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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落叶

　　我每天早晨，都会起得很早。因为我是个扫地的和尚，寺里唯一一个一直都在扫地的和尚。我也问过师父为什么只有我一直都在扫地。师父说，因为我执着。我问他什么叫执着。他说，如果我可以参透悟着的话，就不需要在继续扫地了。

　　于是，我便努力地去参悟他说的执着。我甚至忘了我已经扫过多少回秋天的落叶，但我仍然不知道什么才是，执着。

　　寺里的人都说，我只配扫地。

　　于是，我便每天拿着扫帚在寺中不停地扫，春天扫柳絮，夏天扫飞花，秋天扫落叶，冬天扫白雪。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我就扫灰尘。我真的害怕有一天这个世界上连灰尘都没有了，那我该去做些什么呢。

　　第一次发现落叶的美丽，是在最无聊的时候，我正坐在寺门的门槛上发呆，忽然有片落叶从眼前飘然而过。就像个会跳舞的精灵，轻盈优雅，丝毫不为尘世的喧嚣所扰。只是静静地飘落。我就这样看着落叶一片一片在我眼前舞动，天地之间仿佛就剩我们。只有我能欣赏它的美丽，也只有它才能让我了解这世界的妩媚。

　　直到师父的责杖打到背上，我才发现寺院已经被金色的叶子铺满。我慌忙地拿起扫帚开始清扫。再回头看落叶的时候却发现，它舞的虽然美丽却又是那样的无助，我相信，我前世一定也是片随风飘零的落叶。

　　（三）拯救

　　他称自己为佛，他说他能将我从无边无际的欲望中拯救出来。而拯救我的条件是，在以后的几千万个轮回中我必须按照他的方式去供奉他，哪怕是献出生命。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因为我在乎的是我的现在。我才不管以后我会怎么样。其实我也不相信会有什么来生。如果真的有来生的话，那为什么我会不知道我的前世是个什么东西。可能是为了突出他的仁慈，他再三地提醒我说我们的交易是用我以后的千万个轮回换取今生的这一次解脱。我对他说，我要的就是今生。

　　他赐给了我自由，让我可以任意变化大小形状，穿梭也天地之间，虽然我仍旧是块石头，但这样的赐予对于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共工和祝融的争吵终于演变成了战争。

　　磅礴的水浪呼啸着砸向每一团跳动着的火焰，而炙热的火焰又用全部的热量将每一滴冲向自己的水化成空气，它们不停地碰撞着，冲击着。发出胜过雷鸣的巨响，摧毁着每一个它们能够接近的生命，毫不理会它们曾经是多么的辛苦才哺育出如此美丽的世界。

　　共工败了，但是他带着不败的决心撞向了不周山。那是擎天的柱，他要引出天火，他要毁灭这个他得不到是世界，这就是欲望。我带着佛给我的祝福在天地之间不停地游荡，不是为了逃避毁灭，而是企图为这个世界留住点什么。就在这个充斥着毁灭的世界里，我听到了一丝轻轻的呻吟。是株小草，竟然会是株小草。她全然不顾天地间的浩劫，仍旧努力地冲破了大地的禁锢，昂着头把她的嫩绿扬起在这片几乎已经被毁灭的土地上。我化身形将它严严地护住，任凭天火将我吞噬，我拥有佛的祝福，我一定要留住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抹希望。

　　（四）回眸

　　她来的时候刚好是秋天，也就该是秋天。

　　那天的雨出奇的大，我坐在门槛看着地上那些由于失去了水才变得脆弱的叶子被雨水打碎，我想我应该去问问师父，为什么有的时候滋润也可以变成一种摧毁。我站起身来的时候，她刚好躲进寺门的门檐下。那一刻我才知道，我的前世根本不会是落叶，因为我不配。我虽然不了解秋天的每一片叶子，但是我熟悉它们的气息和它们因为飘零才拥有的哀怨。我从来没想过人也会拥有那样的气息和哀怨，直到她出现，那落叶般的气息与哀怨将我围绕，让我不敢去正视她的美丽。

