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硫黄的特性(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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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犹豫了片刻。早晨的阳光透过我身后的菱形玻璃照进来,他在阳光的照耀下眯着双眼。接着,他下定决心,转身朝烧着蒸馏器的石桌走去,并且摆头让我跟着。
“跟我来,夫人,我有些东西给你。”
让我惊讶的是,他低头走到桌子下面,然后消失了。见他没有回来,我便弯腰朝桌子下面看。火炉里的炭床正熊熊燃烧着,但火炉两边都有空间。在桌下的墙里,隐藏在阴影里面的,是一块较黑暗的空地。
我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便提起裙摆,跟着他蹒跚着走到桌子下面去了。
墙的那边有个房间,尽管房间很小,但是在里面我们可以站起来。在整座房子的外面完全看不出有这个房间。
这个密室的两堵墙都被蜂巢般的书架占据着,书架的每个格子都洁净无尘,而且里面都展示着一个动物头骨。这两堵墙壁的冲击力足以让我向后退一步。那些空洞的眼睛似乎全都在盯着我,而那些裸露的牙齿则闪亮着表示欢迎。
我眨了好几次眼睛,才找到雷蒙师傅。他像常驻侍僧一样小心翼翼地蹲在这个藏骨堂下面,紧张地把双手举在面前,同时看着我,特别像是在期待我大喊大叫或扑倒在他身上。然而,比起一排打磨过的骨头,我见过更恐怖的东西,所以我冷静地走上前去,仔细地打量着它们。
看上去他应有尽有。蝙蝠、老鼠以及鼩鼱的小头骨,这些骨头是透明的,上面的尖利小牙齿闪耀着光点,体现出食肉动物的残暴。巨大的佩尔什马骨,它们的下巴像短弯刀似的,看上去特别适合用来削平一排排非利士人。还有许多猴子的头骨,它们就像那些负重的巨大马匹那样,倔强地保持着微型的曲面。
它们拥有某种魅力,如此安静,如此美丽,似乎每件骨头都仍然保持着其主人的本质,似乎骨头的轮廓上还隐约保持着原有的血肉和皮毛。
我伸手摸了一个头骨。如我所料,这骨骼并不冰冷,却异常地呆滞,似乎那早已消失的温度还彷徨在不远处。
我见过人们随意地对待人体遗骸,早期基督教烈士的头骨被紧挨着堆在地下墓室里,而大腿的骨头则像游戏棒一样堆在头骨下面。
“这是只熊?”我轻轻地说。这是一个大头骨,犬齿尖利,但臼齿却被奇怪地磨平了。
“是的,夫人。”见我并未害怕,雷蒙先生放松了。他轻盈地抬起手,特别轻微地从那个粗大、坚实的头颅的曲面上摸过。“你看见这些牙齿没有?这是吃鱼吃肉的,”他伸出细小的手指沿着那一长排邪恶的犬齿,以及那锯齿般的臼齿抚摸,“但也嚼浆果和蛆虫。它们很少会挨饿,因为它们什么都吃。”
我慢慢地转身参观着,钦佩地摸摸这儿,摸摸那儿。
“它们都很可爱。”我说。我们轻声地说话,似乎说大声了会把那些安静的沉睡者吵醒。
“是的。”雷蒙和我都用手指抚摸它们,轻抚那些长长的前额骨头,以及那些脆弱的鳞状的拱形脸颊骨,“它们拥有动物的特点,你知道的。仅仅依靠留下来的骨头,你就能大概判断出它是哪种动物。”
他把一个较小的头骨翻转过来,指出了底面上肿胀的凸起物,那些凸起物就像是薄薄的小气球。
“这儿,耳道连接着这些地方,声音进而会在头骨里回响,所以老鼠的听力才会很灵敏,夫人。”
“鼓膜水泡。”我点头用拉丁文说道。
“啊?拉丁文我只懂一点点。这些东西的名称都是……我自己创造的。”
“这些……”我向上指了指,“这些很特别,是吧?”
