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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觐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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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杰拉德在巴黎的住宅位于特穆朗街上,那里是富人区,挤着不少三层、四层或五层的冷峻楼房,不时还有特别大的住宅独自立在庭院里,但大多数住房都挨得很近,身体算得上健壮的小偷,都能够轻松地从一个楼顶跳到另一个楼顶上。

  “唔……”是默塔看到詹米住宅时的唯一评论,“我要自己找地方住。”

  “住在好房子里会让你紧张,你可以睡到马厩里。”詹米建议道。他低头朝他矮小、阴郁的教父咧嘴笑着。“我们会让男仆用银盘子把粥给你送出去的。”

  房子里面装饰得很讲究,让人觉得舒适,但我后来才意识到,与贵族和富有资产阶级的住房相比,这座房子可以说得上是简朴。我想,这至少有部分原因是它缺少一位女主人。杰拉德虽然看上去不缺妻子,但他从未结过婚。

  “呃,他当然有情妇。”在我猜测杰拉德的私生活时,詹米解释道。

  “噢,当然了。”我低声说。

  “但她是有夫之妇。杰拉德跟我说过,生意人千万不能与未婚女士纠缠——他说她们既浪费时间,又浪费金钱。如果你娶了她们,她们会花光你的钱,让你最终变成穷人。”

  “他对妻子的看法蛮不错嘛,”我说,“除了这条适用的建议,他对你的婚姻有什么看法?”

  詹米笑了:“呃,我本来就没有钱,所以我没法变得更穷。他觉得你很撑得起面子,但他说我必须给你买条新裙子。”

  我展开我那条苹果绿的天鹅绒裙子,它已经变得破旧不堪。“我想是的,”我同意道,“不然我很快就得用床单当衣服了,这条裙子的腰部已经很紧了。”

  “不光是腰部,”他笑着说,同时上下打量着我,“你胃口又好起来了,是吧,外乡人?”

  “傻瓜,”我冷冷地说,“你很清楚,安娜贝尔·麦克兰诺赫身材不高大,而且还瘦得像铲子的把手,可我不是啊。”

  “你不是,”他同意道,欣赏地看着我,“感谢主。”他亲昵地拍了拍我的臀部。

  “我早上要去仓库和杰拉德一起看看账簿,然后他会带我去拜访几个顾客,把我引见给他们。你一个人没有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我说,“我在房子里看看,也熟络一下用人。”前一天傍晚到达这里时,我们已经见过全部用人,但我们只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吃了顿便饭,所以我只单独见过那个送饭的男仆,以及那个早上来拉开窗帘、生火并端走夜壶的女佣。想到突然就要管理“全体雇员”,我感到有点胆怯,但我安慰自己,想着这和管理护理员和初级护士没有太大区别,而一九四三年我在法国战场上当高级护士时就做过这件事。

  詹米离开后,我用一把梳子和清水——仅有的梳妆用具——尽量梳妆打扮。如果杰拉德真想我来举办晚宴,那么新裙子只是开始。

  药箱侧边的口袋里装有柳枝,可以用来清洁牙齿。我取出一根柳枝,开始清洁牙齿,同时思考着让我们来到这里的神奇命运。

  在被迫离开苏格兰后,我们本应该找个地方追寻未来,要么去欧洲,要么就去美国。詹米一开始就选择了法国,现在考虑到他对乘船的看法,我对他的选择丝毫不觉得惊讶。

  弗雷泽家与法国颇有渊源。许多姓弗雷泽的人,比如说亚历山大院长和杰拉德·弗雷泽,都在法国谋生,几乎从未返回故乡苏格兰。詹米告诉我,法国还有许多詹姆斯党人,他们追随国王流亡,如今在法国或意大利努力生活,等待着国王重回王位。

  “总有人在说这件事,”詹米说,“在家里说,不是在酒馆里,所以现在才会相安无事,等到人们在酒馆里谈论这件事的时候,你就知道他们是当真的。”

  “告诉我,”我说,看着他拍打着衣服上的灰尘,“苏格兰人天生就懂政治,或者只是你懂?”

  他笑了,但很快严肃起来,打开大衣橱,把衣服挂起来。那件衣服看上去又破又旧,十分可怜,独自挂在飘散着雪松气味的巨大衣橱里。

  “好吧,我告诉你,外乡人,我宁可不懂,可是我生在麦肯锡家和弗雷泽家中间,所以很少有选择的余地。而且,我在法国生活过一年,又当过两年兵,自然就学会了如何去听别人说的话,听出其中的意思,辨别这二者的区别。不过,考虑到这个年代的情况,懂这个道理的并不只有我一个。在苏格兰高地,无论是领主还是佃农,在即将发生的事情里都无法置身事外。”

  即将发生的事情。我想,这会是什么事情呢?如果我们在巴黎未能取得成功,会发生的事情就是一场由流亡国王之子查尔斯·爱德华(卡西米尔·马里亚·西尔维斯特)·斯图亚特王子领导的、企图复辟斯图亚特王朝的武装起义。

