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卡洛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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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张难看的小猪脸!”布丽安娜弯着腰,入神地看着那个立在卡洛登游客中心大厅一侧的恶狠狠的红衣塑像。它大概有五英尺出头高,脸颊松垂、红润,眉毛低垂,眉毛上方扑了粉的假发挑衅地向前伸出。
“嗯,是个又肥又小的家伙,”罗杰觉得有些好笑地赞成道,“不过是个不错的将军,至少不逊色于他那位文雅的表兄。”他挥手指着大厅另一边那个较高的查尔斯·爱德华·斯图亚特的塑像——戴着蓝色的天鹅绒无边帽,帽子上系有白色的帽章,威严地目视着远方,傲慢地假装没有看见对面的坎伯兰公爵。
“他们叫他‘屠夫比利’,”罗杰指着身穿白色短裤和金织外衣的庄严公爵说,“这是实话。除了在这里的所作所为,”——他挥手指了指外面低沉天空下广阔却昏暗的春绿色高沼地——“坎伯兰的人还造就了苏格兰高地史上最严苛的英格兰恐怖统治。他们一路烧杀抢掠,把战斗中的幸存者赶到山里。他们会放过女人和孩子,任由他们挨饿;而遇到男人时,则会当场射杀,甚至懒得去调查他们是否是查理的人。有个与公爵同代的人这么形容他:‘他造就了荒漠,并称这个荒漠为和平。’——恐怕坎伯兰公爵在这附近仍然很不受人喜欢。”
没错,游客博物馆的馆长,也是罗杰的朋友,就曾告诉他,人们非常尊敬“美王子”的塑像,而公爵塑像衣服上的纽扣则会经常不见,而且塑像本身也成了不少下流笑话嘲笑的目标。
“他说有天清晨他早早来到博物馆,打开灯后发现公爵塑像的肚子上插着一把真的苏格兰长匕首,”罗杰朝着那个微胖的小塑像点头说,“他还说公爵罪有应得。”
“我能想象,”布丽安娜蹙眉看着公爵,低声说,“人们现在还这么当真?”
“对啊,苏格兰人记事情记得很久,而且他们比较记仇。”
“真的吗?”她好奇地看着他,“你是苏格兰人吗,罗杰?韦克菲尔德不像是苏格兰的姓氏,但你谈论坎伯兰公爵的时候有些……”她的嘴角上挂着一丝微笑,罗杰不确定她是不是在开玩笑,但他很认真地回答了她。
“噢,是的,”他笑着说,“我是苏格兰人。其实,韦克菲尔德不是我的本姓,这个姓是牧师在收养我的时候给我的。他是我母亲的叔叔。我的父母在战争中去世后,他就把我接来和他住了,我本来的姓是麦肯锡。至于坎伯兰公爵,”——他朝镶着平板玻璃的窗外点了点头,窗外的卡洛登战场遗址清晰可见——“外面有块刻着麦肯锡姓氏的氏族石碑,石碑下面埋着我的许多亲戚。”
他伸手轻拍了拍一片金肩章,让它前后摇晃起来。“我不像有些人那样针对人,但我也没有忘记。”他向她伸出手,“我们出去吧?”
外面很冷,高沼地两边竖着两根旗杆,旗杆顶部的两面旗帜在阵风的猛吹下飘扬着。这两面旗帜一黄一红,所在的位置就是当时两军司令在军队后方站着等待战果的位置。
“我看这两个位置刚好比较偏僻,”布丽安娜冷冰冰地观察道,“不可能被流弹击中。”
罗杰注意到她在发抖,所以把她的手往自己的胳膊里拉,让她靠得再近些。他觉得自己可能会因为紧挨着她而突然欣喜若狂,但他努力掩饰着这种欣喜,长篇大论地讲起当时的历史。“嗯,当时的将军们就是这么带兵打仗的——站在后面指挥。尤其是查理,战斗结束的时候他跑得特别快,连纯银的野餐用具都没来得及带走。”
“野餐用具?他在打仗的时候野餐?”
“对啊。”罗杰发觉自己很乐意向布丽安娜展现出自己的苏格兰特征。在大学里那种通用的牛津、剑桥说话方式下,他通常会努力调整口音,但现在放开了口音,因为布丽安娜听到这种口音时脸上会露出微笑。
“你知道为什么他叫‘查理王子’吗?”罗杰问她,“英格兰人一直以为这是个昵称,能说明他多么受士兵爱戴。”
“不是吗?”
罗杰摇了摇头:“不是。他的士兵叫他‘Tcharlach王子’,”——他细心地把这个词拼出来——“Tcharlach就是盖尔语里的查理,TcharlachmacSeamus就是‘查尔斯,詹姆斯之子’,其实是个非常正式的尊称,只是盖尔语里的Tcharlach发音特别像英语里的‘查理’。”
布丽安娜笑着说:“这么说他就根本不是什么美王子查理?”
