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英国(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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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人领上水泥台阶,来到法庭中央的被告席上。前方是律师席,空的;后面有位执照律师,是治安官们的书记员;法官席上是三位业余治安官。
哈利心想:老天,但愿这群混蛋能把我放了。
媒体席的一边坐着位记者,拿着笔记本。哈利转身看法庭后面,看到老妈,她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戴着顶新帽子坐在旁听席上。她故意拍了拍口袋,哈利全当这是在说保释的钱带够了。他又赫然看见,母亲佩戴着的,正是他从艾尔伯爵夫人那儿偷来的那枚胸针!
他面朝前方,紧紧抓住前面的木栏,好让双手不再发抖。检方是位大鼻子的秃顶探长,他说:“您单子上的第三条,治安官大人:盗窃二十英镑现金及西蒙·孟福特爵士所属之的价值十五基尼的金质袖扣一对;另有通过诈欺手段在皮卡迪利大道圣拉费尔餐厅取得的金钱利益。鉴于警方仍在调查嫌犯其他涉及大额现金的罪行,检方请求还押拘留。”
哈利谨慎地研究着几位法官。一边是个领子僵硬、留着短腮胡的怪老头儿,另一边是位打着军团领带的军官模样的人,两人都趾高气扬地低着眼看他。估计他们都深信,凡是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人都或多或少犯了某种罪。他绝望了。然后他又告诉自己,他们抱的偏见有多愚蠢,待会儿就会愚蠢地相信他的胡言乱语。他们最好别太聪明,这样我才好把他们给蒙倒。真正的话语权在中间的审判长手里。这位留灰白八字胡的中年男人身穿灰色西装,浑身上下透着股厌世的味道,这意味着他有生之年听到的狗血故事和合理理由已经多得他都不屑记了。哈利焦急地想,要盯的应该就是他了。
审判长跟哈利说:“你要保释吗?”
哈利佯作很迷瞪的样子:“噢!我的上帝!我是,就是这么要的,我是说请求。对——对的,我请求保释。”
一听到他那上流社会的口音,三个法官全都坐直了身子开始留意了。哈利很享受这种效果。颠覆他人阶级期待的能力一直是他的骄傲。法官席的反应给了他信心。“我可以骗倒他们的。”他暗暗对自己说,“我铁定可以。”
审判长说:“好吧,你对自己有什么辩解的?”
哈利认真地听着审判长的口音,试图精确定位出他所在的阶层。他判定,该男子是受过教育的中产人士:有可能是药剂师,或者是银行经理。他人虽精明,但是会习惯性地屈从上层阶级。
哈利做出了个尴尬的表情,然后拿着学生对校长说话的那种口气说:“先生,这恐怕是个天大的误会。”他开口讲起来。治安官们在座位上动了动,饶有兴致地把上身往前倾了倾,注意力又上了一层楼。他们看得出,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案子。有事儿把他们从那些司空见惯的无聊案子里解脱了出来,他们感激得不得了。哈利继续说:“说实在话,昨天这几个家伙在卡尔顿俱乐部葡萄酒喝多了,这其实就是所有事情的起因。”他停顿了一下,好像他要说的就这么多,没别的了,然后很期待地望向法官席。
军人治安官说:“卡尔顿俱乐部!”他脸上的表情在说,那么豪华的会所会员竟然会出现在法官席前,这可真少见。
哈利在想,自己编得是不是太过了;他们会不会不信他是那儿的会员。他赶忙接上:“此事着实让人尴尬透顶,我也定当立即四处拜访,向所有有关各方致歉,讲明事情原委,毫不延误……”他装作刚刚发现自己还穿着晚礼服的样子。“对了,估计我还得先更衣。”
老头儿说:“你是说,你不是故意拿那二十英镑,也不是故意拿那对袖扣的,是吗?”
他话虽狐疑,但无论如何,问问题是好迹象。这说明他们并没有不屑一顾地全盘否定他的说法。他们若是一个字儿都不信,才懒得在细节上质疑他呢。他备受鼓舞:他可能会被放了!
他说:“我是借过一对袖扣——出门时忘记戴了。”他举起胳膊,衬衣的袖口从外套袖子里伸出来,开着。袖扣已被他放到口袋里了。
老头儿又问:“那二十英镑怎么说?”
哈利这才发现还有这么个更让人头疼的问题。没什么说得过去的借口啊。你可以忘带袖扣,很随意地问别人借,但不经他人允许借钱不是偷是什么?!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接着,又有一闪灵光来解救他了:“我着实认为,西蒙爵士自己怕是也记不清那钱包里最初装的是多少钱了。”哈利压低嗓门,仿佛要跟治安官们透露什么不能让法庭上其他老百姓听到的事情似的,“他可富得流油啊,大人。”
审判长讲道:“他可不是靠忘记自己有多少钱发家致富的。”法院内一阵哄堂大笑。幽默感算得上是个好迹象,可是审判长丁点儿笑意都没有:他不是来这里搞笑的。按照哈利的推测,他应该是个银行经理,钱的事情之于他可不是笑料。治安官大人继续说道:“那你又为何在餐厅吃饭不付账?”
