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鸟尽弓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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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尽弓藏】
“十月初三,京西客栈。”
“韩公是想见人还是见尸?”韦行规就像一尊雕像,面无表情地站在韩辟的身旁。
“你自己拿主意。”
韩辟盯着他看,面色泛红,嘴角露着浅浅的笑意,眼神却有点异常。
如果对于一个不了解韩辟的人来说,这种眼神太过直接,并不是暧昧,像是一种不需要太多的解释你就能明白的信任和理解。
整个辟世山庄里面,有许多事情根本不用他去做,近几年内,江湖一等一的高手愿意为他卖命的已经多达七十八个。
当然,如果一个男人只靠这种很特别的眼神去网罗人才,是远远不够的,同时还需要大量钱财和利益的引诱。
韦行规跟了韩辟三年,却只见过韩辟三次,是什么理由让韩辟这么信任韦行规?
有些人看见死人会很开心,有些人看见一个可以让任何一个人变成死人的人,就会更开心,韦行规只是个很平凡的人,他唯一的一个好处也就是能让很多比他更平凡的人都变成死人。
今天韩辟这种微笑如果只是为了表示信任,反而让韦行规有些意外,因为韩辟不会相信任何人,他若是对一个人的实力充满信心,就会变得很客气。
韩辟偶尔会大声地笑几声,但很少这样微笑,只有每次韩看见韦行规时,才会笑得这么无声无息,这一点一直让韦行规捉摸不透,手掌心甚至会捏出汗来,因为韩辟的这种表情实在是太特别,韦行规每次都会犹生一种欲望,一种想拔箭的冲动。
韦行规十八岁的时候开始做杀手,一张精寒铁弓,百步穿杨。他在这行中不算顶尖,也说得上是出类拔萃。作为一个杀手,无论在什么场合都要镇定自如。
可是今天韩辟只望了他一眼,他心事便开始沉重。
韦行规今年二十有三,二十岁那年就跟了韩辟,自从进了辟世山庄后,就很少说话,据说辟世山庄内门客高手有七十八人,彼此都很少表露身份来历,所以也没有人觉得他性格孤僻。
常有喜爱交谈饮酒的庄里人提出疑问时,韦行规却只是淡淡的笑。
他的笑容不是很友好,有点僵硬,他不会回答任何问题。如果这个时候你还想继续往下问,可能你就会哭,因为他的箭不是拿来回答问题的,是用来射的。
韦行规虽然举止古怪,但在韩辟面前,还是能开口说几句话,这整整三年里,他只见过韩辟三次,也只说过三句。
第一次,当韦行规一箭射中雕山豹王冲咽喉的时候,韩辟无声无息地站在他的背后,距离不过五丈。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恐惧感压迫着他的神经。
韦行规只觉得背脊已经湿了一片,箭镞在脑后发出刺耳的叫嚣,他明明已经听见韩辟深沉清匀的吐气声,却没有出箭的勇气。
他难以想象,如果他的箭射向韩辟,会是怎么样的一个结局?
没有做过的事情他永远无法想象。
所以他没有去想,而是说了一句话:“如果你不杀我,就带我走。”
第二次,当韦行规接到韩辟命令,要他扫平雁荡十八寇时,他很犹豫地问:“能不能多给我两天时间?”
他用了两天的时间,用了半条命换来了韩辟一句话:“九枝连环,果然是箭出人翻。”
就因为韩辟说了这么一句话,整个辟世山庄没有一个人敢再大声地跟韦行规说话。
今天这是第三次见到韩辟。
韦行规有点激动,每当看见韩辟这个熟悉的笑容,他就会出现那种很兴奋的冲动,右手中指微微弯曲,囊中箭镞很不安分的在风中颤抖。
他想射,可是没有把握。
他盯着韩辟的咽喉,瞳孔在收缩。
他怎么会有这种射的欲望?也许他本来就只是个射手,在他的生命里,箭才是真正的自己,这种感情不能用语言来表达,他的箭不是拿来说话的,而是用来射的。
“九枝连环,箭出人翻。”江湖上至今还没有一个人能活着躲过他的九枝连环,但好像韩辟却是个例外,因为只要看见韩辟,韦行规就开始紧张。
有时候杀人和被杀都一样的痛苦,想杀一个人却没有把握杀得死,这对韦行规来说,实在是件很悲哀的事。
韩辟懒洋洋地望着韦行规,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像是一种期待,也像是一种无奈。
京西自古是出游的好去处,山高水远,遥望青山,峰如昙云突起,林涛雾浓,更能体味其幽绝之境。青山以西便是秋风林,叶枝蔽日,溪水如歌。京西的清晨,秋风抚面,露湿衣裳,韦行规一路无心欣赏景色,往西直走,到京西客栈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京西客栈位于秋风林深处,极为偏远,白天游人甚多,一到黄昏便少有过客途经。整座客栈以木片铁钉,框成屋型,木壁有青苔蔓长,透了几分清幽古邪,时有山雀扑飞,遥望炊烟袅绕,弥漫在黄昏的霭云里,叶动飘零,纵是美不胜收,这秋晴多雾的季节里,他的额头却已满是冷汗。
韦行规深深地吸了口空气,心事重重地走到门口,三尺长弓斜挽腰间,背上箭镞吱啾颤动,发出刺耳鸣声。
箭有杀气。
韦行规推门进去,见屋内檀香四溢,菜香扑鼻。有三人正端杯对饮,欢声如雷,桌台旁边不远处,又有一清瘦老人,低头正削着一块木片,十指肃长,削切手法刚劲有力。这四人彼此坐的距离不远,但他们之间无形中好像有种不可忽略的联系,像有几根肉眼无法看到的丝线,将四人绑在一起,无论是谁先动一下,另外三人都会有所察觉。
“我姓韦。”
没有人理他。
韦行规打招呼的方式似乎有点特别,他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他不太喜欢故作姿态,更不愿意隐瞒自己是来这里杀人的这个事实。
现在屋内有四人,韩辟究竟要韦行规杀哪个人?
