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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坐车去京都预订酒店的路上,布劳顿夫人明显心情大悦。波津子本以为自己马上就会被宣布解雇,但她的预想不仅没能实现,布劳顿夫人在旅途中竟然开始开口了。她看到五重塔时提问,看到走在桥上穿和服的女性时提问,望着瓦做屋檐的街道时又发出了提问。真是难得。尽管对于波津子的解说,她依然听得心不在焉,只是这一次她不像之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而似乎被其他事情分了心,所以注意力有些涣散。
波津子情不自禁将眼前这位女客人的变化同列车上那位浅棕色头发的青年联系到了一起。她虽然觉得这样想不太礼貌,但又无法说服自己不这么想。就连布劳顿夫人的眼眸,也已经不再黯淡,似乎处于一种心旌荡漾的状态里。
这一次住酒店时,波津子确保了自己的房间就在女客人隔壁。她们的房间在五楼靠北,透过窗户放眼望去,可以看到不远处丘陵舒缓的曲线以及街道上茂密的树木,其间还有寺院硕大的屋顶露出。
“我想去看看平安神宫的庭园,现在就带我去吧。”布劳顿夫人把手提行李递给服务生让他放进房间,马上对波津子说道。她第一次如此积极。神社的名字竟然也能脱口而出,波津子猜测是列车上那位青年告诉她的。那位久居日本的青年如果不给她们灌输多余的消息就好了,资深导游的担心果然应验了。不过,对于波津子而言,平安神宫早已经在日程里了,倒没有太大妨碍。
比起这点,现在已经接近下午两点,甚至都不在酒店吃个午饭喝杯茶就要跑出去,波津子很惊讶布劳顿夫人竟会变得如此性急。她今天早晨起得很早,目前已经饥肠辘辘,但又不能抱怨。
从酒店到平安神宫大约有五六分钟的车程,而这里红色的大鸟居一直很招外国人喜欢。在朱红的大门前,波津子开始介绍:“这座门是以九世纪时一座叫应天门的皇宫大门为原型仿建的……”在大极殿前,她又介绍说:“这栋建筑模仿的是当时帝王举行国家大典的宫殿,大小约为原型的八分之五……”尽管布劳顿夫人这天兴致很高,但对于波津子的介绍她似乎都只听进去了一半,就心急火燎地吵着要去下一个地方。
这样的经历波津子过去也不是没有过。正在解说一件事时,外国游客的眼睛突然转向别处,不待解说完就提出毫不相关的新问题。游客的问题转来转去,即兴跳跃,让导游颇感无奈。在波津子看来,这样心浮气躁的客人当然无法和“知性”一词沾上边。甚至都无须拿出施莱谢尔的比较语言学来做分析,这类游客的行为不过是单纯的情感宣泄罢了。
但是,布劳顿夫人的情形又与之不同。她的心明显不在这里,似乎已经飞去了建筑后面的庭园。
一进庭园,女客人登时瞪大了眼睛,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惊叹。新绿热烈,盛开的垂樱枝条袅袅。她张大了嘴,说Wonderful。波津子努力不去在意这个感叹词。
园子里的游人很多,还有不少来修学旅行的学生团体。一万坪的回游式日本庭园里,小径上游人如织。
布劳顿夫人不停地东张西望,像在探寻美景。她之前一直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游览兴致,似乎来到这里才被深深打动了。波津子终于再次体验到了身为一名导游的价值,她希望能让客人在游览过程中更高兴些。而此时此刻,她最近几天积攒的不快和压抑也开始慢慢消融了。
她们来到夹在两个池塘中间的一条路上时,波津子指着其中一个池塘说道:“布劳顿夫人,这边的池塘叫白虎池……”
正说话间,布劳顿夫人的视线却突然转向了另一侧苍龙池边的一棵松树处,她随之脚步匆匆地走过去。
松树下此刻正站着一位美国青年,高高的个子,后背微曲,一头浅棕色的头发。列车上曾见过的蓝色上衣和浅灰色裤子在阳光下色彩亮丽。布劳顿夫人走近他,青年的笑脸上也开始明媚起来。
重逢明显让布劳顿夫人笑逐颜开,她仰头对青年说着什么,青年则保持着一种微笑聆听的姿态。
波津子被来往的行人挤到路边时,青年远远地瞅了她一眼,然后低头对布劳顿夫人说了什么。他们似乎在商量什么事情。
过了一会儿,布劳顿夫人似乎终于想起波津子似的又折返回来,同时鹅蛋形的脸上露出喜不自胜的兴奋。
“山根夫人,今天我想请那位青年带我到处转一下,所以就不麻烦你了。是回酒店吃饭,还是去购物,你随意吧。”
她用优雅的英语告知波津子。
“这样啊。那我回酒店等您可以吗?”
