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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炜话虽狠，可是看到高望月这模样，心里也直犯嘀咕。等了好长时间不出手——而高望月也真是有耐心，对手不动，自己也绝对不动。

　　周围的人不耐烦了，有一些骚动。霍炜终于忍不住了，一刀劈了过去。

　　高望月依旧一动不动，直到刀锋已经贴了上来，甚至霍炜都心里一阵犹豫，想要撤刀后退，害怕真重伤了他。这时候高望月才蓦然抬头，长剑以某种不可思议的角度上扬，不仅挡开了霍炜的刀，还一剑刺向他的胸口。

　　这是来自母亲晓晨的独门绝技，“惊蛰剑”。这一套剑法的精髓在于以静制动、后发先至。高望月虽然只学到一点点的皮毛，但是毕竟是借着霍炜那一瞬间的犹豫，这一次的反击终究是奏了效。

　　周围的人微微一怔，高望月这一招看似险到极致，那一剑的角度却也妙到毫巅。都是世家子弟，眼光也都是还有的，这一下便有人低声叫好。

　　可是霍炜却在懊悔那一刀出招留情，于是接下来的招数便使出了全力。

　　这一下便超出了高望月能力的极限，左支右绌之下，他很快便败下阵来。霍炜的刀架在高望月的脖子上，恶狠狠地问道：“认输不认输！”

　　高望月有些犹豫。“认输”这个词毕竟有些沉重，尤其是在同龄人面前，尤其是在——那位名叫叶明华的少女面前。

　　他的目光逡巡着寻找着她的痕迹，却发现她似乎并没有怎么在意这场比斗，而是和周围的人言笑晏晏。

　　潘如星站在人群之中，高大的身材格外显眼。

　　高望月眼睛有点模糊，柳絮纷飞迷乱了视线。他低声说道：“我认输。”

　　不过十招。

　　霍炜满意收刀，高望月申请黯然身退。潘如星上前，揽住高望月的手，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高公子不愧是名门子弟，刚刚那一手剑法——恩……”

　　他故意顿了顿，周围的人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潘如星继续说道：“这一轮霍炜侥幸获胜，高公子暂且休息，你们开始第二轮。快点比，比完了晚上醉吟楼喝酒去，今天我做东。”

　　叶明华笑道：“又喝酒，烂醉如泥谁把你抬回去。”

　　“今天可不一样，高公子远来是客，得好好招待他。”潘如星朗声笑道。

　　高望月张张嘴，想向他们解释一下自己不会喝酒。可是想到刚才一瞬间众人的眼神，他沉默了下去。

　　而他没有想到的是，那一晚上竟然会如此狼狈。

　　望着眼前一次次敬上的酒杯，无法推辞的他只得来者不拒，不多时便意识模糊，眼前是摇晃的人影，喉咙火辣地像要烧起来——

　　还有那人群之中的倩影，如同万绿丛中点缀着的一丝红，一抹艳，挥之不去。

　　当他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头疼地像有个锥子不停地在敲打。他顺着墙角爬起来，身上有呕吐物的痕迹。清晨的大街是冷清的，空气也是冷冷地能刺透皮肤。

　　看来是昨晚醉的不省人事，被那群人拖着回到镖局分局的门口。可那群人并没有叫门，而是把他丢在门口就走了。

　　他挣扎了几下，无力地在墙角再次坐下，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3

　　按理说，有了这一次经历，以高望月以前的性格，也许就会知难而退，赶快和父亲回洛阳，再也不要与这群子弟们往来了。

　　可是，他舍不得那一抹倩影。

　　叶家堡千金，叶明华。

　　顶着对面有意无意地嘲笑和鄙视，他总是硬着头皮厚着脸皮，去参加他们一次次聚会。

　　甚至拒绝了和父亲回去，说想要在长安多呆一段时间。

　　尽管面对时不时飘来的讽刺，尽管常常在切磋总是被打得鼻青脸肿，尽管喝酒时依旧丑态百出。

　　可他总不愿放弃，想抓住一次次和叶明华稍稍靠近的机会。

　　叶明华有时候也会注意到他，在别人捉弄高望月太狠的时候出声阻止。每当这个时候，即使是被捉弄的很惨，高望月也会觉得心里一甜。至少感到，这些坚持并非完全没有效果。

　　与此对应的是，他对于武学的热情变得前所未有的高涨了起来。真是闻鸡而舞，每天练到汗流浃背，身体酸软。可是，父亲已经不在身边，囿于天赋，进展始终不大。

　　而入夜之后，高望月则一反常态地开始喝起酒来。目的也很简单，就想通过每天晚上一杯一杯的强灌自己和一次一次的烂醉如泥练起自己的酒量。

　　他只是想尽自己的可能，让自己能够成为潘如星、霍炜那样的人而已。

　　尽管，他真的很累。可他近乎偏执地认为，总有一天他会做到的。

　　“呐，表哥，你这一天到底是在做什么呀？”

