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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72年9月

　　我醒来时浑身是汗水。我穿着睡觉的薄内衣沾在身上，因为被打湿而变得透明；护窗没有关，从窗外照进来的光线很昏暗，但是隔着被打湿的内衣，还是能在有些地方看到我的更深色的肌肤。我在紊乱的睡眠中踢开了被子，现在四肢伸开躺着，亚麻睡衣卷上来堆在我的大腿上，但我的肌肤还是感觉火热，一阵阵令人窒息的暖意流过我的全身，就像熔化的蜡一样。

　　我把双腿抬到床边，站了起来，感觉头晕，魂不守舍。我的头发被汗湿透，我的脖子也因为汗水而滑滑的；一小股汗液从我的乳房中间流下去，然后消失了。

　　詹米仍然在熟睡，我能够看到他隆起的双肩，以及他那散在枕头上的头发。他稍微动了动，嘟哝了什么，但是紧接着又睡着，呼吸深沉而均匀。我需要呼吸新鲜空气，但是不想吵醒他。我推开薄纱蚊帐，轻手轻脚地穿过房间，走到走廊那边的小储藏室里。

　　储藏室本身不大，但是为了和我们的卧室对称，它有一扇大窗户。这扇窗户还没有装玻璃；上面只有木制的护窗，我能够感觉到晚风从护窗板条中间吹进来，旋转着从地板上吹过来，爱抚我裸露的双腿。我急需它带来的凉爽，于是脱掉了汗湿的睡衣。凉风向上掠过我的臀部、胸部和手臂，我宽慰地叹息了一声。

　　但是，那种火热仍然存在，一阵阵热浪随着每次心跳，从我的肌肤上席卷而过。我在黑暗中摸索，打开了护窗，将它们推开，用力呼吸涌到我身上的凉爽晚风。

　　站在窗边，目光越过房前的那些树木，沿着山坡向下，我隐约能够看到远处那条黑暗的河流。风吹动树梢，窃窃私语，然后吹拂我的身子，十分凉爽，蕴含着绿叶和夏季植物的浓郁清香。我闭上眼睛，站着不动；一两分钟过后，那种火热不见了，就像燃烧的煤炭被浇灭一样，让我感觉潮湿却宁静。

　　我还不想回床上去，我的头发是湿的，我刚才睡的地方也肯定还没有干。我裸着身子，倚靠在窗台上。肌肤变凉，身体上的茸毛有种怡人的刺痒感。树林发出的呼呼声，被微弱的孩子哭声打断，于是我朝小木屋看去。

　　小木屋离我们的房子一百码远；风肯定是朝我这边吹的，带来了那个哭声。我把身体倾斜出窗户，风向变了，哭声消失在树叶的窸窣声中。但是，微风紧接着又吹来，我能够在寂静中听到那个变得更响亮的哭声。

　　它变得更响亮，是因为它在靠近。随着木头的嘎吱声，小木屋的门打开了，有人走了出来。木屋里面没有亮灯，也没有点蜡烛，我迅速看了看那个走出来的人，只看到一个被屋内炉火的微光映衬出来的高个子剪影。那个剪影看上去头发很长——但是罗杰和布丽安娜睡觉时都不解开头发，也不戴睡帽。联想到罗杰的亮黑头发和布丽安娜的火红头发在枕头上混合的场景，让人很愉悦。他们用同一个枕头吗？我突然心想。

　　那个尖厉的哭叫声并没有减退。听上去很暴躁，但是并不痛苦。不是因为肚子疼。是因为做噩梦了？我等待片刻，观察着，看那个人是不是要带孩子来大房子找我，于是伸手到皱巴巴的睡衣上，以防万一。不是来找我的，那个高大的身影消失到云杉树林里；我能够听到哭声变小。那么也不是因为发烧。

　　我意识到我的乳房对那个哭声有反应，开始刺疼和僵硬，于是我微笑起来，有些懊悔。很奇怪，那种本能扎根得如此之深，持续得如此之久——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变得在听到孩子的哭声时，在闻到被激起性欲的男人的气味时，在自己的长发从裸露的后背上掠过时，身体毫无反应？如果我真的变成那样，我是觉得遗憾，还是觉得宁静，可以在不受这种兽性感受的干扰下思考生活？

　　毕竟，世界赠予我们的，并不只是血肉的荣光；医生看得出来，血肉之躯也继承了众多痛苦。但是……站在从窗户吹进来的夏末凉风中，赤裸的双脚感觉到木地板的光滑，晚风轻抚着我的裸露肌肤……我不希望自己没有血肉之躯，只有精神——暂时还不希望。