“那时候还不是,”罗杰耸耸肩,“现在当然是了。这是个变成了事实的历史小错误,这种错误还有很多。”
“果真是个学历史的。”布丽安娜开玩笑道。
罗杰苦笑着说:“所以我才知道啊。”
他们沿着战场里那几条碎石小路漫步闲逛。罗杰给布丽安娜指出不同军团的作战位置,解释战斗的顺序,还讲述了战斗中那些指挥官的逸事。
他们走着,风逐渐停息了,战场上变得一片寂静。慢慢地,他们的对话也消失了,只剩下偶尔才有的低声谈话,就像悄悄话一样。布满云层的天空一片灰暗,苍穹下面的万物似乎都沉默着,只有高沼植物在用地下那些供养它们的人的声音低语。
“这个地方叫‘死神之井’。”罗杰弯腰看着一股小泉水。它只有一尺见方,是个黑色的小水潭,泉水从一块隆起的石头下涌出。“有位苏格兰高地族长就死在这里,他的随从就用这里的泉水洗净他脸上的血污。那边的墓穴就是这个氏族的。”
那些氏族石碑都是大块的灰色花岗岩,在风吹雨打下失去了棱角,地衣也长到了它们身上。它们立在平整的小块草地上,散布在高沼地边上,相互间隔也比较远。每块石碑上都刻着一个名字。有些石碑上的名字因为日晒雨淋而变得模糊,几乎无法辨别了。麦吉利夫雷、麦克唐纳、弗雷泽、格兰特、麦肯锡。
“看。”布丽安娜轻声说道,指着一块石碑,那儿躺着一簇灰绿色的嫩枝,枝条上面还长着几朵早春的花朵。
“那是帚石楠,”罗杰说,“在夏天更常见。等到它们开花的时候,每块石碑前面都会长很多。它们是紫色的,偶尔也能看到白色的。白色的帚石楠象征着好运,象征着君主的统治。白色的帚石楠,还有白色玫瑰,是查理的标志。”
“是谁放在这里的呢?”布丽安娜在路边蹲下,用一根手指温柔地抚摸着花枝。
“游客。”罗杰蹲到她边上。他抚摸着石碑上模糊的字迹——弗雷泽。“在这里阵亡的战士的后裔,或者只是那些想悼念他们的人。”
她转头看着他,头发飘在脸前。“你这样做过吗?”
他低着头,看着搭在膝盖上的双手微笑。“做过,这样做想来特别多愁善感,但我做过。”
布丽安娜转身看着小路另一边缘上的灌木丛。“跟我说说哪种是帚石楠?”她说。
在回去的路上,卡洛登的忧郁消失了,但那种共鸣的感觉还在,所以他们像老友一样有说有笑。
他们拐弯走到兰德尔母女下榻的旅馆所在的那条路上,布丽安娜说:“母亲没能和我一起来,真是太可惜了。”
罗杰虽说很喜欢克莱尔·兰德尔,但他完全不觉得克莱尔没来很可惜。他想,三个人肯定太多了。他含糊其辞地嘟哝了两声,但过了一会儿他问道:“你母亲怎么样了?希望她病得不重。”
“噢,没什么事,她只是肠胃不适,至少她是这么说的。”布丽安娜独自皱了一会儿眉头,然后转身对着罗杰,一手轻轻地搭在他腿上。他感到肌肉从膝盖一直颤动到腹股沟,没法集中注意力听清她在讲什么。她还在说她母亲的事。
“……觉得她没有问题吧?”她说完了话。她摇摇头,即使是在车内的昏暗光线下,她头发的波浪里也闪耀出紫铜色。“我不知道,她好像心事重重。其实不是生病,更像是她在担心什么事。”
罗杰突然感到胃里有些不适。“嗯,”他说,“或许只是挂念工作的事吧,她肯定会没事儿的。”布丽安娜感激地对他笑了笑。这时他们把车停到了托马斯太太的小石屋前。
“这一趟真的很棒,罗杰,”她轻轻摸着他的肩膀说,“妈妈的这个项目,我在这里也帮不了什么忙,我能帮你处理些脏活吗?”
罗杰的情绪高涨起来,笑着对她说:“应该可以安排,明天想过来和我去处理车库里面的东西吗?你想干脏活,车库里的工作就足够脏。”
“太好了,”她笑着,靠在车上回头看着车里的他,“或许母亲也想来帮帮忙。”
他能够感受到自己的脸僵住了,但他还是殷勤地微笑着。
“好的,”他说,“太好了,希望她能来。”
结果,第二天去牧师家的只有布丽安娜。
“妈妈在公共图书馆,”她解释道,“她去查旧黄页,想找某个她之前认识的人。”
听到这话,罗杰有些惊讶。前一天晚上他查过牧师的电话簿。有三个当地电话的姓名是“詹姆斯·弗雷泽”,还有两个只是名不一样,但名和姓中间的是首字母“J”。
“好吧,希望她能如愿。”他说着,依然假装漠不关心,“你确定想帮忙?工作很无聊,很脏哟。”罗杰怀疑地看着布丽安娜,但她点了点头,肮脏和无聊丝毫没有让她感到心烦。
“我知道。我以前也给父亲帮忙,帮他翻阅陈旧的资料,寻找脚注。而且,这本来就是妈妈的项目,我能做的就是帮你的忙了。”
“那好,”罗杰看了看自己的白色衣服,“我去换身衣服,然后我们一起去车库看看。”
车库门呻吟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然后屈服于开门的力量,最后在弹簧声和灰尘里突然卷了上去。
布丽安娜在脸前挥着手,咳嗽着说:“天哪,上次有人进来是什么时候?”