　　不过，我想我虽然无法阻止雨水打碎叶子，但至少我可以让她暂时远离雨水的冰冷。我脱下僧袍递给她。她先是一愣，旋即轻轻一笑，便去接僧袍。

　　“通灵！”一声暴喝。我的手和她的手骤然间收回，僧袍落在地上，被流动的雨水慢慢浸湿。

　　“去后院面壁三天。”每当师傅发现我犯了错误，他只是告诉我该受多少责罚，从来不会讲明是为什么。用他的话讲，因你是种的，我给你的是你自己的果。和尚嘛，凡是就讲个因果。我向师傅行了个佛礼，便朝内院走去。当他合上寺门的时候，我回头望了一下，只是回头望了一下，我才知道这一切是早就注定了的。

　　她披着被雨水浸透的僧衣，静静地看着我，眼中闪烁着梦幻般的光芒。只是刹那我的世界仿佛倒退了几千万个轮回，在大地初开的时候，在那片洪荒之中，在天火的照耀下，有个孤独的舞者用他最后的美丽在对我诉说着，而当我正要去倾听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在刹那间化为乌有。

　　重重的山门，隔住门到底是两个人还是两个世界。

　　（五）誓言

　　天火整整烧了十万年。虽然我可以保护她不被天火吞噬，但是我无法给予她，她所需要的阳光和雨露，她也无法恋爱生命以外的任何一种简单的美丽，除了友情，其实我也一样，我又一次的面对着大地的荒芜和没有自由的日子，但我想我做的没错。同样是因为友情。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依偎着，等待浩劫过去的一天。

　　有一天她问了我这样一个问题，她问我，我们会不会有来生，我只是不经意地说可能会有吧。

　　“我们可不可以放弃现在。等到下一个轮回当一切都变得又美好的时候我们再在一起。到那个时候我会用最最美丽的舞姿来报答今生你对我的好。”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把来生和以后的几千万个轮回都许诺给了那个叫做佛的家伙，而我换来的是今生与她的相遇。现在，她劝我放弃。我了解她面对这样的世界的感受，因为我的生命中也有过同样苍白的段落。

　　“如果下一个轮回我们之间错过了呢？”

　　“我等，哪怕是千万个轮回，我都会等你。直到你出现，知道你可以看见我最最美丽的样子。”

　　我轻轻打开了十万年来一直紧箍的怀抱，看着她被火焰无情地吞噬，看着她单薄的身躯在炽热中扭动，看着她用最后的美丽提醒我记住我们之间约定。我听到一丝轻微的破裂声，从我的体内传出，顷刻间我的身体化做无数的破片。射向天空，教会无情的它怎样哭泣；刺入大地，让已麻木的它再次痛楚；飞向千万个轮回之后，告诉人们放弃是种什么滋味。

　　我的思想也开始慢慢消散，我慢慢地忘记一切，忘了天与地的情仇，忘了水与火的恩怨，忘了前生与今世的纠葛，只有我们的誓言随我一起远去。

　　（六）晚霞

　　我想我是被她的眼眸摄去了魂魄，我根本没有办法将自己从她的哀怨中解脱出来，我决定去找师父。

　　我对他说，我动了凡心。

　　师父似乎并不惊讶，只是微微一笑：“你只见过她一面。”

　　“可师父从未见过佛祖，不也在此膜拜了他六十年吗？”

　　师父静静地望着佛祖的金身，往日的虔诚被现在的疑惑代替。

　　“下山去吧。”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不知是为了我还是为他自己。

　　我行了个佛礼。转身奔出寺门，再没回头。

　　哪天的晚霞格外灿烂，映着她舞动的腰身，说不出的美丽。我终于听清了那个孤独的舞者对我的诉说：哪怕是千万个轮回，我都会等你。直到你出现，直到你可以看见我最最美丽的样子。

