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医生的病例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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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2年7月27日
她在下午稍晚些时候到达,左手上有条严重的裂口,是在用斧头削树皮时造成的。伤得很严重,差点割断左手的拇指;伤口从食指根部延伸到桡骨茎状突起上两英寸的地方。桡骨茎状突起的表面也有损伤。大约三天前受的伤,已经涂抹过培根油,粗略地包扎过。有明显的脓毒症,伤口已经化脓,手掌和前臂肿大得很厉害。拇指发黑,显然是坏疽,有典型的刺鼻气味。皮下有红色条纹,说明有败血病,几乎从受伤处延伸到了肘前窝。
病人目前有高烧(用手感觉,大约四十摄氏度),有脱水症状,并且有轻微的定向障碍。心动过速很明显。
考虑到病情严重程度,建议立即从肘部截肢。病人拒绝截肢,坚持要用才杀死并切开的鸽子敷伤口(病人丈夫带来了才被拧断脖子的鸽子)。从掌骨根部切除拇指,捆扎了在手受伤时被切断的桡骨动脉,以及手掌上桡骨动脉的浅层分支。以清创术清理伤口,局部施用约半盎司原始青霉素粉(来源:腐烂的卡萨巴甜瓜皮,批次#23,制作于1772415),然后敷上用三个生蒜瓣制作的蒜泥、伏牛花膏药,最后在病人丈夫的坚持下,将鸽子肉敷在了最上面。让病人口服流质,服用红矢车菊、血根草和啤酒花制作的退烧药,并喝下不定量的水。静脉注射了青霉素混合液(批次#23),即无菌水中的悬浮液,剂量为四分之一盎司。
病人的情况迅速恶化,定向障碍、神志失常和高烧的症状增多。手臂和上身出现大范围的荨麻疹。反复冷敷降温,但效果不佳。病人胡言乱语;我要求病人丈夫允许截肢,但被拒绝,原因是病人看样子大限将至,不想死无全尸。
再次注射青霉素。病人很快陷入昏迷,在天亮前去世了。
我再次蘸墨水,但是紧接着犹豫了,让墨水沿着笔尖滴了下去。我还应该说多少呢?
想要在科学上刨根问底的性格与我的谨慎斗争。尽可能全面地记录发生的事情很重要,但与此同时,我又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写下可能等同于承认过失杀人的东西——这不是谋杀,我安慰自己,尽管我的感受并没有这样的区别。
“感受不是事实。”我低声说道。在房间那边,正在切面包的布丽安娜抬头看,但是我低头看着我的记录本,然后她又继续去和火边的玛萨丽低声聊天。现在才下午三点左右,但是外面天色黑暗,下着雨。我刚才为了写字,已经点亮了一支蜡烛,但是布丽安娜和玛萨丽的双手在昏暗的桌子上方晃动,像飞蛾一样,又在碗盘中间点亮了几支蜡烛。
实际情况是,我并不觉得罗莎蒙德·林赛死于败血症。我很肯定,她的死因是对未净化的青霉素混合液的剧烈反应,也就是说,她死于我给她的药物。当然,如果不治疗,败血症肯定也会让她丧命。
实际情况还包括,我没办法知道青霉素会有什么效果,但是意义不就在这里吗?让其他人能够知道青霉素的效果。
我用拇指和食指转动着羽管笔。我始终如实地记录了我的青霉素实验——用面包、咀嚼过的番木瓜、腐烂的瓜皮等制作培养菌,辛苦地辨认和描绘极小的青霉菌,以及现阶段小范围的使用效果。
是的,我肯定必须记录小效果。但是,真正的问题在于,我这样仔细记录是给谁看呢?
