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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桑木驾车撞死人,是在孝子自杀未遂一周后。当时他的副驾驶位置上,还坐着雅子。
孝子企图自杀后,他的大脑一片混乱。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想寻死。附近的医生接到电话很快赶了过来,然后和护士一起给孝子洗了胃,说虽然误服了太多安眠药,不过所幸还没达到致死量。医生也许隐约觉察到了孝子自杀的缘由,但话里却一直说是过失。尽管早与这位医生相熟,桑木对他还是感激不已。
她难道是假意自杀吗?从医生的话推测,孝子既可以说是故意服用了不致死亡剂量的安眠药量,也可以说虽然决意自杀,但因为欠缺这方面的知识,所以没有死成。桑木并没有在家里发现孝子留有遗书,所以也无法判定她究竟是不是真心寻死。
雅子安慰着束手无策的桑木。她没有太多提及孝子自杀未遂这件事,似乎认为以自己的立场不便多言。她的这种思虑让桑木心存感恩。雅子当然也从中受到了打击,但她没提自己的感情,和桑木见面时只是温柔地拥抱他,想让他忘记所有的事情。雅子在此时表现出来的温柔和深情就像姐姐一样,让桑木深深地为之依恋。可此时雅子所能带给他的也不过像是一个太过虚幻的美梦,他只能在其间短暂地忘掉现实。不过他现在的神经太敏感了,这梦极易惊醒。一旦醒来,似乎意识马上又飞回了自己支离破碎的家。他自己也明白,这是得了神经衰弱。
那天晚上,雅子说不放心,要送他一程。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也许是因为他的模样实在是让人担心吧。桑木让她坐上了车。
那本是一条很宽阔的马路,街灯明亮,路的另一侧停着一辆出租车,车旁站着一个人。两侧车流如织,那人却立在车道中间。看样子是因为在这侧没有等到空的出租车,所以等看到反方向开过来的空车,便急切地想要跑着穿过马路,在非人行横道的地方拦停出租车。
其实桑木在五十米外就看到了,但以为那人要上出租车,所以就没有减速。那人靠近停下的出租车,似乎在和司机攀谈。道路的另一侧车流成行,他应该知道自己身后很危险。桑木想着这些时,其实已经距那人只有十米远了。接着,猝不及防的事情发生了。那人离开出租车突然向后退了两三步。但就是这退后两三步的工夫,桑木踩刹车却已经来不及了。旁边的雅子喊出声时,前面的人影已经在空中高高跃起后消失在了正前方。桑木感觉车身下有钝钝的撞击感。
桑木下了车,看到街灯照着的对面路上,大约三米外躺着个黑漆漆的人影。他膝头无力,如同涉水般走了过去。
桑木靠近躺着的那人,用力喊他,却无人应答。那是个中年男人,看打扮应该是个上班族。桑木本想把他抱起来,但手刚一伸到男子的头下,就感觉到了男子头部溢出的水。在街灯和其他车前灯的照射下,桑木终于看清了,那不是水,而是男子流出的鲜血。他瞬间呆若木鸡,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旁边路过的车一辆接一辆停下来,人们聚拢过来。
“这个开车的男人,从这人身后速度特别快地撞了过来。这人当时正要过马路。我看见了。估计他开车没有看前面。路上这么亮,就算不是人行横道,也不可能看不见有人过马路。”
刚才的那位出租车司机大声向聚拢过来的众人解释着。死者本打算坐他的出租车,和他交谈过,但他也许不太顺路,所以拒绝了。因此客人放弃了交涉,可能想找找后面有没有空车,没防备地向身后退了两三步。桑木这么认为。司机高声说这番话是为了隐瞒拒载的真相。
还是雅子这个时候喊了一句:“快叫救护车。”看热闹的人群里马上有人说道“原来是和女人一起啊”。
“有女人坐在旁边,开车不看前面也是当然啦,对吧?”
