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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桑木在医院住了近一个月,出院后马上去了汤河原。开始的三四天,孝子一直同他待在一起。这种生活令他倍感无聊。如果是在家里,因为向来如此,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但在旅馆的三四天两个人都不得不待在一起,加上居处逼仄,实在让人既郁闷又拘束。汤河原这个小镇只有沿河一条主路,且以旅馆为主业,没有什么可看之处。如果想散散心,最多不过爬上一座小山,用拐杖翻翻土,找找此处出产的用黑曜石做成的石箭。其他人如果看到中年夫妇一起泡温泉,在小镇漫步,一定会认为他们彼此恩爱、家庭幸福吧,但实际上,当事人的心情却近乎空虚。也许世人艳羡的这些,于重获生命的他而言也不啻于一种奢侈吧。在医院第一次排气后喝下粗茶时,桑木一度觉得那简直是世间无双的美味。他当时还想等痊愈后至少在饮食上绝不要再那么挑剔,但什么都能吃后,医院的病号餐很快就不合他胃口了。现在和当时的情形颇为相近。他也曾和妻子一同品味大病初愈之后的喜悦,但他这种喜悦似乎很快归于平淡了。
孝子回东京后,桑木感觉终于解放了。和妻子在一起画都琢磨不了。他在家也习惯工作时不让妻子进画室,但在旅馆妻子始终近在眼前,让他无心练画。
画商从东京来看他时真是解救了他。胃变成一半后,他吃东西只吃一口,酒虽然医生说可以喝少许,但他心有余悸不敢喝。那位画商嗜酒,抱歉般拿着酒杯,跟他讲了一些画坛的消息,让桑木感觉既刺激又兴奋。
这家一流画商几乎将桑木的画一手包揽,桑木告诉总管等自己身体恢复后想画这样的画,并谈了自己的构想。“真不错,真不错。”对方连连点头,兴冲冲地说,“这一定能在画坛掀起一股旋风,您就放手干吧,有多少我们要多少。”桑木知道,这话里有一半是出于生意人的恭维,一旦新作完成,他们肯定会拐弯抹角提出各种要求,不过他此时的心情并不坏。桑木意气风发,他觉得即便刚开始创作时画商对他的新方向有什么不满,自己也一定能说服他们。
画商放下酒杯笑着说:“先生,您要不要借此机会把当消遣的插画给停了?”桑木被戳中了软肋,反问道:“为什么一定要停呢?”总管没想到桑木的反应如此激烈,有些吃惊,于是怯懦地辩解说那对先生似乎无益。桑木猜到对方会搬出这个理由,索性说道:“虽然是插画,但我自己想怎么画就怎么画,绝不会遵照对方的指示或在创作方面有所妥协。你以为是消遣,我自己可不这么看。我希望通过插画学习素描和构图。或者还是你想说,画插画以后我的作品会贬值?”“没有没有,怎么会呢,不过就一家杂志,没关系了。”画商含糊其词道。
然而,画商的话还是刺痛了桑木,他一脸不快,仿佛从画商的嘴里听到了画坛的人在背地里对他的议论。总管小心翼翼地唯恐再惹桑木不快,匆匆离去。
桑木眼前浮现出高冈雅子的脸。假如没有她,自己大概会接受画商的建议而停止再为杂志创作插画吧。无须别人说,他自己也明白这项工作对他委实没什么益处。
可是,五年前自己生活窘迫时,正是这家出版社提供的画插画的工作救了自己,一想到这一点,桑木就无法断然拒绝。三年前他为杂志社再次创作的插画好评如潮。那是他按照自己的想法画的,绝非要取悦杂志或者读者。也可以说,他因此才获得了成功,甚至后来模仿者层出不穷。出版社很感谢他。高冈雅子比谁都高兴。比起负责人为自己的业绩感到开心,她的欢喜似乎更多源于对方是自己亲密的人。桑木对雅子而非对杂志的情谊也由此而生。
然而,自己对插画如此执着仅仅是出于对雅子的情谊吗?桑木心里的某个角落也生出了疑窦。那其中有没有对雅子的好感呢?当然,这好感的前提是对责任编辑的,不过仅是如此吗?
