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千程如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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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程如梦】
1
鲜血喷溅而出,伴随着尸体跌在地上发出的闷响。
昙谷剑派的弟子江月白低下头,看着地上躺着的或伤或死的同门师兄弟,在抬头看着那几个衣服上绣着魔教教徽的黑衣人,握着剑柄的手越来越紧。
“小子,找死么?”黑衣人手持武器,向他慢慢逼近。
他却忽然笑了。
只见江月白忽然出剑,横剑当胸,左手手指轻轻搭在剑身之上,如佛陀拈花。脸上却是粲然一笑——但觉他唇愈红,肤愈白,少年人俊秀的脸庞上竟泛起男女莫辨的妖异色彩。
没人看清楚他的剑是从哪个方向刺出的。只是在片刻之后,地上多了几具身着黑衣的尸体。
江月白蹲在刚入门不久的新人胡小璇面前,问道:“师傅他们都在大殿,对吗?”
“是的……师兄……魔教忽然杀了进来,快去帮助师傅他们……”
“那你们先自己照顾好自己。”江月白起身。离去之前,再一次环视躺在周围的师兄弟们——
除了胡小璇,每个人的眼光里都有着同样的东西——
不忿。
他冷冷地一笑——被自己平日里一直鄙视和羞辱的人相救,甚至他有可能成为唯一的救星,的确令人心中不平。
可这也是我扬眉吐气的时候。
他看向昙谷大殿的方向,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母亲的话——
“十八年前,是你的父亲,一人一剑,用千程如梦的剑法击退魔教进攻,守护了整个昙谷剑派。”
“那是我此生见到过的最美丽的剑法,我多么希望还能再看到有人舞出那样的光华。”
他的心里隐隐有一点兴奋——母亲,你就在天上,好好地看着吧。
2
小时候,江月白喜欢听母亲讲故事,说——
曾经有一个人,醉酒槐树之下,于迷糊之中被邀请去了一个名叫大槐国的地方,科举中了状元,当上了皇帝驸马,为官政绩显著,一时春风得意。却在一场战争之中大败,被皇帝贬为平民,一世英名毁于一旦。羞愧难当之际,他大叫一声惊醒,才发现不过是枕梁一梦。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不过一场云烟。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每当江月白练剑之时,总会想起这样一个如梦的故事。
他练的剑法,名叫“千程如梦”。
江月白常常想起这个故事,因为他怀念自己的父母。
母亲在世的时候,常常会告诉他,很多年前,昙谷一派面对魔教入侵的时候,他的父亲是怎样用这一套美到极致、绚丽到极致又繁复到极致的剑法,击退敌人的进攻,用自己的生命捍卫了整个昙谷的安危。
于是,在他心中,便存下了那样的一个高大的影子——如同释迦于万朵金莲之中出生,却带着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气势。
所以他常常会独自在昙谷内落霞湖旁边的花海之内练剑,满眼只见繁花似锦,落英缤纷。花瓣被剑气激荡,飘然而起,洒然而落,辉映着粼粼波光和如火晚霞,一时间如梦如幻。
然而,当手中的剑停下来之时,江月白依旧会迷茫地看着逐渐暗下去的天空,心里想着,究竟何为“如梦”。
那是他从十二岁起就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3
昙谷是位于秦岭山脉之中的一处山谷,四季如春。很多年前一位道长云游此地,便结庐而居,钻研武学之道,创立昙谷剑派。在看过昙花一夜凋零的景象之后,那位道长深感人生如是,不过一场虚空大梦,红颜易逝,芳华刹那,韶华白首,不过转瞬。于是创下‘破虚’、‘刺梦’的剑法,旨在破除迷障,剑指本真,讲求化繁为简,一击致命。然而江月白所练剑法却反其道而行之,至繁至华,甚至溺于虚幻。
所以,江月白从小练剑练的很苦。他的剑法遭人诟病,却屡教不改。他在同门师兄弟的眼里像个笑话,于是索性不和别人来往,不屑于向别人求教,自己独自默默一人,在这条并非正道的“歧途”上,硬生生想要去劈开一条康庄大道来。
只因为母亲在生前一直对他念叨着,想再看一次“千程如梦”的光华。
母亲在他十四岁那年就去世了。
她走得很安静,在谷内没有引起什么波澜。
说起来,他们一家实在没有享受到过所谓英雄的待遇。母亲走的时候,除了披麻戴孝的江月白,也就只有他的师傅、昙谷剑派现任掌门柳云前来送行。
多年前那一场大战,让老一辈的高手们几乎死伤殆尽。新一代的弟子们,却也很少听说过江家的英雄事迹。柳云不说,江月白也没有厚着脸皮出去宣传——尽管少年人总希望有个强大的父兄可以炫耀,可他却保留着自己那一份脆弱的自尊心,孤傲地站在了人群之外。
他一个人练剑。“千程如梦”的剑法,每一剑出去都藏有无数的后着,每一招每一式都复杂到极致,或点或刺,或劈或削,直直是要彻底晃花敌人的眼睛,才会给出最为致命的一击。