　　听到这个陌生却又熟悉的声音，高望月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起来，看到坐在窗棂上那个少女——

　　那个被誉为天才的表妹。

　　“晓槿，你怎么来了……”高望月坐起身子，看了看窗外，“天都大亮了啊，我该出去练武了。”

　　“我任务完成了，顺便来长安看看你。几个月不见，你啥时候这么爱练武了。”慕晓槿说道，从房间的一角踱到另外一角，“哟，书上全是灰尘，你有多少天没有翻你最爱的《诗》了。”

　　高望月看着慕晓槿，眼睛忽然一亮：“晓槿，你教我练武吧……再顺便教教我，怎么能提高酒量。”

　　慕晓槿噗嗤一笑：“表哥，就以你那天赋，再来几个武林名宿都教不好你。至于酒量，你以为说提高就能提高的啊。”

　　高望月神情一黯。

　　慕晓槿从桌上拿起那本诗经，随手翻开，却正是一首《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这一页有些皱巴巴的，空白之处点着几滴已经干掉的墨点，墨点边缘有些模糊，像是被几滴水微微浸过。

　　“呐，看来你真的很喜欢那姑娘呢。”慕晓槿将书合上，放回书桌，然后坐到高望月的床脚上，一闪一闪的眼睛盯着高望月的脸。

　　高望月一惊，脸不由一红：“原来你都知道了……”

　　“是啊，我都知道了。你看，这些日子以来，你呀，根本就不像你了。”慕晓槿淡淡地说。

　　高望月摇摇头：“你能帮我的，是吧。”

　　表妹能做到很多我做不到的事情，尤其是武学一道。她很聪明，练武天赋又是极好——高望月如此想。此时此刻，慕晓槿的突然出现，成为震威镖局少镖头唯一的指望。他不是没有看到这几个月来毫无进展事倍功半的努力，他不愿意放弃，而上天，似乎就在此刻，为他终于送来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慕晓槿坐在床脚，有些倦倦地说：“要帮你，也不是没有办法。武功的话，我这里倒是有一套比较简单的擒拿手，至于酒量——”

　　她摊开手，里面有六七颗红色的小药丸：“这些药丸可以帮助应付几次，但也只能几次，多的药丸也没有。你要么？”

　　“当然要。”

　　“确定么？”慕晓槿把药丸放在床上，圆圆的药丸滴溜溜打了几个转，像是带上了一点点嘲笑，“就这么几颗，你瞒得过初一，瞒得过十五吗？”

　　高望月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药丸收起来。

　　有这样的东西，总胜过于无。偶尔让人惊艳一下，总胜过无休止的嘲笑。

　　他要引得叶明华的注意——甚至这个目的都不太单纯。不想要一直被嘲笑，想要融入那个群体。

　　不想要被看不起，想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我……我真的很没用啊……”高望月忽然喃喃地说道，“武功也练不好，长得也不高，胆子还很小……我真的很没用啊。”

　　慕晓槿看着他，有一些发愣。这不像她曾经认识的高望月——一向嘻嘻哈哈粗神经的表哥，这一次竟然说出了如此丧气的话。她收起促狭之心，重新审视起他来——是的，在他那温吞而平静笑脸下，有那么一个角落，存放的原来是——他脆弱而又顽固的自尊啊。

　　她沉吟了一会，说道：“好吧，我就把那一套擒拿手教给你。虽然用出来可能略显……妩媚，不过你要学会了，对付他们至少可以多撑一会儿，说不定还能出奇制胜。”

　　“这一套武功的名字，叫做莲花手。”

　　三天过后，穆晓槿就感到深深的挫败感。莲花手来来去去也就7式。可高望月这样努力，也不过是能够将招数勉强连贯地使出而已，可用起来生涩无比，更别说熟悉其中一些精妙的变化了。

　　“表哥，给你说了多少次了！这一招‘分花拂柳’要将食指和拇指扣住，另外三个指头轻轻拂出去！你怎么老是五根指头一起甩了出来？”终于，在一次喂招过程中，忍无可忍的穆晓槿跳出战团，大声呵斥道。

　　高望月涨红了脸，嗫嚅着说：“可这样的姿势，实在是太……娘们了吧？”

　　“我不想理你了！”穆晓槿一跺脚，转身跃上树枝，径直坐下来，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闭上眼睛开始养神。任凭高望月在底下怎么叫她，她也不答应。

　　高望月叫了一会，大概有些累了，也就不叫了。穆晓槿睁开眼睛，看到表哥正在树下，一招一式努力地练着。那笨拙的姿态，哪有半点这套功夫应有的“出淤泥而不染”的风采？穆晓槿越看越气，施展轻功，远远地遁去了。

　　直到夜幕降临，穆晓槿才回到这里。高望月依然一丝不苟地将这些招式从头到尾比划着，汗水从额边一滴一滴地滑落了下来。看着他专注的神情，穆晓槿心不由还是软了下来。她悄无声息地落地，面无表情地说道：“表哥，我们来喂招吧。”

