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1942年,柏林(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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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正在给一个在火药厂爆炸中严重烧伤的女孩换药。“去换衣间等我,”她说,“我换完药就过去。”
五分钟后,卡拉找到了在换衣间打开的窗前抽烟的弗里达。“找我有什么事?”她问。
弗里达熄灭烟头。“想找你问问有关科赫中尉的事情。”
“被我猜着了。”
“必须从他那里打听到更多的情况。”
“必须?你在说什么呢?”
“他能接触到蓝色行动的整个行动方案。我们知道了这个行动,可莫斯科需要这次行动的具体细节。”
弗里达的话本该使卡拉一头雾水,但卡拉完全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可以问他……”
“不,必须让他把战斗计划给你拿过来。”
“我不知道这可不可能。他不傻。你不会觉得——”
弗里达根本不听卡拉的辩解。“至少要拍张照过来。”她打断卡拉的话。弗里达从兜里掏出一个比烟盒略长略窄的不锈钢盒子。“这是个拍摄文件用的微型照相机。”卡拉注意到,盒子的边上写着“美乐时”的字样。“一卷胶卷可以拍十一张照片,这里有三卷胶卷。”说着她拿出三个哑铃形的盒子,盒子很小,正好能放进照相机。“像这样装上胶卷,”弗里达比画着说,“透过这扇窗,按下快门,你就能拍下一张照片。如果不确定学没学会的话,看这本手册就行。”
在卡拉的记忆中,弗里达从没这么跋扈过。“我必须好好想想。”
“没时间了。这是你的雨衣是不是?”
“是的,可……”
弗里达把照相机、胶卷和使用照相机的小册子塞进雨衣口袋。她似乎为能把这些东西脱手而松了口气。“我必须走了。”说着她走到门口。
“弗里达,你停下!”
弗里达停下脚步,直直地看着卡拉:“怎么了?”
“我想说……我想说这样做不像是我的朋友。”
“这事非常重要。”
“你把我逼得无路可退了。”
“要不是你把约西姆·科赫的事情告诉我,也不会演变成现在这个局面。别装样了,你本来就想让我利用这些信息做点什么的,难道不是吗?”
这是事实。眼下的紧张局面完全是卡拉一手造成的。只是她没想到情况竟会如此逆转。“如果他说不呢?”
“那你的余生就要在纳粹的统治下度过了。”弗里达说。
“我才不想呢。”卡拉说。
她独自站在更衣室里思考着。她甚至没办法不带风险地把小照相机处理掉。照相机在卡拉的雨衣口袋,她不敢把它扔进医院的垃圾桶里。她必须把照相机带出医院大楼,试着找个可以把它秘密丢弃的地方。
但她真想这么干吗?
尽管天真,但科赫不像是个能被说动把战争计划副本带出战争部大楼,拿给情人看的人。如果有人能说服他以身犯险,那只有找茉黛了。
卡拉非常害怕。如果被抓到的话,盖世太保不会对她表示丝毫怜悯。她会被捕,遭受虐待。她想到了被打断手指骨头痛苦呻吟的鲁迪·洛特曼,想到了被痛打一顿、释放后惨死在家里的父亲。她的罪名比他们严重得多,所受的惩罚也会更加残忍。她肯定会被折磨致死——而且时间不会很长。
卡拉告诉自己,她愿意为此承担风险。
她不能接受的是,这样做可能让哥哥献出宝贵的生命。
埃里克就在展开蓝色行动的东部前线,约西姆证实了这一点:他也许会参加蓝色行动。如果卡拉帮助苏联人打赢这一仗的话,埃里克可能会战死疆场。她可受不了这个。
卡拉转身埋头工作。她的心思不在工作上面,犯了一些小错,好在医生没有注意,病人也不会发现。下班以后,她便匆匆地离开了医院大楼。照相机放在兜里沉甸甸的,可她却找不到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处理掉它。
她很想知道弗里达是从哪里弄来这样一部照相机的。弗里达很有钱,可以轻松买到这样一部照相机,但她必须说明为什么需要这样一个物件。这台照相机多半是一年多前苏联大使馆没闭馆时从苏联人手里弄来的。
回到家的时间,照相机还在卡拉的大衣口袋里。
楼上没有钢琴声:约西姆上课来晚了。母亲坐在厨房桌子边上,看到卡拉进来,茉黛笑着对她说:“看看是谁回来了。”
埃里克出现在她的眼前。
卡拉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哥哥。埃里克非常瘦,但显然没有受伤。他的军服又脏又破,但已经洗了脸和双手。他站起身,抱住卡拉。
卡拉不顾身上一尘不染的护士制服,紧紧地拥抱住埃里克。“没事就好。”她说。透过薄薄的军服,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埃里克的脊梁骨、大腿骨、肩胛骨和脊柱。
“眼下是安全了。”埃里克说。
卡拉松开手。“你怎么样?”
