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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对新兵做这样的训话是否恰当,木村有些疑惑。这种见缝插针的训话方式虽然符合《军队教育令》第42条“精神渗透乃教育之神髓,寤寐之间亦不可忽视”,但是第43条说,“敕谕及敕语诚为精神渗透之本源,无论何时何地,凡有机会即应根据具体问题晓谕圣旨之所在”,K队长的训话内容却与此不符。必须铲除重臣,断然实行昭和维新,这些敕谕及敕语上无处记载。让人不禁质疑,而且想反问他,这是圣旨的本意吗?
M博士的“天皇机关说”在贵族院受到了激烈抨击,去年冬天博士又在该院进行了阐释演说,当时木村尚未毕业。报纸上进行了大篇幅的报道,他对此印象深刻。军部竟然对一位教授的学说大肆抨击,学生们全都义愤填膺,觉得简直岂有此理。木村也这么想,但他并没有特别设身处地去思考,只是对同自己无甚关联的地方发生的事情有些是非观念而已。K中尉的精神训话中屡屡提及的A中佐也是,光天化日之下,军务局长竟然在陆军省被地方部队的中佐刺杀,报纸上还报道得洋洋洒洒。A中佐身穿陆军礼服的照片也留在他的记忆里。他想大概是陆军上层发生了什么内斗吧,但对此并无兴趣,认为那不过是在他遥不可及的地方发生的一起很寻常的事件。年轻军人倡导的昭和维新他在报纸上也见过,同样没什么切身体会,只觉得那是个很空洞的字眼。
木村十二月入伍,但因为自己只是军医候补生,他觉得军队上层的事同他没什么关系,所以也丝毫不关心“天皇机关说”。
然而等到四十天前,也就是今年一月十日欢迎新兵入伍时,K中尉视若兄长的第七中队队长,那位老资历的大尉作为当时的值周长官,为陪同新兵一起来的家长们做了致辞。木村、天野和其他军医见习生,都被召去帮忙做新兵体检,因此也都听到了。致辞在匆忙设于广场的慰问演出舞台上进行,当时大尉说的也是反对“天皇机关说”、反对重臣、颂扬中佐。昭和维新这个词他也听到了。明明是社会上发生的事情,身在俗世时都无缘的话题,却在自己置身的新环境里,在近在咫尺的地方鲜活地存在着。
被分配到机关枪队后,K中尉的精神训话,让“天皇机关说”和昭和维新愈加频繁地潜入到了自己的生活中。队长捕捉各种机会“反复说示”,现在木村已经对它印象深刻,感觉昭和维新仿佛就发生在自己身边。
不过,即使是在身旁,木村仍然觉得那同自己还是毫不相干。陌生人在人群中有时也会偶然并肩。可只要没有挽起手,那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实际上,对木村和天野这种见习医官,K中尉从来没有传达过任何关于昭和维新的训示。机关枪队队长对士兵们热心训话时,木村和天野即便在一旁听着,他也完全无视二人。他主要对士兵们说,旁观的见习医官有何反应,他连看都懒得看。在K中尉的眼中,两人似乎还不及自己演说时从旁经过的路人。
他们被划到了教化对象外,这也让人感受到了兵科将校对医官的歧视。身在以战斗为本组成的军队中,军医却陷入世俗医学与军队医学初衷不同的矛盾中,也许理所当然会被兵科将校蔑视。尽管如此,但木村一想到只要在军队自己仍需对这让人不舒服的沟壑忍气吞声,还是感到十分不快。
不过,自己也不会一辈子都在军队。只要不打仗,再有两年就能退役。从以前的例子看,驻守中国东北寒冷地区的师团会两年一轮换,他算好了,等自己回到日本时正好退役。眼下的生活的确艰苦,不过要是当上了少尉,就和士兵不同了,能享受正式将校的待遇,也可以待在有暖气的室内。
高级军医指示他们自学的重点应放在寒冷地区的卫生对策上。小箱旁边摆的那些书光看书名就让人不寒而栗。《冻伤及冻冱学》寒冷地区卫生学》《寒冷地区卫生提要》《寒冷地区军队医学》。
今年二月东京一反常态,频降大雪。四日下午开始飘雪,到了入夜时分雪本已经积下不少,却又刮起了风,于是东京迎来了一场四十九年不遇的暴风雪。电车和公交车都停了,电力输送因为有危险也停了,东京全市漆黑一片。在那以后,雪花依然星星散散地在飘。