我咬着嘴唇思考。如果只是给我自己以后翻阅,那么就很简单,我可以只记录症状、时机和效果,不用写清楚死因,毕竟我自己不太可能忘记。但是,如果这个记录可以被其他人用上,其他不知道抗生素的好处和危险的人,那么……
笔管上的墨水在变干。我把笔尖放到了页面上。
年龄四十四,我慢慢地写道。在这个年代,这样的病例记录通常会在最后虔诚地描述逝者的最后时刻,表达出基督教徒对神圣部分的顺从,对罪恶部分的忏悔。在我对罗莎蒙德·林赛的记录里,这两种态度都不存在。
我看了看那副棺材,它放在支架上,摆在被雨淋脏的窗户下。林赛家的小屋特别小,不适合在倾盆大雨时举办葬礼,毕竟有很多人会前来吊唁。棺材敞开着,等待晚上守灵,但是平纹细布的寿衣已经被拉起来,遮住了她的脸庞。
罗莎蒙德在波士顿当过妓女,后来她长得太胖、太老,没法招揽到顾客,挣不了什么钱,所以她就南下,找人嫁出去。“我没法再忍受那里的冬天,”她在来到弗雷泽岭没多久时对我吐露道,“也忍受不了那些恶臭的渔民。”
她在肯尼·林赛那里找到了必要的庇护。肯尼当时正好也在找妻子来共同承担农庄上的工作。他们俩在肉体上并没有相互吸引,在情感上也并未能相容,但他们的关系似乎仍然不错。
肯尼当时并未极度悲伤,而是十分震惊,被詹米带去喝酒缓解心情——这倒是比我的疗法更加有效。我觉得这至少不会让人丧命。
直接死因……我写道,然后又停下来。我想,罗莎蒙德对于濒死的反应,并不会在祈祷或哲学中得到释放,但是这二者她当时都没有机会获得。她去世时面容发青,身体充血,眼睛鼓胀,喉咙的组织肿大,没法说话和呼吸。
回忆起来,我自己也感觉喉咙发紧,就好像快窒息了一样。我端起那杯在冷却的猫薄荷茶,喝了一小口,感受那种刺激性的液体流下去,令人舒适。还算令人宽慰的是,败血症会让她死得更慢。窒息死得更快,但是也并不惬意。
我在吸墨纸板上轻敲羽管笔尖,在上面留下细小的墨点。它们在纸张的粗纤维里扩散开,形成了一个包含着很多小星星的星系。对了,还有一种可能性。罗莎蒙德的死亡,还有可能是因为肺栓塞。它作为败血症的并发症,也并非没有可能,而且罗莎蒙德的那些症状,也有可能是因为肺栓塞。
这种想法给人希望,但是我并不觉得它特别可信。因为经验,也因为良心,我蘸了墨水,写下了“过敏反应”,然后再进行思考。
人们知道过敏反应这个术语吗?我在罗林斯的记录中没有见过它,但是话说回来,我并没有把他的笔记都读完。不过,尽管过敏休克致死在任何时代都会有人知晓,但它并不常见,而且或许没人知道它叫什么。最好详细描写它,方便后来阅读的人。
当然,这就是困难之处。谁会阅读它呢?尽管不太可能,但是假设某个陌生人读到我的记录,觉得我是在承认谋杀呢?这种情况难以置信,但是也有可能发生。我曾经差点就被当作女巫处死,而我的医疗活动就是其中的部分原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揶揄地心想。
受伤的那只手臂严重肿胀,我写道,然后把笔抬了起来,最后那个字因为墨水变少而颜色较浅。我再次蘸墨水,继续执着地潦草书写。肿胀延伸到上身、脸庞和脖子。皮肤苍白,有红斑。呼吸愈发急促和浅薄,心跳特别快和轻,几乎听不见。心悸明显。嘴唇和耳朵发青。眼球突出明显。
回想起罗莎蒙德的双眼,我又吞咽了一口唾液。她的眼睛当时在眼睑下鼓胀,来回转动,茫然而惊恐。在清洗她的遗体,摆出去举办葬礼时,我们尝试过让她的眼睛闭上,但是没有成功。按照习俗,守灵时不会盖住遗体的面部,但是这次我觉得最好要盖上。
我不想再去看棺材,但确实又看了,同时轻微地点头致意,表达歉意。布丽安娜朝我转过头来,但是又迅速转回去。守灵时吃的饭菜已经摆出来,香味弥漫了整个房间,其中混杂着橡树木柴燃烧的香气,栎瘿墨水的气味,以及新刨平的橡木棺材板的气味。我又匆忙喝了一大口茶,抑制想要呕吐的感觉。
我特别清楚,为什么希波克拉底誓言说不要伤害人。伤害病人真是太容易。我在病人身上动手干涉,真是狂妄。人体是多么脆弱和复杂,医生的侵扰是多么粗野。
我本来可以躲到诊室或书房里,写下这些笔记。我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在从窗户照进来的雨天光线中,那件平纹细布的寿衣散发着柔和的白光。我用拇指和食指紧紧捏住羽管笔,试着忘记在我用小折刀插进罗莎蒙德的喉咙,最后再徒劳地尝试让空气进入到她绷紧的肺部时,环状软骨发出的那种破裂声。
但是,我想只要是执业医师,都会面对这种情况。即使是在现代的医院里,配备着各种各样的救生设备,我也遇到过好几次。
这里未来的某位医生会面对同样的两难情况:进行可能有危险的治疗,或者让有可能被拯救的病人死去。我自己面对的两难则是,一方面有可能会因为过失杀人而被诉讼,一方面又不知道自己的记录会对未来的某位求知者有多少用。
那位求知者会是谁?我擦干羽管笔,思索着。迄今只有少数几所医学院,而且大多数在欧洲。大多数医生都是通过当学徒和实践来获得知识的。我把手指伸到病例本里,感受较早期的那些页面,上面记着病例本原主人的笔记。