没有人教他,他一直在一个人艰苦地摸索着。
不时会有同辈的弟子前来挑衅,然后轻易地将他打倒在地,再狠狠地嘲讽他几句后离去。他倒在地上,不说话,不争辩,亦不见得愤怒。只在所有人走后,拍拍身上的泥土,捡起被折断的长剑,继续一招一式地练着。
可是他毕竟年少,有些东西,不是光靠坚强就能够承受的。
孤立,嘲弄,鄙视;孤单,疏离,失败。每一个词语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身上,足够把他压垮。
她嘴上不说,心里头始终是渴望有一个人能够出现在他的面前,在他跌倒的时候扶着他稚嫩还未坚强起来的腰,让他有一个宽阔的肩膀可以依靠,然后再照着他的样子去成长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直到,师兄方潜出现在他的面前。
4
江月白持剑杀入大殿。
一路上敌人若有阻拦,都被他毫不留情斩于剑下。
当他再一次将剑送入对手的胸膛之后,剑尖终于卡在了对方的肋骨里,再也拔不出来。于是他索性弃剑,跌跌撞撞奔入大殿之中。
鲜血侵染了他的衣服,长发凌乱的披散开来,有如煞神。
他知道现在情况非常不妙。
魔教这一次在飞鹰使唐尘的带领之下,出其不意,尽占先机。若非柳云用言语挤兑住唐尘,要单打独斗分出胜负,恐怕此刻的昙谷剑派已难逃覆灭。
“柳云,你的确有几分本事,在身中剧毒的情况下还能打伤我三名手下。不过看你现在的样子,应该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吧?”唐尘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他年纪不大,手持一对峨眉分水刺,满脸邪气。
江月白冲了过去,大声叫道——少年人清脆的嗓音在大殿之中回荡:“师傅,弟子虽然不肖,愿替师傅出战!”
柳云魁梧的身躯微微有些佝偻,眉头紧皱,便在额间刻下了一道道极深极深的皱纹。他凝视了江月白半晌,最终缓缓摇了摇头。
江月白环顾四周,那些幸存的同门师兄弟们,都用极其复杂的眼光看着自己。即使生死关头,他们也不愿意看到江月白这个曾经被他们踩入尘埃的人成为他们的救世主。
江月白的心缓缓沉了下去。半年前,那一场门派之内的比武大会上,他也承受着这同样的目光。
可是,只要师兄方潜在,他一定会支持自己的。
江月白精神猛地一振,目光在人群中逡巡,要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5
遇到方潜过后的几年,是江月白最锐意进取的几年。
他陪在江月白的身边——陪他练剑,指导他的剑招,甚至“千程如梦”之中一些精巧的细节,他都能够丝毫不差地教给江月白。
同辈的弟子们,渐渐地来挑衅的也少了。因为他们感受到了江月白剑上逐渐锐利的锋芒——以及,和他雨后春笋般的身体一起成长起来的剑法。
然后他们遇到了门派内三年一度的比武大赛。
他一人一剑,不知道击败了多少同辈的年轻高手。
落败下场的弟子说——从未见过那样的剑招。
一招之间,江月白的身形可以进退趋避七次,刹那间刺出七剑,闪烁的剑光仿佛结成怒放的优昙。他的招式如此繁复,一剑之下包含若干剑,却可能剑剑是虚,也可能剑剑是实。人生百年,千程如梦,江月白的剑法便有如那永远无法捉摸的梦境,混乱又齐整,虚幻又真实。昙谷剑派的“破虚”与“刺梦”剑法,此刻却由于看不透那些繁华至极的招式而处处受其掣肘,最终败下阵来。
这一场争斗,足足进行了三天。谁也不愿意见到江月白是最后的获胜者。那意味着曾经的被欺凌者有了耀武扬威的借口。
直到最后,方潜终于提剑上阵。
原以为江月白精疲力竭,方潜可以轻松获胜。却不料仅仅百招之后,方潜便败相显露,左支右绌。
可江月白却犹豫了。每每见到方潜露出破绽,有了一击获胜的机会,他却总是不能下手,于是便因着毫厘之差,谬之千里。
台下众人不明所以,以为方潜暗藏奇招,总能在最危急关头化险为夷。
于是两人翻翻滚滚再拆了数百招,却都没想到,最先因愤怒而发作的,竟然掌门人柳云。
他愤怒地责备江月白,说他的剑法误入歧途。柳云原以为对江月白放任不管便好,从未料到江月白可以将千程如梦练到如此境地。他将江月白罚到思返谷去闭门思过,便拂袖而去。
围观众人皆不明所以,但都嬉笑着幸灾乐祸般地散去。毕竟他们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江月白不是他们这一代弟子中武功第一的人,听掌门的口气,那一身武功也并非正道。
而对江月白来讲,心里头竟然——松了一口气。那是,为自己最终没有击败师兄,而感到万分庆幸。
几年来,一直是方潜在帮助他。指导他的剑法,和他喂招,让他的剑法一步一步提升起来。在他心目中,方潜仿若一座挡在面前的大山,任风吹雨打都不会倒下。
倘若真的在擂台之上击败了方潜——他不敢想象。
那种感觉,就像是某种一直沉浸在其中的美梦,忽然间被自己亲手打破了。
哎,如梦,如梦。若人生永远能够如他所沉迷的梦境,一直一直梦下去,多好?
