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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吃饭时,联队长会提问面前这些坐姿僵硬的见习士官和医官们。联队长原是陆军省的科长。据说还是他本人主动申请从总部调过来,因此倒也意气风发。联队长的提问当然也会落到见习医官身上。比如兵营一言以概之是什么地方?什么是军纪?从未来的医生误打误撞来到这里的人,通过这些问题都被自然而然地植入了军人的精神。问题都很基本,全是军队内务书纲领中的条目,见习士官和医官们希望自己能够倒背如流,可有时也难免会出错。
联队要在一两个月后奔赴中国东北寒冷地带,因此联队长的提问多是关于寒冷地区的卫生对策。比如,“怎样让水壶里的水不会冻住?”“在寒冷地区易患哪些传染病?”被点到名字的见习医官会慌忙放下筷子,在椅子上端坐好,然后回答说:“为防止水壶里的水冻结,可以混入少量砂糖或盐。”另一位见习医官回答了下一个问题:“在寒冷地区流行性斑疹伤寒自古以来就是战场的主要疾病,它同肠伤寒、回归热经常三位一体来势凶猛。病原菌以虱子为媒介,作为预防,必须保持身体、衣服及住所清洁,同时谨防接触当地人、苦力、妓女以及浴池,以防染上虱子。”“战斗中的冻伤是什么情况?”联队长换了个问题,然后点了另一个人。“根据《寒冷地区卫生提要》记载,就364名战斗士兵的冻伤情况进行了调查,其中因渡河冻伤的121名,于伏击时冻伤的93名,停战期间冻伤的54名,作战期间冻伤的16名,其中步哨15名,可以认为大致是按此比例罹患冻伤的。”回答的这位是见习医官志村,志村隶属第十一中队。这些都是为应对考试提前准备的成果。
和联队长并排,坐在最边上的是高级军医及野村军医中尉、森田军医中尉,他们认真倾听着见习医官们的回答。高级军医作为见习医官们的教育负责人当然紧张,这关系到自己在联队长那里的成绩。只有森田军医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仿佛只是单纯在旁听。野村军医中尉则完全不同于在医务室看诊时的草率,神情显得谨小慎微。
作为见习医官,此前学习的成就感在联队长于讲教集会所提问时最能获得。高级军医有时想起来会给他们上点儿课,但课程时间短,高级军医又敷衍。比起医生,高级军医更是联队的行政长官,他们忙得完全无暇顾及这些见习医官们。
见习医官室放置小箱子的架子上摆满了军队医学的书。虽然都是教科书,但在军医不理睬他们的情况下,就变成了见习医官们自学的教材。其中主要有《军队卫生学》《军队防疫学》《战伤学》《军队病理学》《选兵医学》《军队内科学》等等。
假如从这些书名中拿掉“军队”两个字,书中的内容和普通内科学、外科学、卫生学如出一辙,最多不过是集体医学的应用或者说结合。医学的目的是救死扶伤,治愈患者并使之健康地回归社会,但军医的目的却是保障战斗力量,让伤病人员回归战斗。而战斗又与死亡连在一起。治愈伤者的目的,仿佛就是为了杀一个人。这同医学本来的目的背道而驰,“军队医学”对这个矛盾是如何解释的呢?比如在《军队内科学》中,就有这样的记载。
“有人认为军队内科学不过是将普通内科学应用于军队,它与学校内科学、工厂内科学等集体内科学并无二致。要说军队内科学有什么特殊的存在意义,也不过是在普通内科学中加入战场背景即可。但是一直以来内科临床都以延长患者生命、减轻患者痛苦为主要目的,而军事则以各种战斗为基准,将士必须服从命令,为完成任务甚至要视生命轻于鸿毛。他们不仅要能忍受战斗条件的困苦、物质资源的匮乏,历尽艰辛,还要能够出生入死,因此我们认为不能将以往临床医学的目的,直接等同于军队内科学的目的。”
这里战伤、战死都没有形诸文字,而被“历尽艰辛”这样的字样代替。通过“出生入死”“视生命轻于鸿毛”,将“理所当然”的战死视为目的。盛气凌人地做出裁决,因此不能将以往临床医学的目的直接等同于军队内科学的目的。
在这段话里,解说结论的过程中剔除了科学理论,以视生命轻如鸿毛的忠义,为军事同医学“目的”的背道而驰做出了裁决。
“关于这点森鸥外是怎么想的,我反复翻看了他写的东西,但只看到了一处。”
