吸一口气,说:“我知道你无意嘲弄我。我知道你等一下会说,你也无意诬陷我用巫术,害我被捕。”科拉姆一双灰眼变得锐利:“你知道这件事?”

  “吉莉丝告诉我的。我们一起待在贼坑里,她告诉我你想处理掉的人是她,我只是运气不好。”

  科拉姆突然变得非常疲倦。“确实如此。如果你在城堡里,我就能保护你了。你到底为什么会到村里?”

  “有人告诉我吉莉丝生病了,要找我。”我简单回答。

  “哦,有人告诉你?可以请问是谁吗?”科拉姆轻声说。

  “莱里。”即使到现在,听到那女孩的名字我还是无法抑制一股怒气冲上心口。她嫉妒我嫁给詹米,想拆散我们,故意要害死我。一个十六岁的女孩会有这么深的恶意,真是可怕。即使到现在,我除了愤怒,又冷冷地暗自得意。我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想,詹米是我的了,只属于我,你永远、永远没办法把他从我身边抢走。

  科拉姆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我涨红的双颊。“啊,我就想事情可能是这样。”他扬起一道浓眉,开口问,“如果只是道歉有点不恰当,你想报仇吗?”

  “报仇?”我看起来一定是愣住了,科拉姆淡淡一笑,但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对。那小姑娘半年前结婚了,嫁给我手下一个次级地主,莫道尔的休·麦肯锡。如果你要惩罚那个姑娘,他会照我的吩咐去做。你想怎么做?”

  我眨眨眼,这提议让我吃了一惊。科拉姆看起来不像急着要答案,他静静坐着,啜饮安格斯刚为他斟上的白兰地。他并没有看着我,但我起身走向窗户,想独处片刻。

  这里的墙有五英尺厚,往前靠在深深的窗户凹台我可以完全藏起来。灿烂的阳光照亮我静止手臂上金色的汗毛,这让我想到潮湿、恶臭的贼坑,当时坑顶的开口射进一束阳光,让整个坑相较之下更像一个墓穴。

  在坑里的第一天,我又冷又脏,吓得难以置信。第二天我发现吉莉丝真正的阴谋,以及科拉姆会如何处置她。我痛苦地打颤,越来越害怕。第三天我被拖去受审,我充满耻辱与恐惧地站在那里,秋天低垂的天空厚云罩顶。莱里的话触动了科拉姆的捕兽夹,那夹钳已经在我身边张开。

  莱里,皮肤白皙、双眼湛蓝,脸庞圆润美丽,但她和理士城堡其他姑娘没什么不同。我想过她的事——和吉莉丝待在坑底时,我有很多时间想各种事。尽管我当时愤怒又害怕,而且现在依然很愤怒,但无论是当时或现在,我还是不认为她本性邪恶。

  “老天爷,她那时不过才十六岁!”我内心惊道。

  “够大了,可以嫁人了。”后方传来讥讽的声音,我才知道自己刚刚的想法脱口而出了。

  我转过身,科拉姆依然坐在沙发上,粗短的腿盖着毯子,安格斯静静地站在旁边,垂着眼看着主人。我说:“没错,她想得到詹米,也许她以为自己爱詹米。”

  城堡的院子里有人在操练,有喊叫和武器互击的叮当声。阳光反射在长剑和火枪的金属上,古代圆盾的黄铜铆钉上,还有詹米红铜色的头发上。微风吹起詹米的头发,他的脸因为操练红通通地流了汗。他举起一只手抹过脸,默塔面无表情不知说了什么,让他哈哈大笑。 异乡人4:被困的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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