  “美王子查理。”我轻声地自言自语,看着穿衣镜里的自己。他就在这里,就在这座城市里,或许离我还不太远。他会是什么样子?我只能想象到历史肖像上常见的他——十六七岁,英俊但有些女子气,柔软的粉色嘴唇,扑过粉的头发,时尚的穿着;或者那些虚构画像上的他——比历史肖像更健壮,挥舞着阔剑,下船走到苏格兰海岸上。

  他企图为父亲和自己夺回苏格兰,但最终让苏格兰毁灭和荒废。他的事业注定会失败,他将获得足够多的支援,然后重回苏格兰,率领拥护他的人们参加内战,最终悲惨地了结在卡洛登的战场。随后他会安全地逃亡至法国,但那些被他丢在身后的人则遭受了敌人的惩罚。

  我们此行便是为了阻止这场灾难。在杰拉德这座宁静、奢华的房子里思考时,这个任务似乎难以置信。如何才能阻止起义?嗯,如果人们是在酒馆里煽动起义,那么或许在饭桌上就可以阻止他们。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耸耸肩,把散落到眼前的头发吹开,然后下楼去找厨师。

  用人们最先对我既害怕又猜疑,但很快就意识到我并没有打算干涉他们的工作,因而便放下心来,谨慎而热心地对待我。最初,我因为劳累而模糊地以为在走廊里排队等我检查的用人至少有十二个。其实,算上我最先没有在用人中注意到的马夫、马童和厨房帮工,他们总共有十六人。我对杰拉德在生意上的成功仍然印象深刻,直到我发现他给用人的报酬是多么低:男佣每年可以得到一双新鞋和两本书,女佣每年得到的稍微少些,而地位更高的用人,如维奥内夫人、厨师和管家马格纳斯,得到的报酬则稍微多些。

  我待在家里探索整个家庭的运作,从餐厅女仆的流言里收集信息;詹米则每天都与杰拉德外出拜访顾客、积累人脉,通过这些建立可能对流亡王子有用的社交关系,让自己做好“辅佐王子殿下”的准备。在参加晚宴的宾客中,我们有可能找到盟友——或敌人。

  “圣热尔曼?”玛格丽特在擦拭片花地板,我突然从她的闲聊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是圣热尔曼伯爵吗?”

  “是的,夫人。”玛格丽特是个矮胖的姑娘,脸庞扁平得出奇,双眼向外凸出,让她看上去就像大菱鲆,但她很友好、热情。她把嘴巴噘成小圆圈,准备透露一些真正的丑闻逸事。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是在鼓励她。

  “夫人,伯爵的名声很差。”她煞有介事地说。

  来参加过宴会的人——据玛格丽特说——都名声不佳,所以我扬起眉毛,等着她说更多细节。

  “他把灵魂出卖给魔鬼了,你知道的,”她放低声音向我说道,同时还四下看了看,似乎圣热尔曼有可能躲在壁炉腔后面一样,“他要举行黑弥撒,让邪恶的人享用无辜孩子的血和肉!”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你挑的这个敌人真是不错啊。

  “噢,夫人,大家都知道,”玛格丽特告诉我,“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女人缘,女人都非常喜欢他,无论他在哪里,都有女人投怀送抱。不过,他很有钱。”显然,最后这点至少足够抵消——如果说不能掩盖——他饮血吃肉的特征。

  “真有趣,”我说,“不过我以为伯爵先生是杰拉德先生的竞争对手,他不是也进口葡萄酒吗?为什么杰拉德先生要邀请他呢?”

  “为什么?夫人,这样杰拉德先生就可以在晚宴上提供上好的波恩酒,告诉伯爵先生他才买了十箱,然后在晚宴结束的时候慷慨地送他一瓶带回家。”

  “我明白了,”我笑着说,“那伯爵先生也这样邀请杰拉德先生参加过晚宴吗?”

  她点点头,白色的头巾在她的油瓶和抹布上摆动着。“噢,是的,夫人,但是没有杰拉德先生那么频繁。”

  庆幸的是,这次晚宴并没有邀请圣热尔曼伯爵。我们只是家里人一起聚餐,以便杰拉德在离开前能够通过剩下的一些琐事来训练詹米。在这些琐事中,最重要的当属在凡尔赛宫的国王起床仪式。

  杰拉德在吃饭时解释说,受邀侍候国王起床是很重要的有利迹象。“不是对你有利,伙计,”他挥着叉子,慈祥地对詹米说,“是对我有利。国王,或者说是财政部长迪韦尔内,想确保我会从德国回来。最近这次征税让商人们重重受挫,许多外国商人都离开了,可以想象这给皇家财政造成多大的负面影响。”想到税收的事,他满脸愁容地盯着叉子上的小鳗鱼。

  “我打算下周一就走,只等人来告诉我威尔米娜号安全到达了加莱,然后我就动身离开。”杰拉德又咬了一口鳗鱼,对詹米点点头,边咀嚼边说,“我把生意交给会管理的人,伙计,在这个问题上我完全不用担心。不过在我去处理其他事情之前,我或许还要和你谈谈。我已经和马歇尔伯爵说好了,两天后我们和他一起去蒙马特尔,让你去觐见查尔斯·爱德华王子殿下。”