　　哭声变大，我在其中听到了有个成年人在低语，尝试让孩子安静下来，但是没有成功。那是罗杰。

　　我轻轻地捧住我的乳房，喜欢那种柔软、丰满、沉甸甸的感觉。我回忆起它们在我特别年轻时的样子——两个不大的肿胀硬物，特别敏感，只要被男生的手，以及我自己的手触碰到，我就会双膝发软。它们现在不同于从前，但又奇怪地相同于从前。

　　这并不是发现了实际存在的新事物，而只是有了新的意识而已，承认某种在我转过身时出现的东西，就像投在墙壁上的影子，只有在转身过去时才看到它——但是它始终都在那里。

　　噢，我的小小影子，总是跟进跟出，它到底有什么用处，我也说不清楚。

　　就算我再次转身，那个影子也不会离开我。无论我是否关注它，它都永远依附我，始终虚幻无形，又确实存在。在其他心事的光芒照到我身上时，它会消失到我的脚下；而有时它又会突如其来地变得无比巨大。

　　是常驻心中的魔鬼，还是守护天使，或者只是野兽的阴影，始终提醒我无法逃离躯体及其欲望？

　　下面的哭声中又多了一种声音；我觉得是咳嗽声，但是它没有停下来，而且节奏听上去不像是咳嗽。我抬起头，就像暴风雨后的蜗牛一样谨慎，听出了那种刺耳的咯咯声中的几个词。

　　“……开挖的矿井……矿工来淘金……女儿，克莱门汀。”

　　罗杰在唱歌。

　　我感觉泪水刺痛眼睛。我匆忙把头缩回来，以免被看见。那首歌没有调子——音高变化不超过风吹过空瓶口时发出的短促响声——但它是歌曲。一首顽强、不流畅的歌曲，但是杰米的哭声减轻成抽泣，就好像他在尝试听懂那些痛苦、费力地从他父亲受伤喉咙里唱出的歌词。

　　“在河边……喂鸭子……”他在低声吟唱，声音就像撕破亚麻布。每唱完一个词组，他就得停下来喘息。我把手指握成拳头，似乎我能通过意志力帮助他唱出声来。

　　“鲱鱼箱子……没有盖子……送给克莱门汀……当鞋子。”微风又吹了起来，吹动了树梢。接下来的那句歌词消失在树林的沙沙声中，我尽管用力聆听，但是有一两分钟没有听到歌声。

　　然后我看到了詹米，他站着一动不动。

　　他没有出声，但是我立即感觉到了他的存在，凉风中的一团温暖，一团黏稠。

　　“你没事吧，外乡人？”他在门口轻声问道。

　　他靠近我，就像一个赤身裸体的鬼魂，散发着睡眠的气味。

　　“是的，没事。”我的声音很低，不想吵醒睡在后面卧室里的丽琦和她父亲，“就是需要呼吸点新鲜空气。我本来不想吵醒你的。”

　　“你每次醒来的时候，我都会跟着醒，外乡人；你没有在我身边，我睡得不好。”他摸了摸我的额头，“我以为你发烧了，床上你睡的地方是湿的。你确定没事吗？”

　　他走到窗边，站在我身旁，朝窗外看夏末的夜晚。正好是满月，鸟儿都不安分；我听到近处有晚归夜莺的微弱叫声，远处有猫头鹰捕猎时的尖叫。

　　“你记得劳伦斯·斯特恩吗？”詹米问道，鸟叫声显然让他回想起了那位博物学家。

　　“只要见过，就很难忘记他，”我干巴巴地说道，“他那袋干蜘蛛让人印象特别深刻，更不用说他的那种气味了。”劳伦斯·斯特恩身上有种特别的香味，包含着正常的体味、一种他喜欢的古龙水的气味——强烈得和樟脑、酒精之类的防腐剂差不多——以及他所收集标本的微弱腐臭味。

　　他轻声笑了笑：“没错。他比你还要臭。”

　　“我才不臭呢！”我生气地说道。

　　“嗯。”他抬起我的手，凑到鼻子前面，小心地闻了闻。“洋葱，”他说道，“大蒜。有些辣味……胡椒粒。是的，还有丁香。松鼠血，还有肉汁。”他像蛇那样吐出舌头，舔了舔我的指关节，“淀粉……土豆。还有木头的味道，是蘑菇。”

　　“一点儿也不公平，”我说道，试着把手缩回来，“你很清楚我们晚饭吃的是什么。还有，那不是蘑菇，是木耳。”