“千万年前吧,我猜。”罗杰心不在焉地说。他在车库里打着手电筒四下照了照,短暂地照亮了那些堆起来的纸箱和板条箱、因为标签被撕下来而变得脏兮兮的陈旧轮船衣箱,以及盖着油布的形状不规则的东西。黑暗中到处都伸着家具腿,就像小恐龙的骨骼从岩石层里伸出来一样。
这堆废物中间有个缝隙,罗杰慢慢钻进去,然后消失在一个充斥着灰尘的黑洞里。手电筒的苍白光斑不时照到天花板上,表明着罗杰在移动。最终,随着一声喜悦的喊叫,他抓到了吊在上面的拉线开关,然后车库突然被一只功率过大的灯泡照亮了。
“这边,”罗杰突然出现,拉着布丽安娜的手说,“后面有空的地方。”
后墙边上有张古老的桌子,或许原本是韦克菲尔德牧师餐厅里的重要家具,在接连化身为厨房砧板、工作凳、锯木架和画案后,最终安息在这个满是灰尘的圣殿里。桌子上方是一扇挂满蜘蛛网的窗户,一束微弱的光线透过窗户照在伤痕累累、洒有颜料的桌面上。
“我们可以在这里工作,”罗杰说着,从那对杂物里拉出一把凳子,用一块大手帕敷衍地擦去上面的灰尘,“请坐,我去看看能不能把窗户打开,不然我们会闷死的。”
布丽安娜点点头,但是她没有坐下,而是好奇地翻着比较近的那堆垃圾,而罗杰在变形的窗框边发出吃力的声音。他能听到身后她读箱子上标签的声音。“这是一九三〇到一九三三年,”她说,“这是一九四二到一九四六年。这些是什么啊?”
“日记,”罗杰边说,边把手肘撑在铺满灰尘的窗户底框上,发出吃力的哼哼声,“我父亲——我说的是牧师——一直写日记,每晚吃完饭后都写。”
“看上去他要写的东西可不少。”布丽安娜搬下几个箱子,把它们堆在旁边,然后检查下面的一堆箱子,“这些箱子上面有名字,科斯、利维斯顿、巴尔南。教区的居民?”
“不是,是村子的名字。”罗杰暂时放下开窗这个苦力活,喘着粗气。他擦了擦额头,把袖子上的灰土留在了额头上。还好他们两人穿的都是旧衣服,适合在肮脏的环境里工作。“这些应该是关于苏格兰高地村庄历史的记录。有些箱子里的内容其实已经刊印成书,在苏格兰高地,你可以在有些当地旅游纪念品商店里看到。”
他转身看着配挂板,板上挂着一些破旧的工具,他选了一把大号螺丝刀来开窗。
“可以找找标有‘教区登记簿’的箱子,”他建议道,“或者找找写有图瓦拉赫地区村庄名的箱子。”
“我不知道哪些村子是图瓦拉赫地区的。”布丽安娜说。
“哦,对啊,我忘记了。”罗杰把螺丝刀口插到窗框缝里,野蛮地凿着那层古老的漆。“找找这几个村庄,莫德哈……呃,马里亚南,还有……噢,圣吉尔达,还有其他村庄。我知道这些村子曾经有过不小的教堂,但这些教堂都被关闭或推倒了。”
“好的。”布丽安娜推开一张挂着的油布,突然尖叫着往后跳。
“什么?是什么?”罗杰从窗边转过身,螺丝刀已经准备在手里了。“我不知道。我碰到油布的时候,有个什么东西飞快地跑走了。”布丽安娜指了指,罗杰如释重负地放低了手里的武器。
“噢,就这样?很有可能是老鼠。”
“老鼠!你这里有老鼠?”布丽安娜显然有些激动。
“嗯,我希望没有,因为如果有老鼠的话,它们肯定会咬完我们要找的资料。”罗杰回答道。他把手电筒递给她。“拿着,在没光的地方用,至少你不会被吓着。”
“谢谢。”布丽安娜接过手电筒,但她在看着那些箱子时,仍然有些不情愿。
“呃,继续啊,”罗杰说,“或者你想我即兴来一首老鼠讽刺诗?”
布丽安娜灿烂地笑了。“老鼠讽刺诗?那是什么?”
罗杰暂时没有回答,又一次尝试开窗。他用力向上推,感到肱二头肌把衣服绷紧。最终,伴随着一阵刺耳的撕裂声,窗户被打开了。一阵令人振奋的冷风从打开的那个六英寸宽的缝隙中吹了进来。
“天哪,这样好多了。”他夸张地朝着自己扇风,对布丽安娜笑着说,“我们开始干活吧?”
她把手电筒递给他,然后往后退了一步。“你去找箱子,我来整理,怎么样?还有,老鼠讽刺诗是什么啊?” 异乡人3:战争的礼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