罗林斯没有上过医学院。而且,就算他上过医学院,他的大多数技术在我看来仍然会让人震惊。我抽动了一下嘴唇,回想起了我在那些写得密密麻麻的页面上读到的某些疗法,如用注射水银来治疗梅毒,用杯吸手术和烫出水疱来治疗癫痫发作,用放血来治疗从消化不良到性无能的各种疾病。
然而,丹尼尔·罗林斯仍然是医生。阅读他的笔记,我能够感受到他对病人的关爱,以及他对人体奥秘的好奇。
我心血来潮,向后翻开了他记录的那些页面。或许我只是为了拖延,让我能够在潜意识中下决心,或者我是觉得有需要与某位和我相像的医生交流,无论相隔多么遥远。
某位和我相像的医生。我盯着页面,上面的字迹整洁小巧,插图画得很仔细,但是我没有看进去任何细节。有谁和我相像呢?
没有人。我之前思考过,但是只是模糊地思考,算是承认了某个问题,但是感觉问题太遥远,并不着急去解决。据我所知,在北卡罗来纳殖民地,只有一位正式委派的“医生”,那就是芬迪曼。我哼了一声,又喝了一小口茶。默里·麦克劳德和他的江湖药更好——至少说他的药物大多无害。
我小口喝着茶,看着罗莎蒙德。实际情况是,我也不会永远活下去。运气好的话,我还会活很久,但是不会是永远。我需要找个人,至少能够把我知道的基本知识传递下去。
桌子那边传来低弱的咯咯笑声。桌上摆着几罐肉冻、几碗泡菜和煮土豆,布丽安娜和玛萨丽坐在旁边窃窃私语。不行,我有些遗憾地心想,布丽安娜不行。
选择她很合理,她至少知道现代医学是什么,我不用操心她会愚蠢和迷信,不需要去告诉她无菌疗法的好处和细菌的危险。但是,她并没有天生爱好医学,没有救死扶伤的本能。她不容易恶心,也不害怕血——她帮助我接生过很多次,也帮助我做过很多外科小手术——但是她没有医生所需要的那种同情和无情并存的奇怪特质。
她或许更像詹米,我心想,看着她那瀑布般的头发。在她移动时,火光在她的头发里波动。她遗传了詹米的勇气和慈悲,但那是属于战士的勇气,是拥有力量的慈悲,如果愿意的话,就可以造成伤害。我没能给她遗传我的才能——对血液、骨骼、心室内秘密通道的知识。
布丽安娜突然抬起头,朝房门那边转过去。玛萨丽也稍微缓慢地转了头,仔细聆听。
那个声音在哗哗的雨声中几乎听不见,但是我知道它的存在,能够听得出来。那是一个男性的声音,音调高,在反复吟唱。它停顿下来,然后传来回应的隆隆声,有可能是遥远的雷声,但其实并不是。男人们正从山上的住处走下来。
肯尼·林赛请罗杰去给罗莎蒙德唱盖尔语挽歌。“她不是苏格兰人,”肯尼当时说道,擦了擦因为哭泣和无眠而发红的眼睛,“也不信上帝。但是她特别喜欢唱歌,很喜欢你唱歌的方式,麦肯锡。”
罗杰从来没有唱过盖尔语挽歌,我知道他也从来没有听过。“别担心,”詹米当时低声对他说道,伸手摸着他的胳膊,“只需要声音大就行。”罗杰严肃地低着头,表示默许,然后跟着詹米和肯尼去发芽床旁边喝威士忌,了解罗莎蒙德的一生,以便更好地用挽歌吊唁她的离世。
沙哑的吟唱声消失了,风向有了变化。他们很快就走远了;他们现在要从弗雷泽岭下去,聚集住得偏远的吊唁者,然后带他们全部上山,来我家房子用餐、唱歌,还要整夜讲故事。
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哈欠,下巴嘎吱作响。我沮丧地心想,我肯定会熬不下去。我早上睡了两三个小时,但是不足以让我熬过一场典型的盖尔人守灵和葬礼。等到天亮时,地上会睡满了人,全都散发着威士忌和湿衣服的气味。
我又打了个哈欠,然后眨了眨眼,摇头清除倦意,眼睛里流出了泪水。我疲惫得每根骨头都发疼,只想要上床睡上好几天。
因为沉思,我没有注意布丽安娜走过来站在了我的身后。她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然后再靠近了一些,让我感觉到了她触摸我时的温暖。玛萨丽已经走了,屋里就我和布丽两个人。她开始按摩我的肩膀,长长的拇指慢慢地沿着我的颈部向上移动。
“累了?”她问道。
“嗯。还撑得住。”我说道。我合上病例本,向后靠,短暂地放松,尽享她按摩带来的宽慰。我之前没有意识到,我的身体竟然绷得这么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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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房间里安静有序,为守灵做好了准备。巴格夫人正在料理烧烤。女孩们已经点燃了两支蜡烛,分别放在摆满东西的桌子的两头。烛焰被突如其来的风吹动,影子在刷白的墙壁和宁静的棺材上摇曳。
“我觉得我害死了她,”我突然说道,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想要这么说,“就是青霉素杀死了她。”
布丽安娜的长手指并没有停止按摩。
“是吗?”她低声说道,“但是,你也没有别的办法,是吧?”
