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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假笑 松本清张 7170 2021-04-06 0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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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章

  一周后,桑木从单人牢房被移到了住有14个犯人的大牢房。他们现在被叫作“训练犯”。同时他接受了分配工厂前的适性检测。狱内有各种工厂,犯人们可以在那里参与铁丝网、机动车橡胶零件等物品的生产,也可以做些纸盒模裁、活版印刷、农耕、食品加工之类的工作。食品加工主要是做酱油和味噌。

  桑木选择了去做植字工。因为其他工作都会使指尖变得粗糙。有一段时间他甚至想过放弃画画,但最后却发现画画是自己唯一无法割舍的东西。

  孝子第一次来探视时是带着孩子来的。探监室同办公室隔着走廊,屋子里只有四壁的白墙,房间昏暗,双方隔着铁丝网,不过他们见面时并没有看守在场。

  “你还好吗?”

  孝子望着身穿工作服的桑木,貌似并没有特别激动,她的目光和声音似乎都很普通。

  “家里没什么事吧?”桑木问。

  “没有,我最近都睡得很好。”孝子语带嘲讽。

  “我不在家你们大概会过得更好。”桑木说。

  他觉得不再去雅子那里,孝子也就不会暴跳如雷。孝子轻轻笑了。

  “那女人比我先来探视了吧?”孝子突然厉声问道。

  “没有。”

  “真的吗?”

  “要是觉得我撒谎,你可以让工作人员帮你查一下探视人登记册。”

  桑木在此刻又感受到了两人在家时经常出现的博弈。旁边正同收容者说话的老母亲和妻子似乎吃了一惊,也朝这边看过来。

  上中学的儿子嘴巴紧闭,只有眼睛不停地转来转去。桑木问他学习如何,孩子也只艰难地回答了只言片语。孝子拿出给他带的毛巾、牙刷、厕纸,以及接待处许可的杂志后,然后便回去了。从东京过来只要一个多小时,但是她没说下次什么时候会再来。

  桑木回到工厂,心中的杂乱很久都没消失。他一方面感到寂寞,另一方面又裹挟着几分对孝子的愤怒。说起寂寞,很大程度上源于雅子没来探视他。他对雅子的感情更加饥渴。

  不过,他读过看守转交的雅子的信后,方才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信中写道:

  “我能想象你现在的生活有多么不遂心,何况你刚刚手术完不久,我也非常担心你的身体。我见了看守,还请求他可以给你的饮食软一些。好不容易来了这里却见不到你,我感觉自己很可悲。看守说只有本人的妻子以及三等以内的亲属才可以探视犯人,像我这种情况就完全没办法。当我被问到同你是什么关系时,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打个不吉利的比方,这让我想到世间那些无法向死去的爱人做最后告别的女性。很抱歉写这些,你尽量不要多想,就当进了工厂锻炼身体。也尽量放轻松一些(那里的工作又不适应,想来你一定很辛苦),好好锻炼一下体力吧。四个月转瞬即逝,听说你成绩优异,一定能早点儿出来。在那之前,我可能会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工作上,以缓解悲伤的心情。请一定多保重。”

  桑木流下了眼泪,似乎看到无精打采的雅子,在这样萧瑟的冬日,因为见不到自己而悲伤地坐车返回东京的样子。

  以户籍关系决定谁可以来探视自己明显太不合理。比起渐行渐远的妻子,这个心心相印的女人才是自己真正的人生伴侣。自己明明更想见到她,却因为一纸户籍上愚蠢的规定而被拒。要说外人,因为偶然的联结走到一起、已与自己毫无感情可言的妻子才更是“外人”吧。

  这所监狱里的收容者里明显年轻人居多,三十五岁以上的人只约占全体的四分之一。这四分之一里有公司的高级职员、教师、司机、推销员、小型企业的社长、商店老板等。大家终日混在年轻人中间一起开朗地干活、娱乐。他们每天的实际劳动时间是六个小时,下午三点工作就会结束。余下的时间,他们可以组成不同的兴趣小组,或者去图书室看书,或者选择听唱片、下象棋、写俳句。只要同值周班长说一声,甚至可以自由去狱内的任何地方,看守也不跟随。