“哦,是的,夫人。它们是狼,特别老的狼。”他取下一个头骨,虔敬且小心地拿着。头骨的口鼻部分很长,有着坚实的犬齿和宽大的裂齿。矢状合缝的头顶明显凸起,比头骨的背部要高,表明了颈部上曾经有过坚实、发达的肌肉。
不像其他头骨那样是枯燥、柔和的白色,这些头骨上有棕色的斑点和条纹,而且因为擦拭过多而亮铮铮的。
“这些动物没了,夫人。”
“没了?你是说灭绝了吗?”我又入迷地摸了它一次,“你到底在哪里弄来这些东西的?”
“不是从地上,夫人,而是从地下得到的。它们是从泥煤田里挖出来的,埋了好几英尺深。”
我近距离打量着,看到它们与其他那些年代更近、颜色更白的头骨有所不同。这些动物比普通的狼大,嘴巴或许能够咬碎一只奔跑着的麋鹿的腿骨,或者撕开一只倒在地上的鹿的喉咙。
摸到它时我稍微颤抖了一下,因为它让我回想起了在温特沃思监狱外被我杀死的那匹狼,想起了它那些在寒冷的黄昏里跟踪我的同伴,那是快六个月前的事情了。
“你不喜欢狼,夫人?”雷蒙问道,“也不担心熊和狐狸?它们也是捕食者,吃肉的。”
“是的,但不是吃我的肉,”我讽刺地说着,把那个因为年代久远而变得深色的头骨还给他,“我对我们的朋友麋鹿同情得多。”我有些喜爱地拍了拍那高高伸出的鼻子。
“同情?”雷蒙师傅柔和的黑眼睛好奇地看着我,“对骨骼抱有这种感情可不常见啊,夫人。”
“呃……是的,”我有些尴尬地说,“但是它们看上去并不仅仅是骨骼,你知道的。我是说,你在看着这些骨骼时,能够从它们身上得知些什么,能够感到那些动物是什么样的。它们并不只是毫无生命的东西。”
雷蒙咧开没有牙齿的嘴巴笑了,似乎我在不经意间说了什么让他开心的话,但他没有说什么。
“你拿这些东西干什么?”我突然问他,意识到各种动物头骨在草药店里并不是常见的附属品。鳄鱼标本或许是,但这些东西不是。
他好意地耸了耸肩。
“嗯,它们是我从事工作时的某种陪伴。”他指了指角落里的杂乱工作台。“它们可以告诉我许多事情,但它们同时又没有那么吵闹,不会引起邻居的注意。到这儿来,”他突然转换话题说,“我有东西给你。”
我惊异地跟着他朝房间尽头的高柜子走去。
在我看来,他不是博物学家,肯定也不是科学家。他没有笔记,没有绘画,没有可供别人查阅和学习的记录。但我奇怪地相信,他很想教我某些他知道的东西——或许是与骨骼的共鸣?
柜子上有些奇怪的标志。它们相互衔接,像螺纹一般,周围看上去像是五边形和圆形,喀巴拉教派[21]的标志。我在兰姆叔叔的某些历史学资料里见过,所以认识一两个。
“你对喀巴拉感兴趣?”我看着那些符号问他,觉得有些好笑。难怪他会建造这个隐秘的工作室。虽然某些法国文学和贵族人士对异教的事情兴趣浓厚,但这种兴趣往往都很隐秘,因为他们担心引起教会愤怒,从而招致清洗。
他大笑起来,这让我颇感惊讶。他用短指甲的粗壮手指在柜子正面按按这里,按按那里,抚摸着一个符号的中心,而这个中心则是另外一个符号的结尾。
“呃,我不感兴趣,夫人。许多喀巴拉信徒往往都很穷,所以我不经常与他们交往。但是这些符号确实能够让好奇心重的人远离我的柜子。你想想,这对于符号来说,可算是不小的力量了。所以,或许喀巴拉信徒说这些符号有力量并没有错?”