　　“嗯？”他翻转我的手，闻了闻我的手掌、手腕和手臂，“醋和小茴香。你在做泡黄瓜吧？很好，我喜欢泡黄瓜。嗯，噢，你手臂上的寒毛里有股酸牛奶的气味——是搅黄油的时候，还是刮奶油的时候，把东西溅到手上了？”

　　“既然你那么棒，那就自己猜。”

　　“黄油。”

　　“该死。”我在试着把手缩回来，是因为他脸上的胡楂让我前臂上的敏感皮肤发痒。他向上闻到我的肩膀，头发从我的肌肤上擦过，让我发出了短促的尖叫声。

　　他稍微抬高我的手臂，触摸手臂上潮湿、光滑的寒毛，然后用手指揉了揉鼻子。“女人香，”他用法语低声说道，我听见了他声音中的笑意，“我的小花。”

　　“我也洗了澡。”我懊悔地说道。

　　“是的，用的是向日葵香皂。”他说道，闻了闻我的锁骨，声音里有些惊讶的语气。我发出叫声，他把温暖的大手伸上来捂住了我的嘴。他有一股火药、干草和粪肥的气味，但是他捂住我的嘴，我没办法说出来。

　　他稍微站直，靠近我，粗糙的胡须从我的脸颊上擦过。他的手放了下去，我的鬓角感觉到他的柔软嘴唇，肌肤上感受到他舌头的轻轻触碰。

　　“还有盐味，”他特别轻柔地说道，气息在我的脸上很温暖，“你的脸上有盐味。你的睫毛是湿的。你刚才哭了吗，外乡人？”

　　“没有，”我说道，但是我突然有种不合逻辑的冲动，想要哭出来，“没有，只是流汗而已。我刚才……很热。”

　　我现在已经不热了，我的皮肤凉了下来，屁股被晚风吹得冰冷。

　　“噢，但是这里……嗯。”他现在跪了下去，一只胳膊搂着我的腰部，让我不要动，鼻子埋在我的乳沟中间。“噢。”他说道，声音又有了变化。

　　我通常不用香水，但是我有一种特别的精油，从西印度群岛寄过来，用橙子花、茉莉花、香草豆和肉桂制成的。我只有一小瓶，所以只是在我觉得可能会特别的场合，才偶尔擦一点。

　　“你想要我，”他懊悔地说道，“但是我睡着了，连碰都没有碰你。对不起，外乡人。你应该和我说的。”

　　“你很累。”

　　他的手已经离开了我的嘴。我抚摸他的头发，把长长的发丝捋到他的耳朵后面。他大笑起来，我裸露的肚子上感觉到了他的温暖气息。

　　“如果是为了做那样的事情，你就算让我去死，我都不会介意的，外乡人。”

　　然后他站起来，面对着我。即使是在昏暗的光线中，我也看得见他的欲望。

　　“很热，”我说道，“我在流汗。”

　　“你觉得我没有流汗吗？”

　　他用双手抓住我的腰，突然把我抱起来，把我放在宽大的窗台上。碰到凉爽的木头时，我抽了一口气，条件反射般地抓住了两边的窗框。

　　“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都懒得回答，反正这也是个无须回答的问题。

　　“女人香，”他用法语低声说道，跪了下去，柔软的头发从我的大腿上擦过，木地板在他的身体下嘎吱作响，“爱情香水，嗯？”

　　凉风吹起我的头发，让它们撩着我的后背，令人发痒，就像爱人特别轻柔的触摸。詹米的双手紧搂着我的臀部；我不会掉下去，但是我感觉到了身后那种令人眩晕的落差。夜晚晴朗而无尽，空旷的天穹上点缀着星辰；我可能会掉进天穹中，不停地往下掉，与空气摩擦，燃烧得越来越热，最终变成白热的流星。

　　“嘘。”詹米低声说道，显得很遥远。他现在站立着，双手抓住我的腰部，而那种呻吟声或许是风声，或许是我发出的。他的手指掠过我的嘴唇。它们就像是火柴，在我的肌肤上擦出火焰。热流在我身上舞动，我的肚子、乳房、脖子、脸庞都在燃烧，我的后背却感觉凉爽，就像烤架上的圣劳伦斯。