他忽然有了一点感慨。
于是他心安理得去了思返谷,一住便是半年。
没练剑的时候,他会坐在一边,看着昙花一夜盛开,天明时凋零。心里头不免会去揣摩当年创派祖师心里头的想法。人生如梦,生死如梦,譬如昙花,暮生朝灭。创派祖师于是从中感悟,看破生死。可江月白却沉湎于昙花那一刹那的辉煌与美丽,便觉得,如此绚烂,就算是梦是幻又如何?若万物在眼里不过一具枯骨,一抹尘埃,那这世界还有何意义?
他将这样的想法告诉方潜。方潜听了却只是微微一笑,不置一词。
6
方潜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师弟,别胡闹了,过来。”
江月白愣住了。因为他看到,方潜站在唐尘的身旁,嘴角含笑:“师弟,过来吧。”
柳云长叹了一口气:“向我下毒,勾结魔教,方潜,我是真的没有想到……”
“真没想到我是那个家伙的义子,对吧。”方潜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冰冷,不似平时的温文尔雅,“我在这里潜伏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今天。柳云,你将昙谷剑派经营成如今的惨淡模样——你,根本不配当掌门。”
“我不配,就应该让他来吗?”柳云叹道,“他在哪里?难道他死了的消息是假的?”
“义父的确已经去世了。”方潜冷冷地说,“但这个位置,就应该轮到他的儿子来坐了。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完成义父的心愿而已。”
他忽然转头,看着江月白——“我现在是在帮你把这个本该属于你自己的位置夺回来——江月白!”
被这一句话给彻底惊住了,江月白半晌才说话:“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是为了帮你拿回本来属于你自己的东西——我的义父,就是你的爹,江流。我姓江,是你的哥哥……”
“胡说!”
“你到现在还相信柳云为你编造的鬼话吗?”江潜转头看向柳云,“你打算骗他一辈子?你没有过良心不安?”
柳云沉默了一会,忽然长叹一口气,缓缓开口:“月白,你爹其实本性不错,当年犯错也只是一时冲动……”
7
仿佛一声炸雷在耳边轰然作响,江月白愣在原地。
“十八年前,你爹背叛了昙谷剑派……”
“你的母亲,不愿意你在有一个叛徒父亲的阴影下长大,所以和我一起,向你编造这样一个谎话……”
“千程如梦与本门剑法宗旨不合,强练极容易走火入魔,导致心智大变,甚至还有更加严重的后果……你父亲当年便是这样,才会突然叛变……”
后面说的话已经听不清了,江月白站在那里,只觉得头脑里一片混乱。
似乎,好多事情突然就有了答案。
为什么师傅和母亲从未向他以外的任何人说过父亲的所谓英雄事迹?
为什么师傅从来不向他传授千程如梦的剑法,甚至在看他练剑有成之后会勃然大怒?
他忽然觉得很荒唐,感到自己原来一直不曾真正活过——过去的十八年,每一天,每一刻,他不过是生活在别人为他编织的一个美好的梦境里罢了。
“别听这老匹夫胡说。”江潜大喊道,“他是嫉妒义父练成了超越他的剑法,所以……”
等在一旁的唐尘却有些不耐烦了:“江潜,快把这家伙拉开,免得一会儿误伤到。这个娘们一样的家伙就是你想要扶植起来的掌门?我看还不如杀掉柳云,你自己当掌门算了。”
“别胡说。”江潜看着唐尘,神情严肃,“如果江月白当不了掌门人,那我们的交易就立刻取消!”
唐尘“哼”了一声,看着柳云:“柳云,你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不会还想拉着自己的弟子做替死鬼吧?”
柳云轻轻叹了口气,弹了弹手中的星尘剑,缓步向前,示意对手出招。
心里头,已经做好了以身殉谷的准备。
蓦然间,头脑一阵眩晕,终于支撑不住,昙谷剑派的掌门人就这样倒了下去。
隐约听到唐尘掩饰不住兴奋的声音:“绑起来,明天我要当着所有的面处死这个老不死的,然后正式接管昙谷剑派。”
他努力睁大眼睛,模糊中看到唐尘轻佻地拍了拍江月白的脸颊:“你可以当掌门人了。”
而江月白呆立在原地,眼神茫然。
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了找不到归巢的倦鸟。 仙风侠骨英雄泪(卷一)(共1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