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1942年,柏林(5)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世界的凛冬(全集)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街上没什么人——一个戴着工装帽的男人脚步飞快地朝车站走去,一个穿着破烂的老太太正要去收拾下班之后的办公室——他们行色匆匆,显然不想吸引盖世太保的注意。
马赫和施奈德进入每幢大楼察看,两人交替着走在排头的位置。大多数公司都下班了,因此他们必须先去门卫室。如果门卫一分钟不开门的话,他们就会砸开大门。进门以后,他们会检查楼内的每个房间。
钢琴师不在第一个街区。
再往右走,他们走到了第二个街区右手边的第一幢楼,楼外挂着一块字迹渐淡的广告牌:“时尚皮草”。这是一个两层的小工厂,主建筑在沿街的小巷子里。尽管看上去早已没有人用了,楼房却装了道铁门,窗户也上了木板:皮草工厂自然需要严密的戒备。
马赫带着沃纳沿小巷往前走,试图找到厂房的入口。旁边那幢房子被炸弹炸毁,早已人去楼空。瓦砾已经被人从巷子里清理干净,残垣断壁上挂着一个手写的警示标牌:“危险——禁止进入。”从残留的铭牌看,这里以前应该是个家具仓库。
他们跨过瓦砾和一堆碎木头,一边观察两边的情况,一边尽可能快地往前走。厂房后方有一面仍然立着的墙。马赫绕过这道墙,发现了一个通往隔壁工厂的小洞。
他有个强烈的预感,钢琴师应该就在隔壁的工厂厂房内。
马赫钻过小洞,沃纳跟在他后面也钻了过去。
他们走进了一个空旷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没有椅子,只有张铁桌,桌子对面放着个文件柜。墙上钉着柏林人还能买奢侈皮衣的1939年的年历。
马赫听到楼上有脚步声。
他掏出手枪。
沃纳没有带枪。
他们打开门,踱进一条走廊。
马赫看到几扇开着的门,一段向上的楼梯,以及楼梯底下一扇可能通向地下室的门。
马赫沿着过道走到楼梯脚下,发现沃纳正在打量着通向地下室的那扇门。
“似乎底下有什么声音。”沃纳说。他转了转门把手,但门松松垮垮地锁上了。他退回一步,抬起右脚。
马赫说:“别——”
“没问题——我听见他们了!”说着,沃纳一脚踢开了门。
门被踢碎的声音在空旷的工厂里回响着。
沃纳冲过门,很快就不见了。黑暗中出现了一道光,光线中出现了一道石头楼梯。“不许动!”沃纳大声嚷,“你们被捕了。”
马赫跟在沃纳后面冲下楼梯。
马赫冲进地下室。沃纳站在楼梯底下,一脸迷茫。
地下室里一个人都没有。
天花板上吊着也许是晾衣杆的横杆。角落里扔了一卷厚重的黄表纸,多半是以前进行加工包装时用的。但没有无线电和给莫斯科发报的间谍。
“你这个该死的白痴。”马赫对沃纳说。
他转过身,跑上楼梯。沃纳紧跟在后面。他们跑过走廊,往上跑到二楼。
二楼的玻璃屋顶下放了一排工位。这排工位旁想必一度坐着一群纺织女工。现在,这里却空无一人了。
一扇玻璃门连接着消防通道,但却锁上了。马赫朝玻璃门外看,却没有看到人。
他把枪收起来,气喘吁吁地靠在工位上。
地板上有几个烟蒂,其中一个还沾着口红,看上去才扔掉不久。“他们刚才还在这里,”他指着地板上的烟蒂对沃纳说,“一共两个人,他们听见你的叫声就逃跑了。”
“我真是太傻了,”沃纳说,“对不起,只是我还不太习惯这种场合。”
马赫走到转角窗前。楼下一男一女正在飞快地沿着街道向前走,男人手里拿着个棕色的皮箱。很快,他们走进火车站不见了。“该死!”马赫骂了一声。
“他们应该不是什么间谍。”沃纳指着地板上的东西说。马赫低下头,看见一个皱巴巴的避孕套。“用过了,但里面没有精液,”沃纳说,“男方多半还没有开始射精。”
“真那样就好了。”马赫说。
约西姆·科赫答应送来行动方案的那天,卡拉没有去上班。
上早班的话,她也许能准点到家,但“也许”是不够的。如果发生大火或严重交通事故的话,她必须延迟下班,处理蜂拥而来的伤者。于是她就整天留在家了。
最后,茉黛还是想办法让约西姆答应带来行动方案。他原本说要取消课程,但很快又吹嘘说,自己可以带着行动方案的副本穿过城过来,只是会耽误些时间。“等你来再开始上课。”茉黛说,约西姆答应了。