  渐渐的,桑木同这里的人消除了生疏感,甚至开始有了几丝同伴意识。不方便的是这里禁止吸烟,还没有火取暖。白天寒风呼啸,夜里寒冷彻骨。

  每逢有家人来探视后,很多人都忧心忡忡。看着他们,桑木想象着也许这些人有着和自己相似的情况。但过了一段时间大家偶然聊起,他才得知他们忧心的并非此事,而是自己不在家的这段时间可能发生的意外:因关键的老板不在所以经营不顺;事业被共同出资人霸占;被工作单位炒鱿鱼;等等。他们的妻子、父母或是兄弟姐妹往往会带来不好的消息,然后顺便与他们一起商量。

  “刑期虽然很短,但因此破裂的家庭却也不少,听说啊,还有人的老婆跟着相好的跑了的。”一位同伴说道。

  桑木暗暗祈愿,虽然抱歉,但妻子能这样多好。不过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发生在孝子身上。她的性格里完全没有这类因素,她是个很现实的女人。

  而一想到雅子,他的想念里总是伴着某种肉欲的冲动。一想到自己不在身边时她的状态,这种心情就更加强烈。会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工作上,以缓解悲伤的心情,她信上写的这句话似乎也在暗示此事。

  孝子又一次来探视,看守到印刷厂通知他,他不情不愿去了探监室。

  孝子一开始就眼睛发亮,咄咄逼人,同在家吵架时一模一样。是发生什么事了吧,桑木的直觉告诉自己。

  “我在附近的车站遇见那个女人了。”

  今天旁边没有人,她也没带孩子,因此孝子毫无顾忌地说道。

  桑木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

  “虽然是坐同一辆电车来的,但车厢不同所以我一开始还没发现。可没想到的是,我们却在站前的公交车站碰上了。那女人看到我,满脸通红逃进了车站。”

  “……”

  “那女人,是来看你或者给你送东西的吧,脸皮还真厚啊。明明看守都说了不允许她来探视。”

  孝子宛如打了胜仗般洋洋得意。貌似她上一次向监狱的看守确认过,知道若非妻子其他女人不被允许探视犯人。

  仗着自己是名义上的妻子到底有什么意义呢?不是这样的,桑木很想这么说,但还是忍住了。和孝子见面五六分钟后,他就提出了结束。

  桑木想象着雅子在妻子的怒视下,以何种心情从车站返回东京,他坐卧不安。雅子一定被屈辱和失望打击得心灰意冷。她遇上孝子真是不走运。这对自己来说也是不走运。

  从探监室返回工厂的路上,他立刻组织了措辞,想给雅子写封信。但是,对孝子的憎恨扰乱了他的思绪。

  每一间牢房前都绽放着寒菊。

  自己的信还没寄出,雅子的信就先到了。

  “今天我本来想去见你,但在车站看到了你夫人,所以马上又返回了东京。我一想到自己的身份,仍然觉得可悲。回到公寓后,我也一直在哭,可我对你的感情没有丝毫改变。听说探视有规定,不过我打算去见见监狱的负责人,求他们达成我的心愿。”

  信中大意如此,写着凌晨两点记。

  过了四五天,桑木被庶务科长叫了去。科长五十多岁,已经白发斑斑,性格也很温和。两个人在小房间里面对面坐下。

  “你认识一位叫高冈雅子的妇人吗?”

  科长对桑木表现得很尊重,面带微笑安静地问他。

  “是,我认识。”桑木点点头,心想大概是她的信在检阅时被看到了。

  “她和你是什么关系?”

  桑木没有说话,不是拒绝回答,而是在思考怎么说。

  科长接着说道:“问你们的关系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那位妇人昨天来过,说一定要见你。”

  “昨天吗?”