天野对木村说。天野喜爱文学,比起军队医学的教科书来,他读过的文学书更多。每次外出,他都会去书店买一些文学书,其中一部分甚至藏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天野拿出来一本据说是在旧书店找到的破烂不堪的杂志,《公众医事》第一卷十二期,上面有森鸥外的《兵役篇》。
“服兵役后可能无法顾全自己的身体健康。战时为军事目的理应抛弃健康和生命,这毋庸置疑。至于平日的操练,同样没有理由回避其间的辛苦。然而兵役中的卫生法,不仅符合人生博爱的宗旨,同样为达到军事上的目的,亦有不能否认的必要性。无论怎样,士兵的身体健康都是战斗力的要素之一。”
森鸥外说,军队卫生学在“人生博爱”上是必须的,同时士兵的身体健康又是战斗力的要素之一,是为军事目的而抛弃生命“毋庸置疑”的前提。于是医学目的之一的“人生博爱”明显被偷换成了“军事目的”。
天野说,森鸥外既是医生又是文学家,他一定也为普通医学和军队医学目的背道而驰烦恼过,结果却作为军人给出了勇敢的决断。
之后木村和天野展开了争论,森鸥外究竟是出于作为军人的忠义精神如此断言,还是基于职业军人的习惯而得出了该结论,又或者是森鸥外作为军官想要出人头地?天野偏袒森鸥外,采纳的是习惯说,但是木村认为是想要出人头地的野心占据了上风。木村的坚持其实隐含着他对天野的讽刺。天野一直惦记联队前的一家法国餐厅,说有《三田文学》 的味道,每次从店前经过,他都会翕动着鼻翼,感叹道:“啊,蒲原有明 的味道,北原白秋 的味道,小山内薰 的味道。”
可是,虽然这么说,但天野从来没进过那家店。不,是不能进去。因为机枪大队的队长和第十一中队的N中尉,以及附近步兵第三联队的中尉少尉们经常出入那里。有一次他们还看到过地方人士来见这位机枪大队的队长。
K中尉经常训诫士兵们说:“现在世道堕落,重臣腐败,要改革就必须坚决地实行昭和维新。”每逢K中尉做值周士官,他都会在晚点名后到熄灯前的这段时间召集“石廊集合”。中队长室、将校室以及中队办公室所在的地方和各班所在的地方是分开的,中间有一块还算宽敞的水泥地面,也被当作连接营舍前后的通道。石廊就是对此处的称呼,每当值周上等兵挨班大声通知“石廊集合”时,木村都会心想“又来了”,然后和天野不情愿地一起跑出见习医官室。在联队长离开联队后,值周士官就换成了代理联队长。
K中尉通常站在办公室一侧三四级高的混凝土台阶上,俯视着整个中队挤在一起的下士官兵开始训话。“重臣阶层阻塞了陛下的圣听,他们同政界、商界沆瀣一气,让日本腐败至此。如此下去日本必将灭亡。此刻我们必须坚决实行昭和维新,改革体制,驱逐重臣,恭迎陛下亲政。尤其M博士的‘天皇机关说’ 乃是不忠不义的歪理邪说,没想到陆军教育总监竟然支持他。由此可见,即使军队上层也如此腐败。为实现昭和维新,我们必须继承A中佐的精神,他斩杀了奸臣N军务局长,我们要有做昭和弃子的决心。只有看到了昭和维新实现的曙光,我们才能够安心奔赴新岗位,用生命守护日本。”——每次表达虽然有所不同,K中尉每次的论旨都是固定的。
士兵们无不俯首恭听,不过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能理解。大半士兵其实都只是义务教育的高等小学 毕业而已,其中还有人只上到寻常科四年级。实际上,只要仔细看一看,就会发现地下有相当多的听众早已昏昏欲睡了。
K中尉不可能看不透这些士兵的表情。他是一名经验丰富的统帅,能够从集合的士兵中立即指出谁的脸色不佳,而谁又没有目视前方。他为什么对士兵的倦怠视若无睹呢?
即便如此,K中尉依然继续着他慷慨激昂的演讲。他陶醉在自己的话里,全情投入。似乎士兵们懂还是不懂,有什么反应对他都无所谓。最后K中尉总结道:“虽然大家暂时应该有些地方还不是很明白,但总有一天你们会懂的。总而言之,为了天皇陛下心甘情愿奉献自己的生命,这片心意是最重要的。也只有如此,日本才能国泰民安,安居乐业。怎么样,明白了吗?”新兵们齐声响亮地回答:“明白了。”“好,解散。”队长心满意足。
不仅是在石廊集合时,而且在广场训练,以及去户山原的野外演习时也是一样,K中尉经常在休息时让大家围成一圈,做相同主旨的训话。不过在户山原,他有时还自掏腰包,让下士跑腿去附近店铺买一大堆年糕和板栗饼,然后回来分给新兵们。 假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