　　——完——

　　【清涟】

　　（一）

　　我已经渐渐习惯了那苦涩的味道，但仍旧看不清楚她心中所隐藏的东西。那是怎样的一种东西呢？甚至苦过了茶？

　　纵然我已经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人世混迹了许久，而我却始终无法了解人心的幽深，我又凭什么去了解人的心呢？

　　我只是一只杯子，纵然曾经怀抱过浓烈如火的美酒，怀抱过甘甜如蜜的毒药，怀抱过清新如水的泥土，甚至怀抱过刚刚从天上坠落人间的冰雪，纵然我了解刚强背后的温柔，我了解美好掩盖住的肮脏，我了解冰冷包围下的纯洁，但我就是不了解人心，因为我从来没怀抱过那种东西，又有谁会用杯子去盛人心呢？即便有，即便我真的怀抱一颗人心，我真的就能了解吗？或许能，或许不能，那要在盛过人心之后才知道。

　　现在在我怀中的是略带苦涩的茶，我感受不到它的清香，因为香气已经随着蒸腾的热气溢出，只留给我一丝深入体内的苦涩。

　　混着满室的清香，书一页又一页地翻过，那是一份只有她这样的人才有资格享受的从容与安定，可每次她从桌上拿起我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她冰冷的手在颤抖，这颤抖让我诧异，在我的理解中颤抖就代表慌乱。

　　她的脸庞依旧寒冷，仿佛千年不化的冰雪，她的眼神依旧遥远，如天空一般无法测量，这样的一个人也会慌乱吗？她现在的慌乱又是因为什么呢？

　　她又只是轻轻地用嘴唇点了一下茶水，我有的时候甚至怀疑她根本不是在喝茶或者品茶，只是要找个借口把我握在手里，而这借口背后应该就是她慌乱的理由。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特别轻的一口气，如果不是我就在她的唇边我根本感觉不到她在叹气，有很多时候距离可以让你了解到别人了解不到的东西，无论距离的远近，你都可以看到她想给你看的东西。

　　我始终不相信人的眼睛可以看穿一切，有很多人以为自己心思细腻观察入微，他们甚至夸口可以一眼看穿别人的内心，而且屡试不爽，对于这种自以为是我恨不得有人拿起我去砸他们的头。

　　一个人如果想让你去了解他的内心，那他就会很小心地去隐藏，但却仍旧留给你一丝缝隙，让你可以窥探，在你自鸣得意已经偷窥到一个人的秘密的时候，或许他正在心中得意的笑，因为你终于了解了他想让你了解的东西。

　　如果他不想让你了解他的内心，就算你把他的心挖出来放到杯子中仔细观察千万个轮回，你所看到的也只是一颗人心而已，里面的东西你永远都无法把握。

　　这就是为什么我始终不了解像她这样的人，在如此的一种地方，还会出现刚才那样的慌乱，我看不透她的心，我看不透人的心。

　　她放下书，一只手环在我周围，另一只手托着我，慢慢踱到窗前。

　　窗外，星光如霜。院中的湖，披着冷冷的星光，说不出的安静。

　　星光洒在静静的湖面上，仿佛一层寒冰，将生命的流动隐藏在一缕微微的晃动之下，不露痕迹。

　　人们常常用湖水的宁静来形容一颗不慌乱的心，但我知道在那层薄薄的星光下，湖水正在翻腾，就像她近乎无情的脸庞后面不一样隐藏着一颗不安的心吗？

　　我笑世人的愚蠢，我笑我自己能通晓他们的愚蠢，可他们是不是也正用一种满是讽刺的眼神注视着我呢？

　　我只是一只杯子，纵然怀抱过人世间所有的美好与丑恶，但终究没有盛过人心。

　　（二）

　　那晚她像往日一样早早睡去，只是忘了吹灭桌上的灯火，又何必灭了灯火呢，难道只有身在一片黑暗之中才能够安然睡去吗？

　　那些在阳光照耀下依旧心安理得地做着肮脏勾当的人同样不在少数，她又为什么非要给自己一片欺骗自己的眼不见心不乱呢。何况她的心已经乱了，她所顾忌的无外乎是她现在所处的环境与她的身份。

