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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谋杀荆轲】

　　我要讲述的是一个很古老的故事，荆轲刺秦王的故事。

　　古老的故事通常都会有很多个版本，但我敢保证，我所讲的这个版本，一定比你以前听到过的任何一个版本都要有趣得多。

　　如果你非要验证它的真实性，我劝你不如去找本《史记》来读。

　　其实，故事就是故事，只要有趣，就已经足够了。

　　（一）王麻子的狗肉

　　夜。天上有月，新月如钩。

　　月下有城，烟锁重楼。

　　何路和他们的手下们在街上毫无目的地闲逛着，他们刚刚破了一件大案，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了。

　　他们觉得轻松极了，也愉快极了，何路轻轻地哼起了家乡小调，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王麻子。

　　一副担子，一口小锅，几张椅子，一个瘦小年老的摊主。

　　这样的摊子在燕国随处可见。

　　何路哼着小调来到了摊子前面，他凑到锅边闻了闻。

　　“锅中煮的是狗肉？”何路问。

　　“下午新杀的黑狗。”王麻子脸上的麻子都已露出了笑容，“这么香的狗肉，一碗才三个尖首刀。”（注：尖首刀，战国时期燕国的一种刀币。）

　　“来五碗，一人一碗。”

　　狗肉果然很香，也很嫩，滚烫的汤汁微微带着些辣，何路正打算再添一碗的时候，忽然觉得胃里很不舒服，他正想对同伴们说，却听到了碗碎的声音，接着便看见同伴们一个一个地倒了下去，嘴里流出了鲜血。

　　何路扔下碗扑到王麻子身前，用手掐住王麻子的脖子，但手上却使不出半分力气。

　　“为什么要害我们？”

　　“不为什么，只是想杀人。”王麻子的语气很淡，可他脸上的麻子却似乎兴奋得都立了起来。

　　他望着天上的新月，慢慢地接着道：“每到新月的时候，我就想杀人。”

　　何路看着他，觉得他脸上的麻子渐渐模糊起来。

　　王麻子挑着担子，慢慢地消失在月色中，那弯新月仿佛杀狗的钩子，冷冷地挂在天上，闪着寒光。

　　清晨，有雾。

　　雾浓，朝阳仿佛一块被扔进冷水里的铁胎，鲜红而朦胧。

　　但高渐离却看不到，因为他是个盲人。

　　如果他不是个盲人的话，他绝对弹奏不出如此美妙的音乐。

　　不见可欲使人心不乱，一个人若是见得太多，往往会被尘世的颜色蒙蔽了心中的眼睛，又怎么能一心一意地去体会音乐的多彩多姿。

　　所以，当高渐离发现自己击筑的技艺无法长进时，便用香熏瞎了自己的眼睛，他的造诣也因此达到了常人很难超越的境界。（注：筑似琴，有弦，用竹击之，取以为名。）

　　筑声古朴，悠然而出。

　　高渐离弹奏的是改编自古筝曲的《高山流水》，因为听筑的人是他的朋友，他的这个朋友叫田光，是燕国最有名的处士。

　　“我们是朋友，所以我才来找你。”田光知道在听筑的时候不该说话，但他还是说了，因为他不是来听筑的。

　　“太子下了诏书，他秋后便要被处死。”

　　高渐离淡淡地道：“我已经是个盲人了，你若在这样唠叨下去，我就该考虑要不要去当个聋人了。”话音刚落，手中的弦便断了，他长长地舒了口气，“你要找的人来了。”

　　田光回过头便看见了荆轲，田光笑了，非常放心地笑了，仿佛只要见到了荆轲就等于事情已经解决。

　　干净、硬朗、冷峻、笔直，荆轲的人就像一杆闪亮的银枪。

　　而此时，荆轲的脸更像一杆枪，没有一丝笑意，非但没有笑意，反而是怒气冲天，一见到田光仿佛更加地愤怒。

　　“你们还有心情在这里弹琴聊天？你们知不知道发生了一件天大事？”