吃午饭的时候,厨房里的气氛很压抑。卡拉和茉黛喝了一点肉骨头和干扁豆做成的汤。卡拉没有问茉黛做了什么,或答应做什么才说服的约西姆。也许她告诉科赫,他在钢琴上已经取得了长足的进步,最好不要落下一节课程。她也许会对科赫说,你的职位不会低得处处要受到别人的监视吧,这种话会刺激科赫,科赫一直在茉黛面前说自己的职位很重要,适度的贬低可以促使他表现自己,证明茉黛的看法完全错了。卡拉不愿想的只有一点:茉黛是用性诱惑让科赫上钩的。茉黛大胆地和科赫调情,科赫像未经人事的大孩子一样积极地予以回应。也许正是这种无可抵挡的诱惑促使科赫忽略了内心理智的声音:“别他妈再犯傻了。”
情况完全可能是另外一个样。他也许已经看清其中的利害关系了。下午来的时候,他带来的可能不是装有复写纸的包,而是一个带着几只手铐的盖世太保小分队。
卡拉往“美乐时”相机里装了卷胶卷,然后把照相机和剩下的两卷胶卷放在低矮橱柜最上面一格抽屉的毛巾下面。橱柜旁就是窗户,那里的阳光很足。卡拉可以在橱柜顶上把文件拍下来。
卡拉不知道如何把曝光的底片送到莫斯科,不过弗里达让她別操这份心。卡拉猜测弗里达会找个推销员——医药推销员或是销售德文版圣经的推销员——这个推销员可以利用在瑞士推销商品的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胶卷传递给伯尔尼苏联大使馆的什么人。
下午很漫长。茉黛回房午休去了,艾达忙着清扫房间。卡拉坐进了平时白天不常待的餐厅。她想读点东西,但怎么都集中不起精神。报上都是谎言,没什么可看的。她要为下一次护士学考试做准备,但课本上的专业词汇却像小蝌蚪似的在她眼前晃动。最后她只能拿起了一本出版了很多年的《西线无战事》,这本书在德国很畅销,却因为对艰苦的战地生活描写得过于逼真而遭禁。卡拉拿着书,目光却投向了窗外喧嚣都市里的六月阳光。
等了很久,科赫终于来了。卡拉听到外面的马路上传来脚步声,连忙站起身看。科赫穿着紧身的制服和闪亮的靴子,像个要去参加生日聚会的孩子似的,脸上充满了期待。他没有带人,对盖世太保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和平时一样,他的肩上挎着个帆布包。他会信守诺言吗?包里放着蓝色行动的行动方案吗?
他按响了门铃。
卡拉和茉黛盘算好了从这时开始的每一步行动。在计划里,卡拉不用去开门。过了一会儿,她看见母亲穿着紫色的丝绸睡袍和高跟拖鞋穿过过道——像个妓女似的,卡拉觉得既羞耻又尴尬。她听见门开了,然后又很快关上。过道里传来丝绸睡袍的窸窸窣窣声和意味着拥抱的呢喃声。接着穿紫色睡袍和灰绿色西装的男女穿过餐厅门口,上楼不见了。
茉黛首先要确定科赫带没带文件。她会先看看文件,对科赫说些仰慕的话语,然后不经意地放下文件,把科赫带到钢琴边。接着她会找个理由——卡拉试图不去想那是什么样的理由,通过双开门把科赫从客厅带到隔壁的书房,书房很小,挂着红色的丝绒窗帘,放着个表面下垂的旧沙发。进书房以后,茉黛会向女儿发出信号。
无法预知行动的进展状况,母女俩事先商量好了代表着同一种意义的几种不同信号。最简单的是重重的摔门声,让房子里的人都能听见。其次,茉黛也可以按下壁炉旁的通知铃提醒卡拉,通知铃原先是招呼厨房里的仆人用的,现在早已经不用了。她们还商定,在接近不了门和壁炉的情况下,茉黛还可以失手打碎花瓶或歌德的大理石像给卡拉发信号。
卡拉走出餐厅,站在过道往楼上看,楼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看着厨房。艾达正在清洗做汤的铁锅,她用的力气很大,显然心情非常焦灼。卡拉试着鼓励地对她笑了笑。卡拉和茉黛原本不想把这件事告诉艾达,不是不相信她——艾达对纳粹的敌意比任何人都更强烈——而是因为怕她参与叛国而受到暴虐的惩罚。只是她们和艾达处得太久了,任何秘密都瞒不住她。
卡拉听到母亲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她熟悉这种笑声。笑声是强装出来的,意味着母亲已经把自己的魅力发挥到了极致。
可科赫有没有把文件带来呢?
一两分钟后,卡拉听到了钢琴声。琴声无疑出自科赫之手,他弹的是一首描述雪地里小猫的儿歌:“一,二,三,小猫咪在雪地里跑。”这个歌父亲对她唱过不下百遍。想到这,她不禁一阵哽咽。纳粹让那么多的儿童成为孤儿,身为纳粹的科赫怎么好意思弹这首歌啊?
弹到一半,曲子突然停了下来。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卡拉压抑着自己的恐惧——想听到母亲发出的脚步声或铃声——却什么声音都没听到。
一分钟过去了,又一分钟过去了。
出问题了——但会是什么问题呢?