　　她是个尼姑，法号妙玉。

　　我不了解她的以前，其实她也不了解我的以前。

　　我们第一次相遇是在金陵城一家小有名气的古董店里。

　　无数到过金陵的人都要先对它的繁华感叹一番，但繁华对于一只杯子来说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如果非说有的话，那就是在繁华的地方我可能很快就会被卖出去，而被身在繁华中的人买去之后，等待我的就是一个檀木架子。

　　买我回去的人会把我放在他们刻意用来显示自己富有的檀木架子上，对着到访的客人指指点点，说我身边的破土罐是当初西施在溪边浣沙时用来喝水的，说我下面的糊树根就是那棵做了天下第一名琴凤尾琴的大树的树根，说我上面的尿壶连周文王都曾经在里面撒过三泼尿，我可不想听他说我当初是被王母娘娘放屁蹦落到凡间的。

　　这样的繁华让我害怕！

　　正当我为自己设计着一个又一个荒唐的但真的有可能发生的前途的时候，她走了进来。

　　那一刻，我惊诧于她的美丽！水一般纯洁的美丽。

　　说到美人，说到那些让英雄气短，帝王倾国的美人，我的确见过不少。但她们都是祸水，起码男人们是这样来形容她们的。

　　我敢打赌，用我出生的地方打赌，她的美丽纯洁如水，但绝对不是祸水，而是一湾比天河还要冰冷还要美丽的寒水。

　　我毫不费力的就可以了解她冰冷的源泉，因为她穿着僧衣，因为她是个尼姑。

　　我见过一心向佛的尼姑，但她不同，她的寒冷足够熄灭所有男人的热情以及情欲，甚至女人对她的美丽的嫉妒都会因为她的寒冷而消失。

　　她向着我走来的时候，门外正掀起一阵不小的骚动——一辆过分豪华的马车正穿过街心。

　　车中一个俊美的少年无意间探出头来，只是轻轻一瞥，眼神便定格在古董店中，或者确切点说，是定格在她的背影上。

　　马车又退了回来，少年匆忙跳下了马车，向店中走来，走到她身后的时候还刻意地正了正发冠。

　　这一切都是在她背后发生的，她本应该有所反应，至少也该回头去看看古董店老板对着少年谄媚的笑脸，但她没有，只是轻轻地用手将我拿了起来。

　　我感觉得到，只有我能感觉得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虽然一闪即过，但我分明感觉到了那不应该出现在她手上的颤抖，和她心中的慌乱。

　　“妙公也对古董有兴趣？”少年的声音异常温柔，而又不失风度。

　　她从容地回过头，微微向少年一颔首：“原来是宝二爷。”

　　我笑她的愚蠢，刻意的愚蠢。这份从容与她话语中暗含意外的“原来”两个字根本就已经说明了此刻她心中的矛盾，她本来就知道背后的人是谁，或许她来到店里本来就是为了躲避在街上遇见他，虽然她心中应该是很想遇见他的。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俊美少年是金陵四大世家其中一家的公子，叫做贾宝玉。

　　贾宝玉从她手中取过我，在手上把玩了一阵道：“这杯子到也非凡品，妙公倘若喜欢我便买了送与妙公如何？”

　　她又是轻轻一颔首：“庵中的物件几乎全数是府里置办的，宝二爷如果真是个有心人到也真该给庵里添些东西了。”

　　贾宝玉微微一笑：“妙公又拿我说笑了，改日定邀了姐妹等人去庵中耍上半日。只是妙公莫怕我们扰了庵中的清净才好。”

　　她还是轻轻地颔了下首：“妙玉恭候。” 仙风侠骨英雄泪（卷一）（共1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