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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桑木由那位院长亲自手术切除了半个胃,住院一个月后才回家。
手术前,院长曾明确告诉他得的是癌。他拍了X光片,做了胃镜,X光片显示他的胃靠近小肠处有些锯齿,医生解释说这如虫噬般凹陷的地方就是癌发部位,借助胃镜上的工具,医生切下了病发部位的部分组织做了病理检测,结果也证明确实如此。听说此处一直都是癌症的多发部位。
院长信誓旦旦地说癌症现在还没有扩散,只要切除病发部位就绝对不会有问题,不用担心。其实桑木忧虑的也正是这点。不过既然院长对自己的癌症毫无隐瞒,那相信他说的没有扩散也一定是真的。假如手术无望治愈,医生一定会用其他病名蒙混过去,而不可能刻意去打击当事人。
然而院长也说,因为你是艺术家所以才对你直言不讳,没有对你隐瞒癌症的事。但桑木知道,这不过是院长高看自己而已。当他得知自己患的是癌症时,只觉得眼前一黑,四肢无力。在喜爱美术的院长面前他还能勉强故作镇静,但一回到家整个人都如同虚脱了一般。因癌症去世的前辈和熟人的面孔,也开始在他的眼前不断闪过。
桑木不想现在因为癌症倒下。他认为如果自己现在死了,无疑就是认输。虽然他并不清楚打败自己的究竟是谁,也许是竞争对手,也许就是自己。不过或许因为死亡的裂缝突然出现在脚下,他才会想到一些平日不曾想过的问题。桑木好不容易才获得画坛瞩目,正是大显身手之时,然而却就此倒下,实在让人觉得懊恼又可悲。年过四十而死,哪位后人都不会称自己为天才,当然自己也实在还没有留下可以被称为天才的作品。估计大家只会说一个有点儿天分的家伙早早死掉了吧。无疑也会有竞争对手,对于自己的死暗里拍手称快。
自从被宣告患了绝症后,桑木之前反复思考的新方向鲜明地浮现出来。事实上,这个设想初次出现时,他曾经兴奋得两三天都没睡着。之后他一直沿着这个设想继续思考,而此前还模糊的想法也慢慢变得异常清晰起来。这或许是因为他自从得知自己大限将至,心情突然沉重起来,而神经的感觉也随之变得更加敏锐了。若是能将自己的新设想在作品中呈现出来,他相信肯定能大获成功。甚至就连颜料的色彩桑木都已经想好了,那是迄今为止从来没有人尝试过的配色。
桑木的雄心壮志如奔流的江水般在体内涌动着,可是只要一想到自己时日无多,还要住院一段时间,而且会渐渐丧失体力,可能连一幅画都画不了,他的野心瞬间就坍塌了。于他而言,要想问鼎画坛必须要有巨作。
明明清楚地知道一定能成功,而且自己在画坛的地位也会一跃而起,将世间盛名尽收囊中,如果就这样倒下,桑木实在不甘心。
死亡的阴影越来越重。桑木很清楚,要想再活上三年遂此大志,恐怕已是无望。
临住院的五天前,桑木向妻子交代了他死后如何处理他画室的画。画得不好的拿到院子里烧掉,多少还能入眼的届时可以交给画商。不过,即使他自觉先前画的还算不错的那些画同他现在思考的方向相比,也不过是些落寞的泛泛之作。他深觉心中野心之作的出色,却又为这么出色的作品无法完成而感到懊恼。
整理微不足道的一点儿资产,处置信件及日记,选择日后分给大家留作念想的物品,桑木一边准备着自己的后事,一边感觉到人生尽头的场景历历浮出水面。桑木发现似乎有另一个自己正站在一旁,茫然地望着他做这些事,仿佛面前站着已经避之不及的杀人犯一般失去了气力,而且越来越衰弱。
孝子和周围人都说桑木对自己的生命陷入绝望是因为他太过敏感和脆弱,他自己有时也这么想。事实上,得了胃癌却活下来的人并不少。可是,桑木觉得那些都是幸运儿,要知道手术后死亡的人更多。桑木从来都觉得自己运气不怎么好,参加很小的赌博迅速告负;抽奖从没中过;记忆里幸运女神从未眷顾过自己。自己同幸运无缘,这次也不见得能活下来。好不容易创作有了新突破,却不幸患上癌症,似乎也恰恰证明了这一点。桑木很早以前在夏目漱石的小说《心》中,曾读到过画家渡边华山为画《邯郸》而将自己的死期推后了一周。他当时本想查一下是否确有其事,却一直拖延至今,现在隔了这么久又再次想起来。这个故事大概是想强调华山对绘画异常执着吧,但华山是自杀,他若想延长死期,无论一周还是一个月都随他。可如果知道自己患的是绝症,华山恐怕也无能为力。华山在自杀前绘制了闻名于世的《卢生睡梦图》,他尝试着在山水画中纳入西方绘画的透视法。
然而,即便华山暂且不提,自己单凭一幅作品也无法实现预期中的成功。要想确立新方向,需要无数次的反复尝试。也只有历经各种迷途之后,才能抵达最终的目的地。而成功绘制出可以得到画坛认可与世人瞩目的作品,少说也得有十几幅底稿做奠基。岂止一个月,至少需要三五年时间。中江兆民患咽喉癌被医生宣告死期后,曾写下后来轰动整个日本思想界的《一年有半》及其续篇。但华山和兆民都是已有所成的人,临终前完成的作品也像是给予世人的额外奖励。而像自己这种人,又哪里可以做到这种地步呢。
熟人和朋友都安慰鼓励他,说既然医生明确告诉他所患的是癌症,而且断言没有扩散,保证可以治愈,那就不用担心,但桑木信不过别人嘴上的话。不过孝子看着他安排后事,不仅未曾露出悲伤的神色,反而认为他如此郑重其事太过夸张。她并非那种常能见到的为鼓舞病人不惜说些善意谎言的人,而是敢于表达自己真实的内心感受。也就是说,孝子因为对医生的话深信不疑,所以从行动到感情上都并未站在懊恼的丈夫一边。
记有华山逸事的夏目漱石的《心》里,桑木还记得有这样一句话(他喜欢这部小说,现在书上的一些片段仍会时常在脑海里浮现):“你还没有认真思考过死亡吧。”桑木想把这句话抛给妻子和熟人。你们这些人,我要死了这件事你们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吧——这种时候,或许把妻子和熟人混为一谈并不合适,但面对他的病,他死亡的概率,他感觉妻子的关心程度和其他人是一样的。然而,从前自己也是这样对待别人的,所以不能指责他们。孝子如果得了同样的病,自己同她现在的态度相比会更好吗?死亡终归只会降临在本人身上,因此“认真思考”的也只有当事人吧。 假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