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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三个月前,桑木因胃癌在一家专科医院的内脏外科做了胃切除手术。
之前桑木和大部分癌症患者一样,没有感觉有什么疼痛或者不适。只是从半年前开始,他日渐消瘦,脸色也越来越差。他是位日本画画家,从春天到夏天一直在准备秋季画展,并为此画了三幅大的作品。因此他一心以为自己是累到了,尤其今年的暑热,让他的身体很吃不消。
他以前从没出现过这样的情况,还以为是过了四十岁后身体就吃不消了。不过,或许还因为他这两三年来终于得到了画坛认可,因此有意连续创作了几幅大的作品,才积劳至此。桑木画的虽然是日本画,但他的画通常和西方绘画一样大,一幅约有1.8平方米,在上面涂以岩彩,而且有别于西洋画,还要表现日本画线条的细腻,因而格外劳神费力。他的画风以日本画的传统手法为基石,又导入了西方绘画的厚重感。
由于被画坛前辈和评论家寄予厚望,他自己也渐渐生出希望,进而有了野心,此后他的画大都以大幅作品为主。桑木有两三位竞争对手,太在意对手也让他的工作超出了身体负荷。完成画展的展出作品后,明明知道自己已经体力不支,但他还是接受画商委托又画起了个展作品。
也正因此,他把自己每况愈下的身体状况都归因于工作。
“插画那边,还是拒绝了吧?”妻子孝子劝他。
桑木五年前和三年前为一家知名出版社的小说类杂志各画了一年插画,他已经答应从今年夏天起再为他们画上一年。画插画对目前的他而言可谓有弊无利,这次他本也想拒绝,但五年前的润笔曾帮他填补了不少拖欠的颜料钱。因此,他对编辑一直心存感激。
他的责任编辑名叫高冈雅子,是一位二十六七岁的女性。脸很小,虽然绝非美女,但在画家眼中,她的衣着精致,尤其得宜的色彩搭配显出一种别致的美感。言谈举止干脆利落,又不失女人的含蓄。头脑敏捷,而且富于知性。桑木此前认识的女性大都是缺乏常识的女画家或模特,因此高冈雅子对他来说的确很新鲜。然而,他也并非因此就迅速拜倒在高冈雅子的石榴裙下。他们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况且她还有丈夫。
“一遇上高冈小姐,你就强硬不起来了。”妻子看桑木对她的劝告犹豫不决,略带揶揄地笑道。
不过,高冈雅子和他的妻子也很要好。高冈雅子等他插画完稿的间隙,或者他耽于其他工作在画室里无法出来时,妻子就陪她在客厅聊天,她们由此日渐亲密。但她和自己的妻子聊天时,似乎一直都在迁就孝子。而当桑木和她谈工作或者聊画的时候,每当妻子插进来,雅子的言语神态马上就变得不一样,她和孝子说话时两个人就像是闺蜜在聊家常。
桑木的妻子出身于平民家庭,她不喜欢晦涩的话题,也不懂,对丈夫绘画上的事更无深刻的见解。这倒也无所谓,不过看着高冈雅子一味附和妻子,两人不时为无聊的事哈哈大笑,桑木实在无法不对雅子心生佩服。
杂志社的女编辑因为工作需要在各有怪癖的撰稿人之间周旋,还要同其家人打交道。也因为女性这个特殊身份,尤其要对对方的妻子颇费思量,所以雅子应该早就修炼出来了吧。听说有位知名学者的妻子,绝不让女编辑进家,丈夫要到门口同其站着说话,因此看到高冈雅子如此游刃有余,桑木很是钦佩。不过高冈雅子八面玲珑的处事方式,却丝毫不会让人不快,也完全看不出她是在刻意地迎合妻子,她总是能给人一种自然和清爽的感觉。妻子也喜欢她。桑木觉得虽然同是女编辑,但她应该是特别聪明,或者说非常机敏的那种。
当妻子劝他拒绝出版社的插画工作时,桑木没有点头,既是因为自五年前便建立起来的交情,也是因为不想因此而让雅子不快。即便自己的身体状况稍微差些,任务也总还可以设法完成。
插画这份工作,以此为业的人先不论,稍有接触的人就会发现它出乎意料地烦琐。桑木认为画插画可以让画坛不断看到自己的作品,所以一直在进行各种不同的尝试。尤其他三年前为出版社创作的插画大受好评,所以这一次杂志社的总编等高层和高冈雅子一同,或者说被她带着来找桑木请求再次合作。