　　高渐离道：“我不是聋人，虽然我刚刚的确想当个聋人。”

　　荆轲又对田光道：“你是盲人，还是聋人？”

　　田光道：“似乎都不是。”

　　荆轲道：“既然不瞎不聋，你总该知道王麻子现在遇见了大麻烦吧？”

　　田光道：“非但是个大麻烦，而且是个天大的麻烦。”

　　何路是燕国太子妃的亲弟弟，无论谁杀了他都等于惹了天大的麻烦。

　　荆轲道：“如果想到吃王麻子的狗肉，就只能等到秋后了。”

　　田光不解地问：“秋后？秋后王麻子已经是个死人了。”

　　死人不会杀狗，更不会做狗肉。

　　高渐离笑道：“他是想去劫法场。”

　　田光道：“为了一个杀狗的朋友，你便敢去劫法场？”

　　荆轲道：“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田光道：“另外的原因是什么？”

　　荆轲道：“我炖的狗肉实在没有他炖得好吃。”

　　田光骂道：“疯子，你简直是个疯子。”

　　荆轲却不以为然，大咧咧地往地上一坐，道：“我虽然是个疯子，却是个讲义气的疯子。”

　　田光笑了，道：“你是在讽刺我？”

　　荆轲道：“不敢，我怎么敢讽刺堂堂的燕国处士田光田先生。”

　　高渐离一拨弦，道：“你们两个就别再斗嘴了，想个办法救王麻子才是正事。”

　　荆轲没好气地道：“除了劫法场还能怎么救？难道跑去跟太子说，王麻子的狗肉炖得好，太子就能把王麻子放了？”

　　田光道：“倒也不是不可能。”

　　荆轲眼睛一亮，道：“难道太子也喜欢吃狗肉？”

　　（对照：荆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与善击筑者高渐离。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於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於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荆轲虽游於酒人乎，然其为人沈深好书；其所游诸侯，尽与其贤豪长者相结。其之燕，燕之处士田光先生亦善待之，知其非庸人也。——汉·司马迁·《史记》卷八十六·刺客列传）

　　（二）樊於期的头颅

　　黄昏，浓雾未散。

　　太阳依旧朦胧着，鲜红着。

　　此时，太子丹的眼睛比太阳还要朦胧，还要鲜红。

　　无论谁在喝下了三坛女儿红之后，他的眼睛都应该是朦胧的。

　　而鲜红，则是因为女人。

　　丰满的胸膛，修长结实的双腿，这一切已足够让任何男人的眼睛变得鲜红，更何况，这个女人还在哭泣。

　　她的哭泣有如清风吹过的荷塘，水波荡漾，莲叶轻摆，荷花低语。

　　她就叫做何花，是太子丹最宠爱的妃子。

　　太子丹偎在何花身边，一面为她抹去泪水，一面低声道：“杀你弟弟的人秋后就要处死了，怎么还哭？”

　　何花道：“只是处死，一命换五命，他死也是赚了。”

　　太子丹道：“那还要怎样？他只有一条命，无论如何也死不了五次。”

　　何花道：“我要你剁下他的手，那双杀我弟弟的手。”

　　太子丹笑了，道：“好，我立刻下令剁去他的双手，只是你不要再哭了。”

　　命令下得很快，回复得也很快。

　　所以，太子丹的爱妃很快便看见一双手，一双刚刚被砍下来的手，流出来的鲜血还是热的。

　　何花笑了，笑得如盛开的荷花般灿烂，灿烂中带着鲜红。

　　何花一笑，太子丹的心情立刻变得无比欢快。

　　这时，有人通报，说田光求见，太子丹的心情变得更加欢快了。

　　田光看见太子丹的时候心情也很欢快，他道：“太子，出使秦国的使者找到了。”

　　太子丹笑道：“太傅不愧是燕国的大贤，短短五日，便找到了肯出使秦国的异士。却不知他是何人？”

　　田光道：“此人姓荆名轲。平日里与我私交甚好，文武兼具，若他肯出使秦国，必然马到成功。”