  我心里突然感到一阵兴奋,迅速地与詹米交换了眼神。他故作镇静地对杰拉德点点头,但是在他看着我时,他的眼睛里却闪耀着期待的光芒。这就是我们任务的开始。

  “王子殿下在巴黎深居简出,”杰拉德边说,边在盘子边上追赶最后那条因为抹了黄油而滑溜溜的鳗鱼,“在国王没有正式接纳他前,他出现在上流社会不合适。所以王子殿下很少离开居所,也很少见人,只接见那些前去觐见的支持他父亲的人。”

  “我听说的不是这样。”我插嘴说。

  “什么?”两双惊讶的眼睛转向我这边,杰拉德放下叉子,放过了最后那条鳗鱼。

  詹米朝我抬起眉头。“你听说什么了,外乡人?从哪儿听说的?”

  “用人们说的。”我说道,专注地吃着我的鳗鱼。看到杰拉德皱着眉头,我第一次想到住宅的女主人与客厅女佣说长道短不是回事。呃,管他呢,我反叛地想。我的选择并不多。

  “客厅女佣说查尔斯王子殿下经常去拜访路易斯·德拉图尔·德罗昂王妃。”我说着,从叉子上咬下一条鳗鱼,慢慢地咀嚼着。鳗鱼的味道不错,但如果整条吞下的话,你会觉得有些不舒服,就好像它们还是活着的一样。我小心地吞下去。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不错。

  “而且是在王妃丈夫不在家的时候。”我优雅地补充道。

  詹米看上去被我逗乐了,而杰拉德则满脸惊恐。

  “德罗昂王妃?”杰拉德说,“玛丽—路易斯—亨丽特—詹妮·德拉图尔·德奥弗涅?她丈夫家与国王的关系很近。”他用手指擦拭嘴唇,在嘴边留下一圈油光。“那样会很危险,”他嘟囔道,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我在想是不是这个小傻瓜……不!他肯定没有这么傻。他只是缺乏经验。他还涉世未深,而且罗马和这里不一样。但是……”他结束嘟囔,然后决绝地转向詹米。

  “这将是你为国王陛下做的第一次任务,伙计。你和王子殿下年纪相仿,但你在巴黎有经验,懂得判断时机,而且还得到了我的训练,我自夸一下,”他朝詹米笑了笑,“你可以和王子交朋友,帮助他结识那些将会对他有用的人——这些人大多你都已经见过。你还要尽可能得体地给殿下解释,对错误的人献殷勤会给他父亲的事业造成极大损害。”

  詹米漫不经心地点头,显然是在思考其他事情。

  “客厅女佣怎么会知道殿下去拜访王妃呢,外乡人?”詹米问,“她每周不是只能离开一次去参加弥撒吗?”

  我摇摇头,吞掉口里的食物,以便回答他。“据我所知,这是厨房女佣从厨房帮工那儿听来的,厨房帮工是听马童说的,马童又是听隔壁马夫说的。我不知道这中间传了多少人,但德罗昂王府与这里就隔三户人家,想来王妃对我们也了如指掌,”我欢欣地补充道,“至少,如果她要和她家厨房女佣聊天的话,她就知道我们的事。”

  “女士是不和厨房女佣说三道四的。”杰拉德冷冷地说。他眯眼看着詹米,无声地恳请詹米把妻子管好些。

  我能看到詹米的嘴角抽动,但他只是喝了一小口蒙哈榭酒,然后转换话题,讨论杰拉德最近的项目——正用船运往牙买加的朗姆酒。

  在杰拉德摇铃让用人收拾餐盘、呈上白兰地时,我在说了抱歉后先行离开。杰拉德很喜欢边抽黑色的长雪茄,边喝白兰地,而我清楚地感到,我刚吃下的那些鳗鱼,无论有没有仔细嚼碎,让烟熏都没有益处。

  我躺在床上,尝试不去想关于鳗鱼的事情,但是收效甚微。我闭上眼睛,试着去想牙买加——热带阳光下怡人的白色沙滩,但是牙买加让我想到了威尔米娜号,进而让我想到了海洋,然后海洋又直接让我想到巨大的鳗鱼在绿色的波浪里缠绕、扭动。詹米走了进来,让我的思绪离开了鳗鱼,我便坐了起来,宽慰地向他打招呼。

  “唉!”他倚靠在关着的门上,用衣服的饰边朝自己扇着风,“我感觉自己像是熏香肠一样。我喜欢杰拉德,但我很开心他能把那该死的雪茄带去德国。”

  “呃,满身烟味就不要靠近我,”我说,“鳗鱼不喜欢烟。”

  “我一点儿也不怪他们。”他脱下外套,解开衣服扣子,“我觉得这是个计划,”他说着,朝门那边甩头,脱下了衣服,“就像蜜蜂那样。”

  “蜜蜂?” 异乡人3:战争的礼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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