“是的。”
一阵微弱的宽慰感传遍全身,既是因为大胆地坦白,也是因为脖子和肩膀里那种疼痛的紧绷感得到释放。
“没事的,”她轻声说道,按摩和爱抚着,“她反正也会去世,不是吗?这件事情让人悲伤,但是你没有做错什么。这点你也知道。”
“我知道。”让我惊讶的是,一滴眼泪从我的脸颊滑下,掉到了纸上,让纸变皱了。我用力眨眼,努力控制住自己。我不想让布丽安娜担心。
她并没有烦恼。她把手从我的肩膀上拿开,我听到凳子腿刮擦的声音,然后她的胳膊搂住了我,我让她把我向后拉,脑袋靠在她的下巴下面。她只是搂着我,用她呼吸时的起伏让我镇定下来。
“我和乔叔叔吃过一次饭,那时他才失去了一位病人,”她最终说道,“他给我讲过。”
“是吗?”我有些惊讶,我没有想到乔会给她说这种事情。
“他倒不是有意给我说的。但是,我看得出他有烦心事,所以就问他了。而且,他需要倾诉,而我又刚好在。后来,他说那就像是给你倾诉一样。我还不知道他把你叫作简夫人。”
“是的,”我说道,“他说是因为我说话的方式。”我的耳朵感觉到她的一丝笑意,于是也微笑回应。我闭上眼睛,能够看到我的朋友乔瑟夫·埃博纳锡,他挥着手,热情地讲着话,脸上洋溢着想要逗人的渴望。
“他当时说,在那样的事情发生时,医院里有某种正式的调查。倒不是审判,而是几个医生坐在一起,听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什么事情不对。他说,给能够理解的医生讲述,有点像是忏悔。而且很有用。”
“嗯。”她在轻微晃动,像摇晃杰米那样摇晃我,让我感到安慰。
“就是这点让你烦恼吗?”她低声问道,“除了罗莎蒙德的事情,你还觉得孤单,是吗?你没有真正能够理解你的人?”
她搂住我的肩膀,双手交叉着,轻轻地放在我的胸上。她那双手年轻、宽大、能干,肌肤亮白,散发着热面包和草莓酱的香味。我抬起其中一只,将温暖的掌心贴在了我的脸颊上。
“显然有人能理解我啊!”我说道。
她那只手稍微弯曲起来,抚摸我的脸颊。这只年轻的大手慢慢移动,将头发别到我的耳朵后面,充满了爱意。
“不会有事的,”她说道,“一切都会好的。”
我不能教会她当医生,但显而易见的是,我在不经意间教会了她当母亲。
“你应该去躺会儿,”她说道,不情愿地把双手拿开,“至少还要等一个小时,他们才会到这里。”
我叹息着吐出一口气,感受着四周的宁静。对罗莎蒙德·林赛来说,弗雷泽岭即使只是个短暂的庇护所,但也曾经是真正的家庭。我们要确保她的安全,吊唁她的离世。
“等一会儿,”我说道,擦了擦鼻子,“我得先做完一件事。”
我坐直身子,翻开病例本。我用笔蘸上墨水,然后开始写下必须记录的内容,方便某位会跟随我脚步的未知医生。 异乡人10:烈火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