他淘气地朝我微笑着,打开了柜子的门。我能看到那其实是个双层柜子。如果某个好管闲事的人无视那些符号的警告,打开了柜门,那么他肯定只能看到药剂师的普通物品。但是,如果按照正确的顺序按下隐藏的门闩,那么里面的架子也会被打开,展示出后面深深的壁腔。
他拉出排在壁腔里的一个小抽屉,然后把它倒扣在手里。他摇晃着抽屉里的东西,从中取出一大颗白色的晶体石,然后把它递给了我。
“给你的,”他说,“可以保护你。”
“这是什么?魔法吗?”我怀疑地说道,把那颗水晶石在手掌里翻来翻去。
雷蒙大笑起来。他把手伸到桌子上方,让一把五颜六色的石头从指缝流过,弹跳着落在墨迹斑斑的毛毡吸墨垫上。
“我觉得你可以叫它魔法,夫人。我把它叫作魔法的时候,会收费更高。”他用指尖把一颗淡绿色的水晶石拨到那堆五颜六色的石头边上。
“它们的魔力比不上那些头骨——当然也不比头骨差。我把它们称为大地之骨。它们具有母体的精髓,不管母体有什么力量,它们也都拥有。”他把一小块发黄的石头朝我这边弹过来。
“硫黄。与其他几种小东西一起磨碎,用火柴靠近,它就会爆炸。火药。是魔法吗?或者说这只是硫黄的属性呢?”
“我觉得这要看这话是对谁说。”我说道。他的脸上挂起了愉悦的微笑。
“如果你离开了你丈夫,夫人,”他低声地笑着说,“你肯定不会挨饿的。我就说过你是专业人士,不是吗?”
“我丈夫!”我惊慌地叫道。我突然明白了远处店铺里面传来的模糊噪声是怎么回事了。我听到一声巨大的撞击声,那是硕大拳头特别用力捶打工作台面的声音。我还听到低沉模糊的说话声,这个说话声在其他叽叽咕咕的声音里,不容干涉地要让自己被人听到。
“我的天哪!我把詹米忘了!”
“你丈夫在这里?”雷蒙的眼睛睁得比往常还大,而且他的脸色已经变得特别苍白。
“我把他忘在外面了,”我解释道,弯腰打算穿过那个秘密的通道口回去,“他肯定等得不耐烦了。”
“等等,夫人!”雷蒙伸手拉住我的手肘,让我停了下来。他把另外那只手搭在我那只握着白水晶的手上。
“那颗水晶,夫人,我说过它可以保护你。”
“是的,没错,”我不耐烦地说着,听到詹米在外面叫我叫得越来越大声,“怎么个保护法?”