“你不用等我。我今天没事找你了。……那位青年,在日本好多年了,对金都(京都)很熟,说是知道很多适合美国人的餐厅。”
“那我就先告辞了。”波津子说完又急忙问道,“那您明天怎么安排?还是继续咱们之前的行程吗?”
“当然还是麻烦你。……明天上午十一点你还是到酒店大堂等我吧。”
松树那边,青年遥遥地向波津子点头致意。
波津子回到酒店吃了迟来的午饭,仍然是日本旅游翻译协会提供的折扣工作餐。
布劳顿夫人和那位青年在平安神宫的庭园相遇真的只是偶然吗?波津子转动着叉子思忖着。布劳顿夫人到酒店连茶都没喝,午饭也没吃(她绝不是那种饭量小的人)就径直去了平安神宫。游览时就连朱红色的古典建筑也看得心神不宁,急着去后面的庭园。在庭园里她东张西望,像是在寻找什么。而在池畔发现青年时,她的行动又那么迅敏。所有这些都很难让人相信他们只是意外重逢。他们是不是在列车上就已经悄悄约好在那里汇合呢?
现在的两个人大概正一起在哪里漫步吧,他们的身影浮现在波津子眼前。也许此刻布劳顿夫人的手正搭在男人的手臂上,同那位比她年轻许多的青年步履轻盈地走在异国街头。这回她应该会一心一意地倾听他所说的话吧,甚至还会一边欣赏风景,一边愉快地提出各种问题……
波津子似乎忽然明白了自己这位客人心情抑郁的原因。她一个人来到日本旅行,感到很孤独。初次旅行的不安和戒备让她锁上了自己的心,所以她一直表现得面无表情。一个有着漂亮英式发音的美国人,却不愿意与人交谈,而在语言可以抵达的路上畏缩不前。这时,那位美国青年出现了,并提出愿意为她效劳。面对年轻帅气的青年,布劳顿夫人敞开了心扉,随之陶醉于一种迷人的欢快中。
没和青年约在酒店见面,波津子认为布劳顿夫人还是明智的。当然他们也还没熟到让对方直接来酒店见面的地步。他们不过是在来此的列车上萍水相逢而已,偶然遇到然后不得不分开。她生活在保留有英国传统的环境中,不可能行为举止毫无分寸。况且,她已有丈夫。
但是,波津子继续想到。布劳顿夫人获得了自由,而且这自由里还裹挟着些许浪漫的气息,这样不也挺好吗?也许开食品加工公司的丈夫对她缺少热情。以工作繁忙为借口,让妻子独自去东洋旅行,从这里两个人的关系也可以略窥一斑吧。由此看来,妻子对丈夫和家庭或许早就心怀不满,一天一天落寞度日了。
想到这些,布劳顿夫人那僵硬的表情似乎也舒缓下来,变得生动活泼,尽管因此优雅的脸庞多少俗气了些,但她更爱笑了,更饶舌了,这些变化波津子都想祝贺她。波津子年轻时就一直期待独自去国外旅行,她也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实现。尽管山根也一直说,“你随时都可以去”。
和布劳顿夫人分开后,波津子去了河原街一带。她先是去书店买了两本书,之后又去了美术馆,最后才回到酒店。虽然有旧友嫁到京都,但她现在已经没有心情和对方联系。
波津子晚上九点就上了床,入睡前她还在想,不知道布劳顿夫人是否已经回了隔壁房间。
第二天她早晨七点就醒了,本想趁着空气清爽去南禅寺一带散散步,结果刚打开门来到走廊,正撞见那位有着浅棕色微卷头发的青年从隔壁房间出来。
两人都不曾想到会发生这一幕,而尴尬已经难以避免。波津子无法逃回房间,只能屏气凝神靠门站着不动,青年则对她耸耸肩,系好上衣纽扣,步履自然地消失在走廊里。
隔壁房间鸦雀无声。 假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