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英国(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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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报纸上读过这个“飞剪号”。该航班从夏天开始营运,用不了三十小时就能飞到纽约。他不用再在轮船上漂四五天了。但是单程票价将近九十英镑了。九十英镑啊!这么多钱都能买辆汽车了。
但这钱他到底还是花了。虽然很疯狂,但他早已下定决心,只要能逃离这个国家,花多少钱他都舍得。况且这个飞机有撩人的奢华:从这里到纽约,一路上都有香槟美酒。哈利就喜欢这种疯狂和夸张。
现在看见警察他不会再吓得跳脚了,南安普顿的警察不会知道他是谁的。不过他之前没坐过飞机,现在一想到待会儿就要上天了,他感觉有些紧张。
他看了下那块从皇家卫队队员那儿偷来的百达翡丽手表。他还有时间去喝杯咖啡垫垫饥。他进了休息室。
正当他喝咖啡的时候,一位美若惊鸿的女人走了进来。她金发碧眼,穿的是乳白底橙红波点真丝束腰裙。女人三十出头,貌似大哈利十岁,但这并没有耽误哈利在看到她双眸的时候欣然一笑。
她在旁边一桌落座,和哈利隔着条过道。他则开始细细玩味着那条波点真丝裙是如何依偎着她的胸脯,如何在她的膝间折出香褶的。她脚穿乳白色鞋子,戴着顶草编帽,把手提袋放到了桌上。
过了一会儿,有个身穿休闲西装的男人在她身边落座。哈利通过他们的谈话,发现她是英国人,而他竟是美国的。哈利认真地听着,练习起口音。她叫戴安娜,男的叫马克。只见那男人抚摸起她的胳膊,她则往他跟前倾了倾。他们是相爱的一对,眼里只有彼此,容不下任何人,这休息室要是空的就更好了。
哈利好生嫉妒。
他把脸别开。他依然躁动不安,待会就要一口气飞过整个大西洋了。这段没有任何地面停靠的旅程似乎格外漫长。他过去一直搞不明白飞机是如何飞起来的,螺旋桨明明一直在打转,飞机怎么会朝上走呢?
偷听马克和戴安娜的同时,他开始训练自己:如何显得更加淡定和从容。他可不想整个“飞剪号”上的乘客都知道他有多紧张。哈利盘算着:我叫哈利·范东坡,是个有钱的美国公子哥儿,现因欧洲战乱要回美国老家;我目前还没有工作,但我估计还是赶紧找个活儿安当下来才好;我父亲有投资;母亲是英国人,愿她安息;我在英国上的学,但没有上大学——我向来不爱K书(美国人说“K书”吗?他不太确定。);我在英国生活得太久了,所以口音里带来点英伦味儿;当然,我坐过几次飞机,不过你猜得没错,飞越大西洋我这是头一造;我真的很期待这次旅程!
一杯咖啡喝完,他一点儿都不害怕了。
艾迪·迪金挂掉电话。他环顾大厅,一个人也没有。没人会无意间听到他们的谈话。他盯着这部把他弄得惶恐不安的电话,恨得牙痒痒,好像只要把这破机器摔碎,这场噩梦就会结束。他慢慢转过身,走开了。
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带走卡洛安?为什么绑架她?他们到底要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一个个问题像罐子里的苍蝇似的在他脑袋里嗡嗡乱飞。他试着去思考。他逼自己集中精力,每次只想一个问题。
他们是什么人呢?是一群疯子吗?不会。他们的行动太有组织了。疯子可以绑架一个人,但他们刚抓到她就知道艾迪在哪,还正赶巧让他接到电话让他听见卡洛安的声音,这必然是一场别有用心的策划。那么这些人都是清醒的,而且准备好犯法了。要跟他交手的可能是无政府主义者之类的人,但更加可能的是——黑帮。
他们在哪里抓到卡洛安的呢?她说她在某住宅里。房子许是某个绑架犯的,但更有可能是他们抢来的,抑或是在哪个孤僻的地方租的。卡洛安说过,事情发生在两三个小时之前,所以这房子离班戈应该不超过六七十英里。
他们为什么绑架她?他们要威胁他,要他拿一件他不可能心甘情愿交出来的东西,要他做一件他不会仅为了钱就做的事情;估计,是件他会拒绝的事儿。但是是什么呢?他没什么钱,他也不知道什么秘密,他也没有控制谁。
那就只能是和“飞剪号”有关的事了。
他们说了,他到了飞机上会从一个叫汤姆·路德的人那里接到行动指示。可能路德为之卖命的人想知道这架飞机,或者其他航线、其他国家飞机的构造和操作细节?有可能。德国人或者日本人也许打算依照“飞剪号”仿制轰炸机。但是他们绝对有其他容易的方法拿到机械蓝图。成百上千的人都能提供:泛美航空的员工、波音的员工,甚至还有在海斯给“飞剪号”做维护的皇家航空公司机械师。他们没有必要去绑架,光杂志上公布的技术细节都足够了。
或者有人想把这飞机偷走?这有点离谱了。
最说得通的解释就是,他们想艾迪配合,把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偷运到美国。
哎,他能知道能猜到的就这么多了。他要怎么办?