“比大多数人要好。”
“你们不会只有一件单薄的军服在苏联过冬吧?”
“我从一个苏联人的尸体上扒下件大衣。”
卡拉坐在桌旁,艾达也在厨房里。埃里克对她们说:“你们是对的。我是说,你们对纳粹的看法是对的。”
卡拉很开心,但不知道埃里克在指什么。“你看到他们怎么了?”
“他们屠杀百姓。这点你和爸妈老早就跟我说了,但我却不肯相信。很抱歉,我没能相信你们。艾达,我一直不相信他们害死了你的小库尔特。现在我信了。”
这是个巨大的反转。卡拉问:“什么让你改变了看法?”
“我亲眼在苏联看见他们屠杀老百姓。他们把城里的要人聚拢在一起,因为他们都是共产党员。他们也杀戮犹太人,不光是男人,还有妇女、儿童以及对任何人都造不成伤害的老人。”泪水不断地从埃里克脸上往下流,“常规军不杀戮平民百姓——杀他们的都是秘密警察。他们把抓来的人带到城外,有时是某处采石场,有时是矿井一类的地方。有时他们还会让抓来的年轻人挖个大坑,然后……”
他说不出话了,但卡拉就想听他亲口说。“然后怎么了?”
“他们每次杀六组十二个人。有时丈夫扶着妻子,母亲抱着婴儿一起走下斜坡。行刑者等待他们走到预定位置,然后举枪发射。”说到这里,埃里克用军服的脏袖管擦了擦眼角,“砰,他们就都死了。”他说。
一时,厨房里没有人说话。艾达小声哭泣着。卡拉非常震惊,茉黛却板着脸一声不吭。
埃里克擦了擦鼻子,拿出几支烟。“很奇怪,他们竟然给我买了张机票,让我回家探亲。”他说。
卡拉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我只能在这待十二个小时。但即便这样,我还是成为战友们艳羡的对象。他们愿意付出一切换来一天在家的时间。韦斯医生说,我一定在高层有朋友。”
“是个叫约西姆·科赫的人,”茉黛说,“科赫在战争部工作,目前跟我学钢琴。我让他为你安排了休假。”说着她看了眼自己的手表,“几分钟后他就到了。他很喜欢我——可能是在我身上看到了自己母亲的身影吧。”
老妈,你搞错了,卡拉心想。莫德和科赫之间可没有半点母子之情。
茉黛又说:“他很天真,说6月28日德军会在东部前线展开一场新的攻势,他甚至提到了这次攻势名叫‘蓝色行动’。”
埃里克说:“让人知道的话,他会被枪毙的。”
卡拉说:“约西姆不是唯一会被枪毙的人。我把他说的事情告诉了一个人。她让我说服科赫,设法把蓝色行动的行动方案拿到手。”
“老天啊!”埃里克震惊了,“这是严重的叛国行径——你们的处境比东线战场的我还要危险。”
“别担心,科赫才不会那么干呢。”卡拉说。
“这可说不准。”茉黛说。
卡拉、埃里克和艾达同时把视线转到茉黛身上。
“他兴许会为我这么做,”茉黛说,“如果我能用正确的方法把他说服。”
埃里克问:“他真有那么天真吗?”
茉黛目中无人地说:“他爱上我了。”
“天哪。”想到母亲被人爱上,埃里克觉得非常尴尬。
卡拉说:“尽管这样,我们还是不能把情报传递给苏联。”
埃里克问:“为什么不能?”
“如果苏联赢了,你也许会死的。”
“就算赢了,我也可能死。”
卡拉发现自己的声音提高了八度:“那样一来,就变成我们帮着苏联人害死你了。”
“我仍然希望你通过他拿到作战方案。”埃里克暴躁地说。他看着桌子上的格子台布,心里却想着几千英里以外自己目击的那幕惨象。
卡拉无所适从。即便埃里克希望如此。她说:“何苦呢?”
“我总是想着手牵手沿着坡道走下采石场的那些人,”埃里克紧握双手,一只手的手指深深嵌在另一只手里,几乎要把它掐肿了。“如果能阻止他们,即便要了我的命,我也在所不惜。我想献出自己的生命——如果能对自己,对德国感觉好些的话,我的这条命不要也可以。卡拉,如果能行的话,请你把战斗计划送到苏联人手里。”
卡拉还是犹豫不决。“你确定吗?”
