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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距离第一次诊断十天后,桑木于上午十点在同一家外科医院做了手术。手术前五天他连续做了各种烦琐的精密检查。手术前一晚,他看着医院窗外的街灯想,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看到窗外的风景。胃切除手术第二天上午开始,实际上只用了三个小时就结束了。麻醉前,他还是努力选择了信赖医生,相信如医生所说癌细胞尚未扩散。然而,他同时也有种强烈的不安,自己的死也许会因为这场手术成为决定性的事实。就连麻醉后的昏睡,仿佛也变成了死亡的提前预演。
桑木醒来时发现已是夜里。透过薄薄的窗帘他看到了电灯的灯光,但后来才知道自己正身处隔离中的重症监护病房,这里昏暗的电灯无论白天夜里一直开着。而薄薄的窗帘其实是用透明塑料在患者头部周围搭制的简易氧气篷。三四位护士的白衣隐约在周围飘动。另外还支着几个氧气篷,可以看到其他躺着的患者。或许是麻醉药效未过的缘故,桑木感到大脑一片混沌,不过他从自己正躺在如此怪异的病房里,知道手术已经结束。刚恢复意识时他还没感觉有什么异样,但现在只要稍稍动下身体,腹部就会产生剧烈的刺痛感。不是腹腔内,而是皮肤如同撕裂一般。他现在两个鼻孔都插着长长的管子,双腿则被什么东西绑着。
听到他的呻吟声,护士点亮手电筒从塑料篷外看他。“别动。”护士说。又问:“难受吗?”
桑木记得自己是上午十点上的手术台,没想到自己醒来后已经到了夜里(他以为此时是在夜里),照此看手术相当耗时。他觉得这不是坏事。据说医生如果打开患者的肚子,发现对癌细胞的侵噬已经束手无策,会直接把肚子缝上。若是那样,手术时间会极短。
医生切除了桑木胃部的肿瘤,剩下就是癌细胞是否扩散的问题。胖院长说的话是否属实以后才能知道吧,桑木闭上了眼睛。“有事的话您就摇一摇这个。”护士在他枕边放了一个小朋友玩的摇铃,然后笑着说,“就当找回童心吧。”他没有看到医生的身影。
桑木闭上眼睛没一会儿,耳边就再次传来了护士的声音。“桑木先生,您的家人来了。”他睁开眼睛,发现妻子和自己上初二的儿子正凑近了脸在氧气篷外站着。
“手术很顺利。”孝子笑容满面,“胃切掉了一半。医生放在弯盘里给我看了,有癌的地方非常小。医生说要是再发展,肯定会扩散到其他部位的。”
孝子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并不怎么激动。她素日就是一个不怎么情绪化的人,因此反倒让人觉得诚实。桑木虽然感觉此时妻子汇报工作般的语气有助于他判断事实,但妻子寡淡的态度还是让他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手术后第三天,桑木终于再次燃起了生活的希望。他开始相信自己活下来了,院长也夸耀般地告诉他手术很成功,而且确认癌细胞没有扩散。
“你这次非常幸运。要是再晚来医院一点儿就会很麻烦。我们再三确认过了,你的癌细胞绝对没有扩散,因此只要切除病患部位就好,术后的放疗也不需要太久。”面色红润、头发花白的胖院长信心十足地说道。
被院长说幸运,桑木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他以前一直认为自己同幸运无缘,甚至面对癌症已经断了活下去的念想,然而如今看来他还是有些运气吧。不过捡回一条命这么大的幸运能降临到自己头上,桑木还是有点儿难以置信。
不仅性命得救,就连自己一度绝望的工作现在也重新燃起了希望。今后他终于可以全力以赴完成自己的新构想了。
桑木躺着病床上,透过昏暗的灯光望着输液瓶里柠檬色的液体沿着软管缓缓流入自己脚踝的静脉,从中感受到一种久违的生命的充实。输液瓶里的点滴在这一刻变得比雨后自屋檐落下的雨滴还要悠长,似乎在告诉他今后的人生还很漫长,工作固然重要,但绝对急不得。他躺在阴郁、昏暗的重症监护室里,心却早就飞回了画室。然后,他的眼前又浮现出自己驾车外出写生时的情形。
四天后,桑木终于从昏暗的重症监护病房被转移到了主楼二楼的一间普通病房。那是个单间,从窗户洒进来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窗边摆着好几束前来探病的熟人所送的花,这里缤纷的色彩同之前只有灰色墙壁的房间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桑木感觉自己仿佛刚从地狱归来。
“这是雅子小姐送的。”孝子指着一束卡特兰加康乃馨说道。花瓶不够,她从医院借了个大玻璃瓶暂代。
“雅子小姐说她根本不知道你住院的事,吓了一跳。”