她看了看厨房里的艾达,艾达停下擦拭,摊开双手,做出“我也不知道”的姿态。
卡拉必须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了。
她轻声走上楼梯,在磨破的地毯上悄无声息地向前行走。
站在客厅外面,卡拉依然什么声音都没听到:没有钢琴声,没有走路声,没有任何声音。
她尽可能轻地推开门。
卡拉往里瞧了瞧,没有看见人。她走进客厅,四处看了看,母亲和科赫都不在客厅。
科赫的帆布背包不见了。
她看了看通向书房的双开门,双开门中的一扇虚掩着。
卡拉踮着脚尖走过客厅。没有地毯,只有打蜡的木质地板。走动时会发出轻微的响声,但卡拉管不了这么多了。
接近书房的时候,卡拉听见里面传来轻微的声响。
她走到门旁,紧贴着墙壁,冒险往书房里看了一眼。
茉黛和科赫站在书房里,拥抱着接吻。科赫背对着门和卡拉:这个位置显然是茉黛精心设计的。过了一会儿,茉黛停止了接吻,眼神和科赫背后的女儿相遇了。她把手从科赫的脖子上移下来,急切地用手指比画了一下。
卡拉瞧见了椅子上的帆布包。
她很快就明白发生什么事了。当茉黛诱使约西姆进入书房的时候,约西姆没有把包留在客厅,而是警醒地把它带进了书房。
卡拉必须把包取走。
她按捺着心跳走进书房。
茉黛小声说:“甜心,我们继续吧。”
科赫叹息着:“亲爱的,我爱你。”
卡拉向前两步,拿走帆布包,转过身,静悄悄地走出书房。
帆布包非常轻。
她飞快地走过客厅,气喘吁吁地跑下楼梯。
走进厨房以后,卡拉把帆布包放在桌上,解开书包带。包里放着当天的《柏林挺进报》,一包刚买的骆驼烟和一个黄褐色的文件夹。卡拉用颤抖的双手拿起并打开文件夹。文件夹里放着份复写的文件。
第一页的标题是:
第四十一号指令
最后一页有一行供签名的下划线。下划线上没有签名,无疑这是副本,但打在线旁的名字的确是阿道夫·希特勒。
标题和下划线中间的正文就是蓝色行动的内容。
卡拉一阵狂喜,又感到紧张和恐惧。
卡拉把文件放在厨房窗户边低矮的橱柜上。她拉开抽屉,拿出美乐时照相机和两卷没装进相机的胶卷。她认真地放好文件,然后开始一页接一页地给文件拍照。
卡拉没用多少时间就拍完了照。文件只有十页,她甚至没用上备用的胶卷。她成功了。她成功地偷到了行动方案。
父亲,这是为你做的。
她把照相机放回抽屉,关上抽屉,把文件塞回文件夹,把文件夹放回帆布包,最后合上包,系上书包带。
她尽可能轻地把帆布包送回到楼上。
回到客厅,卡拉听到母亲在说话。母亲的声音清晰而有力,似乎故意想被人听见。卡拉立刻意识到这是母亲对她的示警。“别担心,”茉黛说,“只是因为你很兴奋,我们都很兴奋。”
科赫的声音很轻,而且非常尴尬。“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蛋,”他说,“你只是碰了碰我,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卡拉猜得到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没有和男人亲热过,但在和别的姑娘,尤其是与护士们的交谈中听说过男女性事。科赫一定是早泄了。弗里达告诉卡拉,海因里希也是这样。两人刚开始在一起的时候,海因里希早泄过好几次,并因此很难为情。但他很快克服了。弗里达说,早泄多半是紧张引起的。
茉黛和科赫的分开给卡拉制造了难题。摆脱了男女之爱以后,科赫的警觉性一定会提高很多,很可能会注意到身边少了些什么。
这时,茉黛一定在尽力使科赫背对着门口。如果卡拉溜进去几秒钟,不被科赫发现把帆布包放回到椅子上,事情应该还有回旋的余地。
伴着激烈的心跳,卡拉穿过客厅,走到书房门口。
茉黛劝慰地说:“这种事经常发生——因为身体忍耐不住。没什么的。”
卡拉把头伸出门框。
两人仍然站在刚才的位置,紧紧挨在一起。茉黛的视线越过科赫,看见了卡拉。她把手按在科赫脸上,防止他转向卡拉。茉黛对科赫说:“再亲亲我,对我说没有因为刚才的不快而恨我。”
卡拉踮着脚走进书房。
科赫说:“我要抽根烟。”
在他转身之前,卡拉快步退出了书房。
她等在门边。科赫是从军服口袋里拿烟,还是想从包里拿盒烟出来呢?
她的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我的包呢?”科赫问。
卡拉猛地一沉。
茉黛的声音镇静而又清晰:“你把包落在客厅了。”
“没,没有忘在客厅里。”
卡拉穿过客厅,把帆布包放在椅子上,然后踮着脚走到楼梯口,站在那儿偷听客厅里的声音。
她听见母亲和科赫从书房走出来,回到客厅。
茉黛说:“没错吧,包就在这儿呢!” 世界的凛冬(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