他是奉公守法的公民,是犯罪的受害者。他咬牙切齿地想报警。
但他吓坏了。
他这一辈子从没这么害怕过。小时候,他害怕老爹害怕鬼,但是长大后就没什么能把他吓住的东西了。现在他却那么无助,害怕得动弹不得。他觉得自己浑身麻痹:一时间,他僵在原地,一步都挪不动。
他考虑报警。
他现在在天杀的英国,那群骑脚踏车的片儿警半点儿忙都帮不了。但他可以试试托人把电话接到美国那边的县级警察局、缅因州立警察局甚至是联邦调查局去,想办法让他们去搜搜哪里有刚被人租下的偏僻的房子。
电话里的人说:“不要报警,那对你没好处。你要真敢报,我就下流一回,把你老婆上了。”
这话艾迪相信。当时那声音带着欲火,好像这个男人心里有一部分巴不得能有理由奸污她一样。她有着圆润的小腹和胀起的乳房,撩人的身姿娇嫩欲……
他紧紧握住拳头,可惜除了墙之外没地方可以捶。他绝望地吼了一声,踉跄着出了大门。他漫无目的地走过草坪,来到了一片小树林。他在一棵橡树前停下脚,额头抵上满布沟壑的树干。
艾迪是个很简单的人。他在距离班戈市几英里外的一座农舍里出生。他父亲是个贫苦的农民,耕有几亩土豆田,喂了头奶牛外加几只鸡,还有个小菜园子。新英格兰地区对穷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冬季苦寒又漫长。爹娘笃信一切皆是主的旨意。就连艾迪的小妹妹得肺炎死了,爹也说这是主有意的安排:“主用意深远,不是我们肉眼凡胎理解得了的。”那时艾迪天天做着白日梦,想着哪天能在树林里挖出大财宝,一个海盗的镶铜宝箱里放满了金子和宝石,一层摞一层的那种。幻想中的他带着枚金币到了班戈,买了几张柔软的大床、一卡车柴火、给母亲用的瓷器、家里每人一件的羊皮大袄、厚厚的牛排、装满了冰淇淋的冰箱外加一个菠萝。摇摇欲坠的破茅屋变成了温馨舒适又快乐的地方。
他从没挖出过什么财宝,但受了教育,每天都会走六英里上学。他喜欢学校,因为教室比家里暖和,而且梅波老师很喜欢勤学好问的他。
多年以后,还是梅波老师写信托国会议员,为艾迪争取到了去安纳波利斯参加招飞考试的机会。
他觉得飞行学院就是天堂。那里有毯子、有漂亮衣服,还有各种各样的食物:这种奢侈他之前连想都没想过。严格的管教制度对他来不算什么,那种狗屁不通的教条他这辈子在教会听得多了;跟他老爹发火揍他相比,教官的捉弄都只是隔靴搔痒而已。
他到了安纳波利斯才第一次知道了别人对他的看法。他了解到,别人眼中的他诚实、执拗、不肯变通又勤劳肯干。虽然他身板瘦削,但恶棍们很少挑他的刺儿:他眼神里有股让他们敬而远之的气势。人们喜欢他,因为他可靠,说话算数,但是从不会有人找他哭诉。
大家夸他勤劳肯干这点他比较意外。爹和梅波老师教导过他,想要什么就得自己争取,而艾迪本就不知道实现自己所求还有什么其他途径。不过这些称赞还是让艾迪很开心的。父亲对一个人的最高夸奖是叫他“司机”,缅因话里指工作刻苦的人。
他被授予少尉军衔,被分配从事水上飞机航空培训工作。安纳波利斯跟自己家比是舒坦的,而美国海军陆战队的生活则是豪华得无与伦比。他可以给双亲寄钱,让他们修补下农舍买个新炉子什么的。
娘是在他参军第四年的时候去世的,五个月后爹也随她一起去了。他家那几亩地分给了旁边的农场,不过艾迪没花多少钱就盘下了他家的老宅和小树林。他辞职离开陆战队,在泛美航空公司谋了个收入可观的差事。
没有飞行任务的时候,他就拾掇拾掇老宅。这儿安个水管,那儿走个电线,那儿又装个水暖。他用那份工程师薪水买材料,活儿都自个儿干。他给卧室装了电暖器、收音机甚至还有电话。然后他找到了卡洛安。他想着,要不了多久就能听到儿女的欢笑声,他儿时的白日美梦就会成真了。
如今,现实竟成了一场噩梦。
第四节