　　太子丹微微一皱眉头，道：“听太傅这么说，他似乎还有要求？”

　　田光脸上一热，道：“的确有个小要求。”

　　“什么要求？”

　　田光道：“他求太子赦免一个人。”

　　太子丹心中一宽，道：“这有何难，快快带他来见我。”

　　很快，荆轲便站到了太子丹面前。

　　干净、硬朗、冷峻、笔直，像一杆闪亮的银枪。

　　太子丹赞道：“果然是个异士。”

　　荆轲道：“轲的要求想必太子已经答应了？”

　　太子丹道：“太傅还未提及荆卿的要求，但只要荆卿肯出使秦国，说动嬴政不对大燕出兵，丹什么都答应。”

　　荆轲眼睛一亮，仿佛眼前已经摆了一碗王麻子炖的狗肉，他道：“那就请太子赦免王麻子。”

　　太子丹一愣，道：“可是前日杀了何路的王麻子？”

　　荆轲道：“我只知道他是个会炖狗肉的王麻子。”

　　太子丹在大殿上足足走了八个来回，终于决定了赦免王麻子。

　　太子丹道：“我可以赦免他，但是荆卿要为我去杀一个人。”

　　荆轲道：“你是堂堂太子，杀个把人也用求我？”

　　太子丹道：“就因为我是太子，有些人我才杀不得。”

　　荆轲道：“谁？”

　　“樊於期。”

　　樊於期从秦国叛逃后，太子丹收留了他，几乎全燕国的人都认为太子丹做错了。

　　几乎的意思就是除了田光，他知道太子丹这样做的用意。

　　收留樊於期是为了向秦国示威，告诉秦人，燕国有能和秦国一战的实力。

　　现在，太子丹要杀樊於期，然后让荆轲带着他的头出使秦国，去告诉嬴政，燕丹是念及曾经的友情，不愿和秦国开战。

　　这样一来，秦国想对燕国用兵，就不得不考虑一下了。

　　荆轲不是田光，他不知道玩弄这些伎俩是不是真的管用，真的能让秦国停止侵略的步伐，他只知道杀了樊於期，就能救王麻子。

　　王麻子是他的朋友。

　　一个人可以为朋友做很多事，其中也包括杀人。

　　一个人可以为了朋友去杀人，只因为他要杀的人不是他的朋友。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人，说他冷血？可偏偏他的血比很多人都热，说他自私？可偏偏他去杀人不是为了自己。

　　听老一辈的人说，曾经有个叫江湖的地方，在那里生活的人就会为了朋友去杀人，所以我认为，荆轲应该是个江湖人，虽然他未去过江湖。

　　樊於期拍开第四坛酒的时候，便看到了荆轲。

　　樊於期道：“你是谁？”

　　荆轲道：“荆轲。”

　　樊於期又道：“来干嘛？”

　　荆轲道：“杀你。”

　　樊於期问：“为什么？”

　　荆轲道：“朋友。”

　　樊於期朗声大笑，道：“我是燕国太子的贵宾，你纵然能杀了我，也未必不会被人所杀。”

　　荆轲笑了，笑容中透着怜悯，在他眼里，樊於期就像是一个被孩子抛弃了的玩具。

　　樊於期猛地将手中的酒坛扔向荆轲，然后回手去摸身边的刀。

　　就在樊於期的手刚刚摸到刀柄的时候，荆轲的剑已经刺破了酒坛，冷冷地抵在了樊於期的喉咙上。

　　剑尖上还残留着美酒，和樊於期刚刚喝光的三坛一样，都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荆轲淡淡地道：“以后每年清明我都会送一坛好酒到你坟前，外加一碗狗肉。”

　　剑尖轻挑，一代名将撒手人寰。

　　樊於期致死也不知道，自己其实只是燕丹手中的一颗棋子，当然，他更不会知道在后人的史书中，樊於期被写成了一个舍生取义的英雄，就如同荆轲也不知道在后人的史书中，荆轲并不是出使秦国的使者，而是刺杀秦王的义士。