　　我用双腿缠住他的身体，一只脚的脚后跟靠在他的股沟里。他的臀部在我双腿中间，坚实有力，是我唯一的支柱。

　　“松手，”他对我耳语道，“我会抱住你。”我松了手，在空中向后靠，在他的手里感觉很安全。

　　****

　　“你刚才是打算给我讲劳伦斯·斯特恩的事情吗？”过了很久，我困倦地嘟哝道。

　　“是的。”詹米伸展身子，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一只手紧紧搂着我的臀部。我用指关节轻抚他大腿上的寒毛。太热了，我们没法紧挨着彼此，但是我们也不想完全分离。

　　“我们刚才在说鸟的事情，他刚好特别喜欢鸟。我问过他，为什么夏末的鸟儿会在晚上鸣叫。夏末的夜晚很短，你觉得它们想要休息，但其实并不是。它们会整晚在树丛里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是吗？我没有注意。”

　　“外乡人，你没有在树林里睡的习惯，”他包容地说道，“我和斯特恩都在树林里睡过。他说他也注意到同样的情况，觉得很好奇。”

　　“他有答案吗？”

　　“没有答案，但是他至少有一种理论。”

　　“噢，那样更好。”我说道，困倦而又觉得好笑。

　　他轻轻地哼了哼，表示赞同，然后稍微朝侧边翻身，让舒适的空气流到我们汗湿的肌肤中间。我能够看到他肩膀因为汗湿而微亮。卷曲胸毛里的汗珠让他感到了痒，于是他伸手轻轻挠了挠，擦出柔和、好听的沙沙声。

　　“他抓来许多鸟，把它们关在糊着吸墨纸的笼子里。”

　　“什么？”那让我稍微清醒了一些，尽管只是为了发笑，“为什么那样做？”

　　“呃，不是完全糊住，只是糊在底部而已。”他解释道，“他在笼子底部的中央放一小块装着墨水的板子，再在板子中间放一杯粮食。它们如果要吃东西，就肯定会踩到墨水。然后，它们跳来跳去，脚印就会展现在吸墨纸上。”

　　“嗯。除了黑色的脚印，还能看得出什么？”

　　蚊虫开始找到我们，被我们发热肌肤的麝香味引过来。耳边的嗡嗡声让我迅速伸手去拍打那只看不见的蚊子，然后去拉詹米起床找我时推开的蚊帐。蚊帐安装得很灵巧——布丽安娜的发明——系在床上方的横梁上，松开时就会散在四周，在夏天的夜晚挡住嗜血的蚊虫。

　　我把蚊帐拉好，感觉有些遗憾，因为它尽管挡住了蚊虫和飞蛾，却也不可避免地挡住了一些新鲜空气，挡住了窗外明亮的夜空。我再次躺下去，稍微离詹米远了一些；他的身体就像个火炉，这在冬天很不错，但是在夏天却不舒服。我倒是不介意在熊熊燃烧的欲火中融化，但是我没有干净的睡衣了。

　　“脚印特别多，外乡人，但是大多数都在笼子的一边。所有笼子里的情况都一样。”

　　“噢，是吗？斯特恩觉得那能说明什么？”

　　“嗯，他很聪明，在笼子旁边放了指南针。看上去，那些鸟儿整晚都在朝南方跳。秋天到来时，它们就是朝南方迁徙的。”

　　“真有趣。”我把头发收拢，提起来让脖子凉爽些，“但是夏末还不是迁徙的季节啊！而且，就算是在迁徙的时候，它们也不会在晚上飞，是吧？”

　　“是的。好像它们感受到了即将要长途飞行，感觉到了旅程的吸引。这让它们没法休息。更奇怪的是，那些鸟儿大多数都是小鸟，从来没有迁徙过。它们没有见过即将要去的地方，但是它们能够感觉到目的地的存在——或许目的地在召唤，让它们从睡眠中醒来。”

　　我稍微动了动，詹米把手从我的腿上拿开了。

　　“迁徙兴奋。”他轻声说道，用指尖沿着他在我皮肤上留下的潮湿印记抚摸。

　　“什么迁徙兴奋？”

　　“斯特恩说那是迁徙兴奋——小鸟在夜里无眠，准备开始长距离的飞行。”

　　“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

　　“噢，就是说在长途旅行前的不安状态。”

　　我朝他翻身，深情地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我享受地吸气，就像感受优质雪茄的精致香味一样。

　　“男人香？”我用法语说道。

　　他抬起头，怀疑地闻了闻，皱起了鼻子。

　　“应该是山羊味，”他说道，“不过我觉得可能是比山羊味更糟的气味。不知道法语里臭鼬是怎么说的？”

　　“LePew.”我说道，咯咯地笑了起来。 异乡人10：烈火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