  看样子雅子寄出信后没多久就来了。

  “嗯,然后呢,我告诉了她我们这边的规定,她说她都知道,问有没有什么办法。看她心切,我就告诉了她一个前例。有个收容者有妻子,但是也有情人。他说从这里出去后不愿意再回到妻子那里要去情人家,而且情人也说会接他回去。因此,我们也允许情人同他见面。我把这些和她说了,结果那位叫高冈的妇人说,你出狱后她愿意收留你。”

  桑木垂着头。这些话雅子确实说得出来,他心里五味杂陈,各种思绪翻涌。

  “你打算怎么办呢?……这种问题我们无法介入,当事人之间的事情,第三者也不能随随便便给出判断,你好好想一想,稍后给我个答复吧。”

  桑木心中向上翻涌的东西脱口而出:“科长,我要去高冈那里。所以,请允许我们见面吧。”

  庶务科长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他,点了下头同他确认:“你确定吗?”

  之后的三四天里,桑木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最后他得出结论,这是他同妻子离婚的机会。就算回家,也不过是噩梦重现。

  他太清楚那是地狱生活的继续。和妻子分开估计很麻烦,但这早晚都无法避免。他没有信心能完全靠自己解决,但目前显然是个好机会。

  桑木想,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吧。和雅子一起生活自己一定会保持心情的平静,而自己也可以画出更好的作品。总之,他认为雅子的助力会让自己顺风顺水。

  现在的房子他会留给孝子,而他和雅子可以暂时租个小房子。他想让雅子辞掉工作,两个人一起住,而自己可以在平和的生活里好好地画画。想到这里,他有些紧张,却又鼓足了勇气。

  他和雅子在监狱的户外探监所见了面。那里很像园子里的亭台,在旧兵营时代是士兵同家人见面的地方。当然也有其他探视者在旁边,年轻的看守只是从很远的位置望着这边。

  亭子周围的花坛里,寒菊凌乱绽放着。

  “我发誓会接你回去,看守这才终于允许我见你了。”雅子见到桑木最先说道。

  那次后雅子又来探视过两次,但从那以后,孝子就没再来过。和雅子见面的这些事情他不觉得妻子会知晓,但妻子这段时间也不再露面,桑木感觉这仿佛是命运的某种暗示。

  “你还要在这儿待多久?”第三次探视时雅子问。

  “正常的话还剩两个半月,不过基本都能早出去,最多还有一个半月吧。”

  “一个半月?……好长啊。”

  雅子茫然地望着远方。

  两周后,雅子寄来了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因为马上要截稿,所以校对结束前都不能去看你了。”桑木将上次雅子小声说的“一个半月?……好长啊”和更早以前信上写的“每日忙于工作什么都忘记了”联系到了一起。

  又过了十天,雅子又寄来了一张文字简短的明信片,说因出差到了京都。背面是南禅寺的图片。她漂亮的字迹和简单的文字让桑木爱意更切。

  之后雅子没再来探视过。桑木想她一定很忙。

  越过监狱周围的铁丝网,可以看到附近的住宅,有年轻的夫妇们不断地进进出出。

  这里都是新式住宅,屋顶基本是红色或者蓝色。他想起和雅子今后的家,希望能租个乡下树木环绕的农舍。只需要在屋后加盖一间屋子当作画室就好——刚来这里时,透过铁丝网看着外面的“市井生活”曾让他觉得很痛苦,现在却成了乐事。枯黄的草又青了。冬天过去了。

  假释通知比预想的来得更早。为准备出狱,他先是被转移到了一间单人牢房。不过和之前拘禁时的单间不同,房间的面积虽然一样,但地板却变成了榻榻米,墙上还挂着镶在画框里的画。门上没有锁。橡胶底的木屐也给发了新的。一切都感觉像是在为新生活做准备。

  出狱前一天,桑木给雅子发了电报通知她,却没有告诉孝子。

  但出狱当天早晨,发给雅子的电报上贴着“查无此人”的单子又被退了回来。桑木一头雾水。当然雅子和孝子都没来接他。

  桑木去了雅子的公寓,才得知她已经搬走。管理员告诉他,雅子已经再次回到了前夫那儿。

  五天后,有人在四国的山中发现了桑木的尸体。 假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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