出租车司机带着蔑视的目光瞥了桑木一眼,冲人群大声说着,似乎在寻求路人的赞同。
——秋日过半,桑木因过失杀人罪被判处四个月监禁,他要去服刑的是位于千叶县的监狱。
有朋友建议他上诉,但他还是认了罪。
死者是一家公司的科长,很能干,将来有望成为公司的领导。死者的家属们悲痛欲绝,索要了一大笔赔偿金,桑木尽可能满足了他们。虽然在金钱方面做出了赔偿,他还是被从重追究了刑事责任。
“本次事故中,被害人违反道路交通法第13条第2项规定,在禁止横穿马路的区域横穿道路。在与××出租车公司司机K交涉未果后,被害人试图前往人行横道,先是止步然后后退了两三步,从而导致了事故发生。被害人有极为严重的过失,但事故的主要原因是被告作为机动车驾驶人,没有尽到注视道路前方的基本义务,驾驶时不能专心致志,时速每小时40公里,完全没有注意到被害人通过,致使机动车前部撞到被害人。我国目前的道路交通现状是,即便行人同机动车分开的路段,因行人可能选择横穿机动车道,所以大多数道路为机动车、其他车辆以及行人共同使用,与行人相比,机动车具有更大的交通隐患,因此为保障共用道路的交通安全,对机动车驾驶人有着比行人更多的规定义务。在本判决前,被告和受害人家属已达成和解,被告同意赔偿受害人家属1200万日元,但检方认为,这一赔偿不足以改变本判决中的量刑。”
判决理由大致如此。律师说如果上诉,也许可以免除刑事处罚。熟悉法院判决的朋友同情地说,由于近两三年交通事故致死人数激增,虽然以前只处以罚金就行,但现在法院多主张实刑。检方很重视副驾驶坐着雅子这个事实,认为他驾驶时有可能没有目视前方,所以在判决里特意提出了这点。尽管无法取证,不过这确实影响到了法官的判断。
桑木决定服从这一判决,很大原因来自他对死者的歉疚。自从患上癌症后,他一直在心里与死亡做着抗争,自然的暴力更是让他瑟瑟发抖。他一直苦苦挣扎,希望可以活下来。他以前从来没有如此认真地思考过死亡。然而,那个人却连“认真思考”死亡的时间都没有,就被他意外夺走了生命。逝者的亲友或者同事肯定对他抱有期待,而他自己也或许尚有未曾实现的大志。
桑木渴望摆脱死亡,不惜苦苦挣扎,是因为他对自己在绘画方面仍然保有相当的野心,但艺术上的欲望和在公司出人头地的欲望相比,到底又有什么差别呢?他对死者怀有强烈的负罪感。
而且对桑木来说,上诉后到二审判决前,要在家里待那么久也是一件太过痛苦的事。孝子骂桑木说这一定是老天爷对他的惩罚。事故发生时雅子同在车上这件事,也让她怒不可遏。
比起那个如同地狱一般的家,他更想在一个被隔离的地方独自待着。他的前辈、朋友以及画商联合向裁判长递交了减刑请愿书,这也让他极其痛苦。在被监禁的四个月里,他打算脱离社会,好好审视自己。就算仅仅是和孝子分开,他相信自己也可以得到一些喘息。
他先是被送到了××监狱。这里的单间牢房约有五平方米,铺有地板,除去的洗漱台和便器,起卧大概只有两张榻榻米大。他在这里切身体验到了国家机器的巨大力量。甚至因为亢奋和屈辱,刚来的时候,他至少有两三个晚上都没睡着。
孝子和雅子都曾给他送过东西。监狱不允许送吃的,所以孝子和雅子给他带了衣服、日用品,以及书。那时天正要转冷。他用的主要都是雅子送的东西,一方面因为质地更好,另一方面则因为雅子送的东西仿佛寄托着她的情意,他用起来心里也轻松。而对于孝子送来的东西,他一直放着未动。
十天后,桑木被送去了位于千叶的××监狱分部。一起被送去的人都是驾车致人死亡的。他们之中有年轻的卡车司机和出租车司机,有中年的公司职员,以及商店的老板,等等。
千叶的监狱远离城镇,由旧时的陆军兵营改造而成。附近只零零星星地新建了几栋小型住宅,依然留有从前荒野的模样。也因此这里没有高高的混凝土围墙,周围只像美军基地一般到处都拦着铁丝网。
桑木刚到这里时一度感觉无所适从。去操场或者从牢房去工厂时,附近的住宅和路上的行人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不是因为怕被人看到所以感觉不快,而是因为望着熟悉的市井生活,他的心中难免有些动摇。
在单人牢房时,他和新来的同伴们一起聆听了监狱看守的训话。这里的单人牢房也是五平方米,其中洗漱台和厕所就占去了三分之一。之前的监狱厕所是单独隔开的,水冲式,但在这里,掀开牢房角落的地板,下面就是便壶。在没适应之前,他都无法大小便。墙上挂着扫帚、撮子和掸子。有张小桌,既可以做餐桌,也可以做书桌。看守和他们讲解了在如此狭窄的牢房里应该如何生活,如何使用仅有的器具。他对此佩服不已,甚至觉得监狱想的竟然挺周到。
看守还在走廊给他们逐个做了演示,这个要这么用,一定要这样。解释每告一段落,他都会同犯人们确认:“可以了吗?大家都明白了吗?”大家齐声回答:“明白了。”
监狱的窗户和门上都安装有铁格栅,桑木在这里住了一周。虽然也很亢奋,但没有出现第一次被关进××监狱迟迟无法适应的状况。
这栋监狱全是单人牢房,混凝土建造的细长走廊上,左右各有二十个单人牢房。他能看到走廊对面四个上锁的牢房。有的房间从上部的铁格窗能看到头在动,有时还会碰上那边的人也在看他。右边相邻的房间始终窸窸窣窣,但左边相邻的房间只偶尔发出声轻微的响动,安静得像是没有人。
在这里,桑木还能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各种声音,有收容者结束了封闭的单人牢房生活进出工厂的脚步声,有早晨和下午的点名声,还有重新学习机动车驾驶的声音。每到周日,甚至还能听到操场传来的打篮球的喧闹。
这座监狱没有恶性罪犯,也没有强奸犯、纵火犯或者抢劫犯,大家刑期都很短,待遇要比普通监狱好许多,服刑人员的行动也相对很自由。
穿着浅蓝色囚服的桑木蜷缩在单间的角落里。
审视自己——这个计划他距离完成还有很远的路要走。最初他脑海中涌现的都是雅子和孝子,然后是画坛的友人、熟人和画商的脸。还有因为此次事件,对关进这种地方的自己嗤之以鼻的竞争对手。
他认为自己还没彻底适应这里的环境,所以才会心存诸多杂念。尤其自傍晚起,他总是感到格外痛苦。雅子独自吃晚饭、独自铺床的身影也总是在他眼前闪现——来到这里他才发现,四个月的刑期对他来说真的太长了。 假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