“我想说,我对此真的无比抱歉。当时我跟我的——我的用餐伙伴,大吵了一架。”哈利故意没说出他是在跟谁用餐,对于公学里的男生来说,四处把某个女人的名字挂嘴边是没教养的表现,这道理治安官肯定也知道。“我当时气不过就夺门而出了,把付账的事情给忘了。”
审判长低头,眼睛从镜片上方瞥出来,狠狠地瞅了哈利一眼。哈利不禁琢磨,自己是哪里做错了?他心灰意冷。到底他说了什么?他忽然想起来,他表现得太不把欠账当回事儿了。这虽在上流社会稀松平常,但对一名银行经理来说却是天大的罪过。他慌了神,怕是要一招不慎满盘皆输了。他赶忙又吐了句:“大人,我的确太不负责任了,午饭时我自然会去那里把钱款补上。当然,如果您能把我放了的话。”
他看不出审判长息怒了没有。“所以说你是在告诉我,经你这么一圈儿解释之后,所有的告你的罪状都会被撤掉咯?”
哈利决定不能对各个问题都对答如流。他低着脑袋,呆呆地说:“他们要是拒绝撤诉,那我可就有的受了。”
“是得有你受的。”审判长厉声道。
你个不可一世的老不死,哈利想。但他也知道,他的话虽然难听,但却对他的案子有利。他们多挖苦他一句,把他送回监狱的可能就少一分。
“你还有什么别的话要说吗?”审判长问。
哈利低声下气地回答道:“我只想说,我对自己所作所为实在是羞愧难当,大人。”
“唔。”审判长半信半疑地哼了一声,但是军官男赞同地点了点头。
三名治安官小声商议了一会儿。一时间,哈利发现自己已经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遂强逼着自己喘了口气。受不了了,自己的下半辈子竟然攥在这群糟老头子们的手里。
审判长抬头。“但愿蹲一晚牢房让你长了点记性。”他说。
哈利心想:噢,老天,他这是要放我走了!他咽了下口水,说:“绝对的,大人。我永永远远再也不要回那个鬼地方了。”
“你可得说到做到。”
又一阵沉默。审判长把目光从哈利身上移开,对法庭宣判:“我们并非全然认可嫌犯的陈述,但是我们认为本案并无收监还押之必要。”
一股得意的轻风从哈利的天灵盖吹到脚底心,把他的腿都吹软了。
审判长说道:“还押七日后出庭,保释金五十英镑整。”
哈利自由了。
他用全新的眼光打量着街道,好像自己是被关了一年而非区区几小时。伦敦已经为战争整备完毕。天空中浮着几十个硕大的银色气球,它们是用来妨碍德军飞机飞行的。为了抵御炸弹的冲击,商店和公共建筑的四周都铺满了沙袋,公园里建了防空避难营,人人都随身携带防毒面罩。大家都感觉自己随时都有可能被炸得片甲不留,索性抛却自家家当,还跟陌生人相谈甚欢。
哈利对“一战”一点记忆也没有——战争结束时他只有两岁。孩提时的他还以为“一战”是个地名,因为人人都对他讲:“你爹是在‘一战’里死的。”就好像他们跟他说:“到‘公园’里玩去,小心别掉到‘河’里,妈去‘酒吧’里见朋友了。”等他长大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之后,别人一提“一战”他就会伤心。和梦娇——那位和他做了两年情人的律师老婆——一起时,他读到过有关“一战”的诗,还有相当一段时间里称自己是个和平主义者。后来观看黑衣党在伦敦街头的游行时看到身旁一张张围观犹太人的恐惧的脸,他又认定,有些战斗是值得打响的。近些年,伦敦政府巴巴地指望着希特勒能把苏联毁了,对在德国发生的一切熟视无睹,真让他恶心。现在战争爆发了,他所担心的却只有那些和他一样没有父爱孤单长大的男孩子们。
不过轰炸机还没来过,真正的大轰炸是这之后另一个大晴天的事儿了。
哈利决定不回自己的住处。警察绝对在为他获准保释气得不行,定会找机会将他再次逮捕的。他还是低调一阵比较好。他可不想再回监狱了。但他总不能一直这么提心吊胆地一步一回头看有没有人追过来吧?怎么能一劳永逸地把警察甩掉呢?要是不能甩掉,他该怎么办?
他和老妈上了公交车。暂且先去她在巴特西的家吧。
老妈看起来很悲伤。虽然他们从未讨论过,但她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她语重心长地说:“我什么都没法给你。”
“你已经给了我一切了,妈。”他反驳道。
“不,我没有,不然你干吗还得偷人家东西?”