韦行规盯着老人看,木片已将成型,木薄如纸,长三寸,头细小灼尖。而那削刻木片的刀居然也是木制,刀宽一寸,竟似异常锋利。他忽然感觉气氛很冷,盯着这老人看得愈久,寒意就愈浓。
“秋风林自古天然寒雾,就算是春暖花开之季,仍是阴爽境冷。这位兄弟赶了一天的路,为何不坐下来喝一杯?”那边三人中有一青衣人站起身来,微微一笑,很友好地望着韦行规。
这人身材魁伟,鼻宽眼大,手端酒碗,精芒频闪,喝得甚是欢畅。
韦行规淡淡地答应了声:“多谢。”走过去将酒碗接了,托住碗底,一饮而尽。
青衣人瞪大眼睛瞧着韦行规,哈哈大笑道:“韦兄弟够爽快,再来一碗。”
韦行规道:“你认识我?”
青衣人笑道:“江湖上不知道九枝连环的人只怕不多。看你肩横铁弓,背缚箭囊,不是韦行规是谁?”
韦行规淡淡一笑,不语。
青衣人又道:“这种天气,能坐下来喝碗水酒,是最大的快乐了。”
韦行规面无表情,仍淡淡道:“裴家兄弟这么有雅兴,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青衣人脸色一寒,讪讪道:“我以为这秋风林人烟迹少,想不到在这里居然有人认识我裴无双,真是难得,难得。”
“江湖上谁不知道裴氏兄弟性情洒脱,喜爱游山玩水。一大早我就看见你们从辟世山庄出来,一辆马车往京西方向疾走如飞,兄弟猜想,这躺京西客栈之行,必定热闹得很。所以,能在秋风林看见你们,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裴无双哈哈笑道:“来来,难得韦兄弟这么欣赏我们,这碗酒可一定要喝的。”他将坛中剩酒全部倒出,冲那老人喝了一声,“老头,再去温坛酒来,我等要与这位兄弟再痛饮几碗。”
这清瘦老人似未听见裴无双的喝喊,低头自言自语地道:“人生在世,有酒可醉。鸟之将死,其音也哀。”
韦行规突然笑了,轻声道:“老人家为何有如此感慨?”
清瘦老人扫了一眼韦行规,沉声道:“我自来有早起的习惯,秋风林虽说阴冷雾寒,倒也清凉爽身,今日却是瘴雾迷漫,鸦雀惊飞,我知道一定有事发生。裴氏三雄平时都在京南活动,我便是八抬大轿也请不来的,今日他们有时间来我这小店喝酒,从正午喝到现在,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我猜想可能在等另外一位朋友。”
韦行规接口道:“他们有可能在等我。”
桌边一高瘦男人哼了声,道:“韦兄弟怕是误会了。”
韦行规淡淡道:“裴氏三雄独据一方,未必会替韩公卖命,但江湖上传闻,这兄弟三人吃喝嫖赌,开销大得很,出得起价钱的只有韩公一人,加上天刑老人武功了得,他们原本想会上一会,只是七绝刀非比寻常,他们三人聪明得很,有我这个替死鬼来了,自然要方便得多。”
老人呵呵笑道:“你知道的事情倒是不少,我一直猜不透裴氏三雄为何迟迟不敢动手,原来是等你这个帮手。”
高瘦男人冷冷道:“九枝连环箭虽然是箭不虚发,但我们等得未必就是你。”说话这人叫裴无辛,练得是南宗一十八路大擒拿,招招锁骨,出手阴狠毒辣。
韦行规故作一惊,道:“这就奇怪了,京西客栈便算真的有藏龙卧虎,韩公也犯不着安排这么许多人来吧?”
裴氏三雄脸色一变,阴森森地道:“韦兄弟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裴氏兄弟对玩山喝酒是内行,杀人这种事情就不太一样了。”
裴无辛冷冷道:“你以为我们三人没有把握对付得了天刑老人?”