当他拒绝画商劝他别再画插画的提议时,他显然在心里知道高冈雅子是同他站在一起的。自己被戳中痛处时,桑木也把雅子当作支撑抵挡住了总管的指责。画商的那番话似乎代表了画坛的批评,所以稍微夸张些说,自己是为了同她一人为伍而选择了与整个画坛对立。而在这场对立中,并没有他的妻子孝子的身影。
妻子返回东京以后,桑木开始幻想高冈雅子会来汤河原看他。这当然不可能。距离插画工作开始尚早,而且就算探病也不会到这种地方来。她是有丈夫的人,不过桑木从没问过她的丈夫是做什么工作的。
即便如此,桑木也没有丢掉期待。雅子会不会突然来到自己所在的旅馆呢?就算她真的来了也并不会发生什么。只是,如果能和她一起说说话,相伴着在附近散散步,他也就心满意足了。而且就算她来看自己,当天肯定也得回去,所以他们可以相处的时间只有几个小时而已。这里是温泉胜地,他最近看腻了中年以及半老的男子跟与他们年龄不符的女人并肩散步,不过他不仅未曾感到不适,反而生出了无数艳羡。他暗暗盼望着不可能会来的高冈雅子。
这种心情,可以仅仅用作者对编辑的亲近感来解释吗?桑木知道,其中恐怕也夹杂了很多自己对雅子个人的好感。但桑木想,在温泉旅馆悄悄盼着她来应该只是因为自己一个人太寂寞,而这并不是自己的正常状态。等回到东京,或许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也就是说,他觉得自己对雅子的期待其实并没有超出对熟人的好感。
然而,桑木又想起了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时萌生的冲动。那时他曾想伸出手用指尖去触碰雅子探过来的脸颊和衣襟,照此来看,他对雅子的感情又似乎难以妄断。即便认为那是病人因为感伤而产生的一时冲动,但难道不是有一种平日里对她超出好感的东西在作祟吗?当时他躺在病床上,还能听到妻子手中杯碟作响的声音。病房里充斥着一种秘密的氛围,桑木现在每每想起依然会心跳加速。
不过,桑木也知道这样的感情不会有什么结果,还是埋在心底的好。对方是有夫之妇。即便自己引诱她,她也不会回应。冷静想一下,高冈雅子对自己的态度似乎也只是出于杂志编辑的热心,其中不可能掺杂个人情感。她对其他撰稿人一定也是这个态度。如果自己有所误解从而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只会自取其辱。
或许由于大病初愈的缘故,桑木独自一个人,在温泉旅馆里思来想去。同高冈雅子来往时还是尽量保持些距离吧。即使眼见她直面画商的指责时,也只把她当作心里某种意义上的支柱就好——尽管她并不会成为实际的支柱,对她产生这种幻想也不要紧。桑木觉得,在自己心里可以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而这也是重获生命的喜悦之一。他发觉自己距离认真思考“死亡”的时期已经越来越远了。
等返回东京,妻子问他:“你的身体好些了吗?”桑木只是淡淡地回答了一声“嗯”。他在旅馆的浴池曾遇到好几位腹部与他有着相同伤疤的人,大家都说这里的温泉对于治愈此类伤疤最有疗效,桑木也有同感。
过了四五天,高冈雅子打来了电话。孝子接了电话,然后转告他说,一会儿雅子要和杂志社的社长、总编一起来看他。他想起在汤河原时自己对雅子的幻想,如果他是在汤河原接到的这通电话,自己应该会得到一种极大的安慰吧。不过,那也要自己的妻子不在,她一个人来才行。
社长和总编来到桑木的家里,轮番问候桑木的病情。社长说他战前就常去汤河原,还顺便聊了会儿那里土地和旅馆的变迁。
大家杂谈之间,高冈雅子只是微笑,并不言语。似乎有意迁就社长和总编,但即便不说话,她明朗的微笑也已经对桑木倾吐了最多。桑木心不在焉地听着两个男人说话,又想起自己在汤河原时的想法。自己关于雅子所有的痴心妄想,她并不知道。她只是安静地听着男人们说话,不时点头,或者习惯性地微微扬头微笑。 假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