“我求你了。”
“好吧。”卡拉说。
托马斯·马赫告诉三个手下——瓦格纳、里特尔和施奈德——把各自最好的表现拿出来。“沃纳·弗兰克尽管只是个中尉,但他是多恩将军的直属手下。我希望他对我们的工作和我们的队伍留下尽可能好的印象。不许骂人,不许讲笑话,不许吃东西,除非必要,不许使用暴力。如果抓到共党间谍,可以往他屁股上狠狠来一脚。如果没逮到人,你们也别仅仅为了找乐子随便逮一个。”平时马赫对这种事情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处抓人能叫老百姓长记性,没什么不好。但沃纳有点神经质,有必要让手下在他面前安分一点。
沃纳骑着摩托车,准时出现在阿尔布雷希特王子大街的盖世太保总部。抵达以后,马赫和他的手下把沃纳带上了车顶装有天线的侦察车。车里放满了无线电设备,显得非常拥挤。里特尔坐在驾驶座上,五个人在傍晚敌人最喜欢发报的时候,踏上了绕城环形侦察的路途。
“为什么都在傍晚发报?”沃纳不解地问。
“大多数间谍都有自己的正职,”马赫解释说,“那只是他们掩饰身份用的。他们白天在办公室或工厂上班。”
“这倒是,”沃纳说,“我从没想过这个。”
马赫担心他们整夜抓不到一个人。他害怕会因为德军在苏联所受到的磨难而遭到责备。他已经倾尽了所有,但在第三帝国,有时即便努力也得不到奖赏。
侦察车时常整夜都捕捉不到一次信号,有时却能同时捕捉到两三个。这时,马赫必须选择追踪哪个忽略哪个。他确信柏林存在不止一个间谍网络,他们也许根本不知道彼此的存在。马赫必须用有限的工具完成这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工作。
接近波茨坦广场时,车上的仪器捕捉到一个信号。马赫听出了声音的含义。“这是个给苏联人当间谍的钢琴师,我们暂时还不想动他。”他松了口气说。至少,他可以向沃纳证明这套仪器是有效的。他说的这位钢琴师正在接连传送五位数组成的数组。“苏联情报机构喜欢运用两位数代表一个字母的密码,”马赫对沃纳解释说,“比如说,11代表A,用五位数字传递信号只是他们的一种习惯,真正要看的是相邻的两位数字。”
操作仪器的电气工程师曼恩大声读出了一组坐标,瓦格纳用铅笔和尺在地图上画了根线。里特尔加大马力,向新的目的地进发。
钢琴师还在发报,哔哔声在车里响个不停。马赫恨透了这个间谍钢琴师。“该死的共党分子,”他说,“总有一天他会在总部的地下室,为了让痛苦早点结束乞求我快点让他死。”
沃纳的脸变得苍白。这个人不适合警察工作,马赫心想。
过了一会儿,沃纳重新打起精神。“你说的苏联密码似乎不难破译。”他若有所思地说。
“是的,”马赫对沃纳这么快抓到要点感到很开心,“但其实没那么简单,他们对算法进行了包装和改良。把信息转化为一系列数字以后,钢琴师会不断在这些数字里插入一个关键词——比如说某处地名——对它进行编码。把第二组数字从第一组中减去以后,他再把结果发报出去。”
“如果不知道关键字,译码就无从下手了。”
“说得很对。”
车子在被烧毁的议会大厦附近又停下了,瓦格纳在纸上又画出一条直线。两条线交会在市中心以东的弗里德里希斯海因区。
马赫让司机朝东北方向拐,把他们带到交会点附近,这时他又在纸上画了不同角度的第三条线。“经验告诉我们,多考虑一个方向是必要的,”马赫告诉沃纳,“仪器只能做出大体的估计,多做一种考虑会减少出错的可能性。”
“每次你都能抓住间谍吗?”
“才不是呢。大多数情况抓不住。通常,我们会慢一步,眼睁睁地看对方溜走。对方常常在发报时改变频率,使我们找不到他的踪迹。有时对方会突然中断,换个地方继续发报。他也可能派个眼线盯着我们,看到我们来了就给他通风报信。”
“障碍可真不少。”
“但我们早晚会抓住他们的。”
里特尔停下汽车,曼恩确定了第三个方位。瓦格纳地图上三根铅笔画的线在东区车站附近形成一个小三角。钢琴师在铁道线和运河之间的某个地方。
马赫把位置告诉里特尔,对他说:“赶紧开过去。”
马赫注意到,沃纳出了汗。车里是有点热,年轻中尉也许还不习惯参加这类行动。应该让他知道盖世太保的工作是怎样的。这样很好,马赫心想。
里特尔开车沿着华沙大街向南行进。穿过铁道线以后,侦察车拐进了一个由仓库、堆放场、小型工厂组成的落后工业区。几个士兵背着行囊走进东区汽车站后门,无疑是要被送往东部前线。附近有人用谍报手段正在出卖这些小伙子,马赫生气地想。
瓦格纳指着车站外一条狭窄的小街。“他就在方圆一百码以内,但两边都有可能,”他说,“如果把车开近的话,对方会看见我们。”
“小伙子们,你们很清楚该怎么办,”马赫说,“瓦格纳和里特尔负责左面,我和施奈德负责右边。”他们都拿上了长柄大锤。“弗兰克,跟我来。” 世界的凛冬(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