机关枪队队长每天斗志昂扬地督促训练和演习,让士兵们不得喘息。士兵们在营内训练时,木村和天野被允许躲在医务室而不会被赶出去。但是遇到野外演习或者行军时,出于军医的职责,他们不得不随行。不仅白天,野外演习或者行军也可能会安排在夜间,而且有时候还是没有预先通知的紧急集合。这样的演习,一月和二月共进行过两次。随着开赴日期迫近,机关枪队队长的新兵速成训练似乎也加快了进度。第二次夜行军是在二月十二日,出了营门在六本木交叉路口沿电车道前进,从赤坂的溜池爬上特许局旁边的坡路,过首相官邸下三宅坡,径直通过警视厅前,在霞关左转,到达二重桥前。在二重桥整队后,全体将士在K中尉的号令下高呼了三声“天皇陛下万岁”。
之后,K中尉对全体将士说道,军人不是上班族,必须随时做好舍弃生命为国效忠的准备,在这一点上,A中佐就是我们的典范。你们近期即将开赴但走之前必须讨伐匪贼。
历时三十分钟的演说结束时,木村感觉脚尖都快要被冻掉了。
“军人上班族化”是K中尉总挂在嘴边的一个词,联队总部的将校和其他中队的将校为此都成了他攻击的对象。他骂他们没有军人精神,是穿着军装的上班族,是白拿工资的盗贼。
可匪贼又是谁呢?从他平日的口吻看,似乎指的是重臣阶层,这个激越的口头禅终于都直指重臣了。他每次说到匪贼,讨伐就像连带词一样,所以开赴前必须讨伐也只是他脱口而出的吧。
不知道K中尉自己作何想,但在别人看来,似乎只有他一个人情绪激昂,每日慌慌张张地忙来忙去。
即便按照字面理解讨伐“匪贼”,可距离他们开赴只剩一个月了。哪怕像“五·一五事件”一样由同志将校及民间人士一起进行,可准备还需要时间。很难相信仅用一个月就能付诸行动。
天野曾说:“任军医后要是被分配到隶属机关枪队所在的第三大队就太头痛了,虽然他手下的士兵们可怜,不过陪着他们我们也受不了啊。”这点木村也深有同感,所以不免暗自祈祷自己能转到其他联队。实在不行,隶属第一大队或者第二大队也是可以接受的。在极寒地区要陪着机关枪队一起行军或者去野外演习,比起麻烦更是可怕。而到时候,他们肯定也无法在生火的室内好生待着。
服完两年兵役后,木村打算回到T大学附属医院,忍耐着没有薪水的日子直到拿到博士学位,然后继承父亲的私人诊所。他没有特别的野心,也没有多高的期望,只希望能走一条平平凡凡的路,只是,他会毫不犹豫,朝森鸥外所说的“人生博爱”这个伟大的医学目标前行。为此,他也希望这两年能够平安度过。
一天晚上,天野在见习军医士官室对木村说他有个发现。这个房间在兵舍熄灯后也能以学习为名继续开灯,多少个小时都行。
“我发现了森鸥外军务之余奋笔创作小说和随笔的原因。森鸥外一直以成为陆军军医总监为最终目标,走的是军官这条路。他从军医候补生时起,甚至还不知道明治时代叫什么,不过即使他做了军医少尉也好,中尉也罢,一定都受到了来自兵科将校的歧视。而森鸥外丝毫没有退出军籍的想法。他一定知道,自己心甘情愿陷进去的困境无路可逃。他只要走军官这条路就摆脱不掉,森鸥外是在向文学清流寻求宣泄自卑的出口。所有这些,如果没有我们现在的经历是不会懂的。”
“但是,森鸥外去德国留过学。”
“不管多优秀,军医就是军医。首先,军医总监最高也只做到中将,而教育总监却是大将。军医在联队可以对士兵宣讲卫生,但规定军医讲话时必须要有将校在场。也就是说,没有兵科将校的威严和监视,军医的讲话就不具有权威。森鸥外在勤务之余能够笔耕不辍写出那么多质量俱佳、凌驾于职业文学家之上的作品,我认为也是有这种愤怒做动力的。”
“要是没有证据,不好说。”
“所以我说我发现了重要的秘密,你看这里。”
天野说着找出森鸥外书中《森鸥外渔史其人》一节。
“……我以医学相交的人,说同小说家不足以谈论医学。我以官职相对的人,又说小说家不足以托付大事。他们不知多少次在暗里阻我前行,挫我成功。……尽管我鞅掌官事,不论其好意与恶意,但每当看到人们不认可我的初衷,仍不禁独自怆然。”
“这里的官职说的应该是森鸥外兵科的军职,他因为是小说家所以被人觉得不足以托付大事。又因为他既是军医又是小说家,因此又被人说不足以托付军事大事。这么解释,你觉得如何?” 假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