本来和高冈雅子谈好了从夏天开始为出版社再画一年插画,但桑木还没告诉她自己要住院。他不愿意说那些不开心的事,而想看看手术后的结果,再决定是否明确拒绝她。
“她说手术那天给我们家里打了电话才得知,当天下午两点,她就来病房了。”
桑木想起来,那个时候他由于麻醉药的作用应该还是将醒未醒的。花一定是出版社送的,但肯定是雅子挑选的。看着卡特兰舒展着淡紫色的花瓣,桑木仿佛看到了悉心搭配颜色的雅子,心里顿时涌上一股温暖。
从昏暗如同洞穴一般的重症监护室出来,桑木感觉像是爬出了死亡的泥沼,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先前有些反应过度了。不过,他丝毫没有讨厌自己,反而沉浸在难掩的喜悦里。他活下来了,今后可以尽情地工作。任何野心和冒险也都可以在作品中尝试。他所拥有的时间,岂是华山的一个月和兆民的一年有半可比的。
两天后高冈雅子来病房探望桑木的病情。孝子听到敲门声就走了出去,两个人在门口站着聊了一会儿。不过桑木马上就听出来是雅子的声音。
雅子身着一袭红色的西装套裙。领口掖着深蓝色方巾,胸前的口袋里露出同色手帕。衣服的红并非朱红,而是明媚的绯红。深蓝色的饰品同整体的配色构成了强烈的对比,衬得她不够白皙的面庞更加粲然,很有一种紧致感。
“先生,我当时真是吓了一跳。之前去拜访时,您连一句都没提过生病的事。”雅子在床边眯着眼睛看他。比起一脸郑重时,她此时的笑容更加迷人,就连眼梢和嘴角都透着一种明快的娇媚。
桑木还无法自由活动身体。
“不过,刚才听夫人说手术很顺利,我就放心了。而且没有其他异样,这再好不过。”雅子是说他的癌症并未转移。
孝子正给客人冲茶,这间病房在拐角处有简单的炊具,从桑木的位置看不到那里。这是家老旧的医院,墙上已经污渍斑斑,涂料都脏兮兮的。不过病房却很宽敞。
桑木同雅子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她明显和平时不同,特意换了色彩艳丽的衣服,也是为了能让病人心里更明快些吧。发觉这一点后,桑木蓦然有种冲动,想用指尖轻轻触摸一下她的脸或衣服。这个时候,厨房传了来杯碟的声音。
“答应帮你们画的插画,是从几月份开始来着?”桑木仿佛为了规诫自己突然产生的异样心理一样,突然转移了话题。
“六月末就可以。还有很长时间呢。在此之前您先好好静养吧,期待您再为我们画出好评如潮的优秀作品。”
雅子依然保持着一种礼貌的微笑。她历来说话的语气都是淡淡的。桑木不喜欢女人那种咋咋呼呼的说话方式,他喜欢安静一些的。不过,雅子说话也不是男人似的寡淡,其中有着女人的润泽。
“我们社长和总编都想来看您,但又担心会打扰您休息,所以就派我先来看看……您答应了帮我们创作插画,我们社长和总编都不知道如何感谢才好呢。”
相较于出版社的社长和总编辑,桑木显然更乐于见到雅子。
提起创作出能得到好评的插画,桑木也并非没有想法。同样是契合自己的新方向,桑木想试验性地画一幅。这件事他想同雅子聊一聊,但孝子在旁让他没了心情。总之自己思考的东西想以各种形式呈现出来。
孝子端来茶以后,雅子离开床边,坐到了原本为客人准备的长椅上。孝子和她并排坐下,两个女人聊了起来。
两人从桑木的病聊起,整个聊天过程中雅子都在附和孝子。像是邻里妇人站在后门闲聊一般,不过雅子一如既往善于应对各种话题,桑木对此钦佩不已。是因为她作为编辑自然而然学会了交际,还是已为人妻所以能够融入日常,桑木并不清楚,但附和着妻子的雅子给人一种很有涵养的感觉。而孝子还是她平日说话的样子。
相较于雅子,桑木觉得自己的妻子未免有些丢脸,不过他渐渐发现,躺在床上听两个女人在一旁聊天也并不是什么糟糕的事。还有,假如能娶像雅子这样的女人做妻子,不知道是会拘束憋闷,还是会得到工作上的帮助,桑木茫然地想着。这可以说也是他获得生命的喜悦之一。
过了一会儿,院长带着一位年轻的医生和两位护士过来巡诊。两个女人站起身,孝子随即走到了桑木的床前。
“你好,桑木先生,感觉怎么样?”护士撩开桑木的上衣,精神矍铄的胖院长并拢五根手指,在桑木肚子上轻轻按压。他的肚子正中间有一条竖着的黑线,黑线左右皆以一排排相同的短线缝合。住进医院后,孝子曾拿来镜子,想让桑木看看手术伤口,但桑木只看了一眼就厌恶地移开了视线,因为他感觉那伤口就像是拉链或者蜈蚣。现在雅子也站在孝子身后看着他,一想到会被她看见自己如此丑陋的疤痕,桑木不免感到有些难为情。
院长给年轻医生看了看桑木的腹部,然后用德语小声说着什么,像是在教他。桑木本来把脸转向一旁并闭起了眼睛,此刻他轻轻张开双眼,视线却瞬间被雅子的脸庞吸引了。
桑木觉得很惊讶。院长在用德语同年轻医生说话,但雅子却轻轻点了点头。他想,雅子难道懂德语吗? 假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