五年前刚开始创作插画时,也是雅子最先看到他完成的作品,并对其赞赏有加,她当时的评论也都绝非泛泛之谈。桑木给她看画室里其他普通的画,她的见解甚至比那些不知所云的评论家更能一语中的。桑木还听说,五年前开始关注他并在编辑会议上提出请他画插画(那是一位大家写的小说)的正是雅子,而当时他还不为人所知,不过是个看不出能有何出息的画画的。这冒险在她的力主之下顺利通过,大概既是因为她在编辑部颇具影响力,也因为她足够伶俐吧。
最开始桑木曾为浅墨色的设计效果和印刷后的实际效果不同而苦恼,这些关于制版技术方面的问题,雅子都一一询问印刷厂后转告给了他。桑木并没有拜托她做这些,都是雅子主动在做。桑木给插画界带来了新风,甚至引来一些插画家争相效仿。不过他的这些新意里,其实也吸收了不少雅子极其委婉的意见。
但五年前和现在相比,无论是桑木的工作量还是其作为画家的地位而言,都不可同日而语。即便是三年前,要在每个月原本的工作中插入三幅插画,都让桑木感到既烦琐又痛苦。画画正到兴浓时,却要插进一幅插画来,这时的心情就像窗明几净的屋子突然混进了满是尘埃的异物。虽然只是插画而已,但一旦开始就不能敷衍,有时甚至比自己原本的绘画创作还要辛苦。很多人都会看杂志,画坛的人也会读。如果画得不好,可能有人冷笑,什么啊,这家伙还画插画。桑木想用自己的作品还击他们。而且他也在意自己的对手,这位最近声名渐起的画家,世人对他的插画也充满了兴趣与好奇,所有这些,他都想用自己的作品来回应。
其他杂志社也曾提出请他画插画的请求,他当然都回绝了。一家尚可勉力应对,但两家或者更多对他毫无裨益。不过从结果来看,自然而然变成了他在报答高冈雅子,而雅子也对他感恩戴德。
三年前,他为出版社创作的插画好评如潮。与此同时,他辛苦创作的展会参展作品也斩获了最佳作品奖。
连续创作大尺寸作品带来的疲劳久久无法消除,桑木的脸色和体重都没有恢复如常。他越来越没有食欲,下腹总感到沉闷。桑木向来对自己的胃肠很自信,所以他认为这只是劳累过度罢了。
吃过胃药,补品也买了不少,但他毫无起色,脸色也一直不佳。他不仅没什么食欲,而且对食物的喜好似乎也不同于从前了。妻子孝子说,这应该是年过四十,身体发生了一些明显的变化。
几天后,桑木被一家美术杂志拽去参加座谈会。座谈会在一家酒店举行,到场的嘉宾除了先前已经熟识的美术评论家外,还有以绘画爱好者身份出席的一家医院的院长,这位院长当时就坐在桑木旁边。每当桑木开口,这位院长都凑过头来听。开始时并没有这样,但座谈进行到中途,院长开始频繁地出现这个动作。尽管现在很多医生都喜欢画,但绘画爱好者对画已经感兴趣到这种程度了吗?桑木对此感到十分疑惑。
过了三四天,这本杂志的编辑来桑木家送稿酬。他转告院长的话,说桑木先生怕是胃不太好,最好能找合适的医生看一下,当然自己也可以帮他检查。原来这位院长是内脏外科方面的专家。编辑很委婉地说,当时院长在旁边一直无法忽视他的口臭。原来那位医生不是对画热心,而是在闻自己的口臭,桑木听后感到有些不快。
但他心里也为此一惊。父亲六十一岁时死于胃溃疡。桑木一直怀疑父亲得的是胃癌,曾多次跟医生确认,可当时负责治疗父亲的老医师却坚称不是。那时他们住在乡下,考虑到医生在当地的信誉,桑木就此作罢,但对胃癌的疑虑却遗存至今。
他虽然知道胃癌不会遗传,却也知道如果有近亲患过胃癌,也就说明他自己的体质也易患此病。他不自觉地把对亡父病因的疑虑和自己现在的感觉联系了起来。当然他还没有癌症的自觉症状,但胃部沉重,没有食欲,日渐消瘦,这些会不会也是一种自觉症状呢?难道说他的癌症为时已晚了吗?他越想越不安。医生在旁边就能闻到自己的口臭,这也说明癌症已经发展到很严重的阶段了。 假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