　　公元前二百二十八年，秦灭赵。秦将樊於期流亡燕国。然而却没有人知道樊於期为何会流亡，又为何偏偏去了燕国。

　　（对照：秦将王翦破赵，虏赵王，尽收入其地，进兵北略地至燕南界。……荆轲曰：“原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王，秦王必喜而见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匈，然则将军之仇报而燕见陵之愧除矣。将军岂有意乎？”樊於期偏袒搤捥而进曰：“此臣之日夜切齿腐心也，乃今得闻教！”遂自刭。——汉·司马迁·《史记》卷八十六·刺客列传）

　　（三）何花的手

　　荆轲提着樊於期的头去找太子丹，他知道此时王麻子已经炖好了一锅狗肉，正摆了好酒等着他。

　　酒是太子丹珍藏的女儿红，然而却没有狗肉。

　　王麻子虽然在笑，但在荆轲看来，他明明是在哭。

　　荆轲将樊於期的头端端正正地摆在太子丹面前，道：“这是不是樊於期的头？”

　　太子丹低声道：“是。”

　　荆轲又问：“这颗头上是不是少了鼻子？”

　　太子丹摇摇头。

　　荆轲道：“似乎两只眼睛也都在。”

　　太子丹点了点头。

　　荆轲又道：“耳朵刚好也是左边一个，右边一个。”

　　太子丹道：“的确是一边一个。”

　　荆轲指了指王麻子，道：“可他的手却不见了，两只都不见了。”

　　太子丹没有作声。

　　荆轲道：“我想要的不是王麻子，是王麻子炖的狗肉。没有手的王麻子，绝对炖不出我想吃的狗肉。”

　　太子丹还是没有作声。

　　荆轲接着道：“樊於期的头换没有手的王麻子，但轲不会去秦国。”

　　太子丹道：“你可以不去秦国，但我敢保证，你和你的朋友都走不出这个大殿。”

　　荆轲笑道：“在别人眼里你是燕国的太子，在荆轲眼里，你随时都可能变成死人。”

　　荆轲说完，拉起王麻子大步走了出去。

　　王麻子走在荆轲身边，昂着头颅。

　　他本该哭的，无论是谁，知道自己的朋友为了自己不惜得罪太子丹这样的人，都会感激地流泪，但王麻子却笑了。

　　如果你交到了一个荆轲这样的朋友你就会懂，他希望看到的不是你感激的眼泪，是你为能有他这样一个朋友而骄傲的笑脸。

　　所以，王麻子在笑，大声地笑。

　　太子丹看着他们走出大殿，直到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他才慢慢地回过头，因为田光站在他身后。

　　太子丹冷冷地看着田光。

　　田光在流汗，从他见到王麻子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流汗。

　　他知道荆轲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也知道太子丹是个什么样的人。

　　“太傅似乎很热？”

　　田光摸了摸头上的汗水，道：“最近身子有点儿发虚。”

　　太子丹道：“人老了自然就不中用，身子发虚也是正常的。”

　　田光道：“没错，没错，人老了，不中用了。”

　　太子丹道：“你说不中用的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田光扑通跪倒，道：“太子，臣……”

　　太子丹忙伸手扶起田光，道：“太傅啊太傅，你当真是老了，丹明明是在跟太傅开玩笑，怎地太傅却如此当真。”说罢仰头大笑，“杀了荆轲，我们让谁出使秦国呢？”

　　田光道：“我大燕人才济济，自然有比荆轲更适合出使秦国的人。”

　　太子丹道：“说你不中用，你果然不中用。我倒觉得没有还有比荆轲更适合的人选了。”

　　田光一怔，不明白太子丹为何会如此说。

　　太子丹接着道：“所谓威武不能屈。他若连我都不敢顶撞，又有什么本事能说服嬴政对我大燕罢兵？”

　　田光道：“可是，若想他出使秦国，恐怕……”

　　太子丹微微一笑，道：“这就要劳烦太傅明日送件礼物给他了。” 仙风侠骨英雄泪（卷一）（共1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