“它对毒很灵敏,夫人。在遇到几种有毒物质时,它会改变颜色。”
这句话让我停了下来。我站直身子,盯着他看。
“毒?”我慢慢地说道,“那么说……”
“是的,夫人。你或许还有危险。”雷蒙那张青蛙脸表情严肃,“我不确定是否真的有危险,也不知道危险从何而来,因为我也一无所知。你放心,如果我发现了,我肯定会告诉你。”他的眼睛不安地朝壁炉处的进口看了看。外面的墙壁上传来巨大的撞击声。“让你丈夫也不要担心,拜托了,夫人。”
“别担心,”我在低矮的门楣下弯腰告诉他,“我觉得詹米不会咬人的。”
“夫人,我担心的不是他咬人!”我半蹲着从壁炉灰烬上面往外走,雷蒙师傅在我身后说道。
詹米正举起刀柄,打算再次敲打墙壁的镶板。他看见我从壁炉里面走出来,于是放下了刀柄。
“哎呀,你来了。”他温和地说。他偏头看着我掸掉裙子褶边上的油烟和灰烬,然后看到雷蒙小心翼翼地从蒸馏桌下往外看,他皱起了眉头。
“啊,我们的小蛤蟆也来了。外乡人,是让他自己解释呢,还是我把他像那些东西一样挂起来?”他依然看着雷蒙,朝外面那个工作间的墙上点了点头。那堵墙上挂着一条长长的毛毡,毛毡上钉着几只干蛤蟆和青蛙。
“别,不要,”我急忙说道,而雷蒙则又埋头躲回了桌下,“他把一切都给我讲了。他其实还帮了我大忙。”
詹米不情愿地收起匕首。我伸手把雷蒙拉出来。他看到詹米时往后退了一下。
“夫人,这个男人是你丈夫?”他问道,口气就像是想我给他否定的回答。
“是的,当然是。”我回答道。“我丈夫詹姆斯·弗雷泽,图瓦拉赫堡主。”我说。虽然我指的只可能是詹米,但我还是挥手指了指他。我朝另外那边挥挥手,说道:“雷蒙师傅。”
“我猜就是。”詹米干巴巴地说。他鞠了个躬,朝雷蒙伸出一只手,而雷蒙把头低到了詹米腰部下面几英寸的地方。雷蒙短暂地碰了碰詹米伸出来的手,然后迅速把自己的手缩回去,忍不住稍微战栗了一下。我惊讶地盯着他看。
詹米只是扬起一只眉毛,向后靠到桌沿上,把双手抱在胸前。
“好了,”他说,“怎么回事?”
我做了大部分解释,而雷蒙则只是偶尔说个单音节词表示肯定。他这个小个子药剂师似乎完全没了平常那种狡猾的才智,缩在火炉边的凳子上,疲惫地耸着肩膀。只有在我解释完白水晶,以及什么时候可能用到它过后,他才动了动,似乎又有了些活力。
“没错,大人,”他宽慰詹米说,“我其实不知道是你妻子有危险,还是你们二位都有危险。我没有听到什么具体的东西,只在某个地方听到过‘弗雷泽’这个名字,而且在那个地方,人们提及名字时很少会有什么好事!”
詹米犀利地看了他一眼。“是吗?雷蒙师傅,你经常去这种地方吗?你说那些人是你的合作伙伴吗?”
雷蒙有些憔悴地微笑着。“我更愿意说他们是我生意上的对手,大人。”
詹米哼了一声。“唔,是啊,好吧。不管是谁,只要敢轻举妄动,我会让他吃不完兜着走。”他摸了摸腰带上的匕首,然后站了起来。
“不过,我感谢你的警告,雷蒙师傅。”他给雷蒙鞠了个躬,但这次并没有把手伸出去。“至于另外那件事——”他朝我挑起一只眉毛,“如果我妻子愿意原谅你的所作所为,那么我就不多说了。下次子爵夫人再来时,”他补充道,“我建议你还是躲到你的小洞里去。我们走吧,外乡人。”
我们乘着马车隆隆地朝特穆朗街驶去。詹米在路上一言不发,盯着马车窗外,右手的手指敲打着大腿。
“在那个地方,人们提及名字时很少会有什么好事,”马车转进特穆朗街时,他嘟哝道,“我在想这会是个什么地方呢?”
我回忆起雷蒙的柜子上的符号,然后感到一阵轻微战栗,前臂上的寒毛都立了起来。我回想起了玛格丽特所说的关于圣热尔曼伯爵的闲话,以及德拉马热夫人的警告。我把这些,以及雷蒙说的话告诉了詹米。
詹米点点头。“是的。关于宫里的这种事情,我听说过一点,只是一点。我当时没有在意,觉得只是胡话,但现在我会去挖掘的。”他突然大笑起来,然后把我拉近,“我会让默塔去跟着圣热尔曼伯爵,有他好受的。” 异乡人3:战争的礼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