　　“喂招？”

　　“是的。”慕晓槿说道，“实战之中，对方当然是不会允许你老老实实一招一式地把招数使用出来的。如何随机应变、何时出手、何时闪躲，这些都很有讲究。我在与你过招的过程中会帮你把莲花手引导出来——我只能再呆两天了，能练多少是多少吧。”

　　“啊？”高望月一愣，“为什么只能呆两天了？”

　　“我是海棠的杀手，我有自己的任务，不可能一直教你的。反正也就两天时间了……不对，后天你还要跟他们出去。也就这一天时间，你能领悟多少是多少吧。”

　　“潘如星说……我们一个月后，要在华山上，举行一个类似‘华山论剑’的聚会，到时候，你能来吗？”

　　“不能。”慕晓槿回答地挺干脆。

　　“为什么……”

　　“我的事情多着呢，没空为这些过家家玩意浪费时间。”慕晓槿冷冷地说，“表哥，准备好接招了！”

　　慕晓槿知道自己没法完全放心地离开长安，可是在离开前的那个夜晚看到高望月灰头土脸地回来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你今天不是比武输了被打的吧。”她问道。

　　“不是……是打马球……”高望月低着头说道。

　　时人多爱打马球，骑术也是“六艺”之一。然而对于这些江湖子弟而言，马球不仅仅是骑术或简单技术的较量，更多的是武功高低的暗中较劲，以及在心爱女子面前竭力表现自己的机会。然而，高望月从前哪里经历过这些，勉强上阵的后果便是，在马蹄声过，尘烟起处，球杆砰然交错之后，原地也就只剩下了灰头土脸的自己。

　　唯一的好处是，晚上在酒席之上，凭着慕晓槿带来的药丸，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千杯不醉。看着潘如星等人讶异的眼光，他终于稍稍开心了一些。

　　“看吧，你们每次都灌高公子，他现在把酒量练出来了，看你们怎么灌他。”叶明华笑着说道，婉转的声音听得高望月心里一甜。

　　他坐在书桌前，揉着自己酸痛的肩膀，问道：“晓槿，你什么时候走啊？”

　　“马上就走。”慕晓槿站在旁边，沉默了一下，说道：“表哥，你和他们不一样的。你从小和他们的经历不同，无论你怎么做，你都赶不上他们的步伐的。”

　　“为什么……”

　　“你想练好武功和酒量——别的不说，就算你真的练好了，那马术呢，射术呢？你和他们已经完全不相干的十六年，你现在要从头追起，又怎么可能？”

　　高望月沉默不语。

　　“表哥，你知道么，我一直都很羡慕你。”慕晓槿看着窗外，夜风将她的头发吹乱，“我从小就受到严苛的训练，为了成为一名优秀的杀手放弃了自己。我从来都没有选择自己道路的权力——而你却不一样，无论你是光宗耀祖扬名立万，还是默然无名泯然众人，姑父和姑母对你都给了你绝大的自由。他们从未干涉你，让你一直按照自己的道路成长，可现在你却要自己给自己搭上坚固的藩篱？”

　　高望月低下头，正要说话，一本薄薄的册子被扔到桌子上。

　　“这是……”

　　“我观察了那群家伙的武功路数，大概猜想了一下他们如果和你比武在前几回合内可能会使出哪些招式，你又该怎样用莲花手去破解，全部画在了这个册子里。当然这不是绝对的，只是一种猜测，而你如果不能在前几招内将他们打败，就会原形毕露……”

　　慕晓槿顿了顿，冷笑道：“可是，就算你打败了他们，也不能说是真正的你打败他们的，而是我——你总有一天会被打回原形，就像我给你的药丸很快就会吃完一样。”

　　高望月身子猛然一震。

　　“好了，我走了。”慕晓槿拿起书桌上的一本书，“这本《诗》我拿走了，就算是交换。再见了。”

　　高望月抬起头来，眼前已经失去了慕晓槿的踪影，唯余下空空的窗户犹自摇曳着。

　　他将剩下的药丸拿出来。淡红色的药丸静静地躺在桌上，不过五颗而已。也就是说，他继续逞强的机会，不过只有五次了。在那之后，他会原形毕露，甚至被发现这个秘密。他依旧会面对别人的嘲笑，他依旧不能改变自己。

　　不管他如何努力，他始终不是那样的人。即使有一天他和潘如星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即使有一天他能在他们之中谈笑风生放肆前行，他所做的不过是让自己更“像”他们了而已。

　　他只是不甘心罢了。同样年少，谁愿意低下头来承认自己的不如别人？谁愿意看到自己喜欢的女孩子的清澈的目光永远停留在别人身上，而只是在自己这里略微扫过就再不停留？

　　他的目光扫过桌上。曾经最爱的书籍堆在一角，上面堆积着灰尘。桌子中央横七竖八地倒着几个喝空的酒壶。慕晓槿留下的小册子放在床边，被风吹开一角。 仙风侠骨英雄泪（卷一）（共1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