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
下了公交车后,他们进了街角的报厅,对之前帮忙叫妈接电话的波尼表示了感谢,还买了份《每日快报》。头条是“波兰轰炸柏林”。他出门瞧见路上有一骑自行车的警察,本能地一阵慌乱。他差点就转身拔腿跑掉了,好在又想起抓人的警察都是两个一起的,这才定住了自己的腿。
这么活下去可不是办法,他想。
他们到了老妈家楼下,沿着石砌的楼梯爬到了六楼。老妈把水壶烧上,说:“那件蓝色的衬衣熨好了,你可以换上。”她还在料理他的穿着缝补。哈利进了卧室,从床下拉出了他的箱子,数起钱来。
两年盗窃生涯,他已经因此而攒了二百五十七英镑。他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再怎么样也得偷了四倍这么多了,其他的钱花哪儿了呢?
他还有个美国的护照。
他若有所思地翻看着护照。他还记得,这护照是他在一名肯辛顿外交官家里的写字台里发现的。他看见护照主人名叫哈罗德,头像还跟自己有点像,就索性把它顺走了。
美国。
美式口音他也会。事实上,他知道一件大多数英国人都不知道的事情——美国人也有好几种不同的方言,有的方言就比其他的还时髦。拿“波士顿”这个地名来说吧。波士顿本地人说“巴”士顿。纽约的人则会念“包”士顿。在美国,你说得越有英伦腔,就越是上层社会的人。那里还有成千上万的无知美国少女等人去把她们迷倒呢。
而这个国家给他留的只有监狱和兵役。
他现在有护照和满口袋的钱。之前他在母亲衣柜里留了套干净的西装,再买几件衬衫和行李箱就行了。这里到南安普顿只有七十五英里。
他今天就能脱身。
这跟做梦一样。
老妈从厨房的呼唤将他从梦中拉了回来:“哈利,吃培根三明治不?”
“吃,谢谢妈。”
他到厨房在餐桌边坐下。她把三明治摆到他面前,他却并没动手拿。“我们去美国吧,妈。”他说。
她噗一声笑了。“我?上美国?我是不是还得带瓶可乐!”
“我是认真的。我要去美国。”
她脸一沉:“儿子,那儿不适合我。我已经过了能移民的年龄了。”
“可是要打仗了呀。”
“我‘一战’撑过来了,‘大罢工’顶过来了,‘大萧条’也熬过来了,”她四下看了看那个小小的厨房,“这地儿虽不大,可我熟悉啊。”
哈利本没指望她会同意,可现在经她这么一说,他又觉得很受挫。老妈可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她说:“你到那边到底能做什么呢?”
“你是在担心我偷东西是吗?”
“小偷的下场都一样。没见过哪个茶叶片儿最后没被拷上的。”
茶叶片儿是一段民谣里某小偷的名字。哈利说:“我准备加入空军,学开飞机。”
“人家能要你吗?”
“大西洋那头没人因为你是工薪阶级的就鄙视你,只要你头脑灵光就成。”
她脸上添了些喜色。她坐下喝茶,哈利则在一旁吃起培根三明治。吃完之后,他拿出钱,数出五十英镑。
“这是干吗?”她说。那可是她打扫两年办公室才能挣够的钱。
“救急的时候用得上。”他说,“拿着吧,妈。我希望你能收下。”
她接过钱。“看来你是真的要去呀。”
“我今天就去借希德·布楠的摩托车去南安普顿,然后搭船走。”
她越过那张小桌子,抓着他的手。“祝你好运,儿子。”
他轻柔地握了握她的手。“我到美国那边再给你寄钱。”
“不用了,除非你确实用不上。我倒宁愿你能时不时地给妈写写信,让我知道你在那边儿过得怎么样。”
“成,我写。”
她的双眼已经噙满了泪水。“可记得哪天回来看看你老娘,啊?”
他紧紧攥住她的手。“可不嘛,妈。我铁定回来。”
哈利坐在理发店,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十三英镑的蓝色萨维尔街顶级定制西装,完美合身,跟他的蓝眼睛相得益彰。新衬衫有柔软的领子,一股美国范儿。理发师刷了刷哈利夹克的肩,拍了几下。哈利给他塞了小费,转身离开。
他从地下室沿大理石台阶而上,来到富丽堂皇的西南大酒店大堂。这里的人山人海。大多数的跨洋船次都从这里出发,而想离开英格兰的人成千上万。
哈利准备买船票的时候才意识到要走的人竟然有这么多。所有船票数周之前已被抢光。有些轮船公司干脆关门歇业省得浪费人力去驱散人群。一时间,离开似乎是不可能了。他就要放弃开始想别的出路了,这时一个旅游公司跟他提起了泛美航空的“飞剪号”。 飞剪号奇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