韦行规道:“好像是的,不然你们何必等到现在。”
木屋出奇的安静。老人仍在削着手中木片,声似抽丝。木屑细细翻卷,飘落地时,节节断裂,细如尘埃。
韦行规叹了声,道:“韩公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可我就是想不明白,既然叫我来杀天刑老人,为何又吩咐你们先行?是对我韦行规不放心还是对这位天刑老人太重视?”
裴无双道:“韦兄弟不必妄加猜测,你我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韦行规淡淡道:“只怕未必。”
弓在手,箭镞在背囊中晃动,呼呼作响。
老人微微一笑,道:“年轻人,有些事情知道了太多,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韦行规望着眼前这位老人,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似对老人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始终不肯开口。
江湖传闻,天刑老人的七绝刀下从未有过活口,韩辟是个例外。就像韦行规第一次看见韩辟时而没有出箭的勇气一样,因为他没有把握一箭能射穿韩辟的咽喉,天刑老人是不是也没有把握?韩辟的武功真的有传说中这么可怕么?为什么每个见过他的人都会丧失勇气?
老人的眼神很忧伤,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韩辟这个人工于心计,在他的眼里,每个人都可能是他的敌人,所以他学会保护自己,从来不会让任何人有杀他的机会,我的七绝刀不能,你的九枝连环也不行。”
韦行规点了点头,道:“我明白。”
老人抚须微笑,道:“其实你从来都没有明白,韩辟始终是个凡人,他不是神,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人总是会死的,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只因为你把生死看得太重,你的弓也就变得沉重,换句话说,你的眼里只有韩辟的生死,却已经没有弓,所以九枝连环箭的精髓你只明白了一半。”
韦行规若有所思,低头不语。
裴氏三雄一直在注意着天刑老人和韦行规谈话,仿佛这二人之间存在着一种难以明喻的关系,他们关心的并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韩辟,这令裴氏三雄颇觉不安。
老人忽然问:“屋里有几人?”
九枝连环箭的精髓究竟是什么?没有人知道,但是韦行规可以一弓射中九个人,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事实,韦行规的对面应该有四个人,而韦行规说了一句让四个人都感到非常的意外的话:“我只看见三个人。”
老人道:“难道我不是人?”
韦行规笑道:“你不是坏人。”
老人奇怪地问:“我不是坏人?那你是什么人?”
韦行规道:“桃花坞里断肠人。”
七年前一个秋天的夜晚。
桃花坞却没有了平时的嬉闹,人心慌乱。坞内大大小小一百八十八口性命是生是死,已经没有时间考虑,因为百余骑快马已经逼近坞门。
利箭嗖声破空,火光四起。
桃花坞主沈望庭长剑在手,心事沉重。纵横江湖数十载,他今天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作恐惧,什么叫作孤掌难鸣。他仰头望天,天空氤红如血。桃花坞已经是一片火海。
“濮兄,你去告诉韩辟老儿,桃花坞里决没有一个贪生怕死的人。”
韩辟曾官拜节度,虽退隐辟世山庄,门生仍有百千,高手如云。桃花坞与韩辟为敌多年,一直是他的眼中钉,掌中刺,这计划了三个多月,召集门下三百余人的围歼,桃花坞这次是注定劫数难逃。
濮天刑是沈望庭多年好友,亲如兄弟,此时已老泪纵横:“桃花坞虽没有贪生怕死之人,毕竟拖家带小的,留得这一片青山,还怕没柴烧么?沈兄你三思啊。”
沈望庭什么事情都不愿意再想,他只明白一个道理:他既然连保护桃花坞的能力都没有,又何谈东山再起?
沈望庭仰面苍天,悲声道:“桃花坞百把个兄弟跟着我出生入死,我今日若是一走了之,我还有何颜面再见他们……”
冲锋呐喊和拼杀声一直维持到天明。
桃花坞遍地火灰,废瓦残粱,天荒鸦鸣,这一百八十八人里面,只有“七绝刀”濮天刑一人生还……
有很多往事会让很多人心伤。江湖人的伤一直埋在深处,不容易发现,韦行规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少伤,当他看到这个老人的时候,他发现这个伤居然痛得那么明显。
老人一声幽叹,眼中已有泪花翻滚。
裴氏三雄脸色阴沉,一言不发。他们都是杀手中的高手,一个训练有素的杀手都知道一个道理:话多了就会分神。他们迟迟没有动手的原因只有一个,天刑老人不是一盏残灯,七绝刀的传闻也不是徒有虚名。
天刑老人手中有刀,一把削雕精细的木片小刀。
裴氏三雄没有动,因为他们知道,只要是“刀”,都有伤人的可能。
裴无辛左手十指箕张,他一直盯着韦行规的铁弓,裴无双却盯着韦行规的右手,还有一个裴无婴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懒洋洋的趴在桌上,两个手指捏着一只酒杯,憨意的把玩。 仙风侠骨英雄泪(卷一)(共1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