马克·埃尔得对戴安娜·拉弗斯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的上帝,你真是我今天见过的最美的东西。”
对她说这种话的人多了去了。她活泼又漂亮,喜欢穿漂亮得体的衣服。那天晚上她穿的是翻领土耳其长裙、拉褶背心和五分长手套。她知道自己很美。
那是在曼城米德兰酒店的一场晚宴舞会。是商务大臣弗里曼逊的夫人之夜,还是红十字会的筹款宴来着?她也不知道。出席这些场合的都是一拨人。丈夫莫巍的商业伙伴们几乎都和她跳过舞。他们把她搂得特别近,老踩她的脚,而他们夫人的眼神则能把她瞪死。当时戴安娜就想,真是奇了怪了,男人为漂亮姑娘丢人现眼,老婆怎么都不怨自己老公怨人家姑娘呢,弄得好像是戴安娜对这些忘乎所以满嘴酒气的男人有什么企图似的。
她教副市长跳吉特巴舞[7],好好地气了气那群臭男人,也让她老公下不来台。现在她想歇口气儿了,于是溜到了吧台边,装作要买香烟的样子。
当时一个正在品着白兰地的男人抬头看到她,仿佛她给房间带来了阳光。他是个小个子男人,干净利落,带着大男孩儿式的微笑和一口美国腔。她看他的赞叹似是由衷的,举手投足又很有范儿,也灿烂地朝他笑了笑,但并没说话。她买了香烟喝起了冰水,喝完就回舞池了。
他定是跟酒保打听了她是谁,然后又不知怎么的拿到了她家地址。第二天,他就给她致上了一封米兰德酒店信纸所书小笺。
是一首诗。
开头是这么写的:
你的莞尔一笑,
雕刻在我眼里,
定格在我心里。
生生,世世。
她阅之流泪。
她为她所企求的一切都不可得而流泪。她为自己在跟一个讨厌休假的丈夫苟活在这座乌烟瘴气的工业城市而流泪。她为这五年来唯一遇到的美好和浪漫而流泪。她还为自己不再爱莫巍而流泪。
之后事情的发展就很迅速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她星期一进城。往日里她会先上布茨书店的流动图书馆换书,再去牛津大街的帕拉蒙影院花两先令六便士买一张午餐加午后场的套票。看完电影后,她会上路易斯百货还有菲尼根商场逛一逛,买买丝带、手绢或是给姐姐家小孩的礼物。有时她还会逛逛肉铺街上的小店,给莫巍买点儿异域奶酪或是风味火腿。之后她会乘火车准时回到位于市郊阿尔特林查姆区的家,赶上吃晚餐的时间。
这一次,她在米兰德酒店的酒吧喝了咖啡,在米兰德酒店地下的德国餐馆用了午饭,在米兰德酒店的休息室品了下午茶。可是她没有见到那位一口美国腔的英俊男人。
她讪讪地回了家。她告诉自己,这太可笑了。自己跟他的见面连一分钟都不到,还跟他一个字儿都没说!他仿佛代表了所有她认为自己生命中缺失的东西,但真到见到他时,她可能又会觉得他无聊、神经质、病态,发现他难闻或者有其他什么毛病的吧。
她下了火车,沿着她家所在的那条尽是城郊别墅的街道走着。她快到家时抬了下头,却赫然瞧见他正朝自己这个方向走着,心里顿时一阵慌乱。他上下打量着她家的房子,故作漫不经心状。
她羞得两颊绯红,心跳加速。他也吓了一跳,停了脚步。但她却继续走着。她从他肩旁走过,说:“明早中央图书馆见。”
她没想他回复什么,可是——后来她慢慢了解到——他这人又机灵又幽默,当即就问了一句:“哪个区?”
图书馆虽大,但还没大到两个人找半天也遇不着彼此的地步。不过她还是把脑海里想起的第一个词告诉了他:“生物。”他笑了。
她进了家,耳边仍萦绕着他的笑声:温暖、轻松又欢喜的笑声;热爱生活且自我感觉良好的男人的笑声。
房子里空荡荡的。掌管家务的洛林夫人已经走了,莫巍还没到家。戴安娜在卫生的新式厨房里坐着,想着那首幽默的美国小诗。
翌日早晨,她发现他正坐在一张桌旁,上面放有张牌子写着“安静”。她走过去说:“嗨……”他却将食指移至唇前,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然后给她写了张纸条。
上书:“我喜欢你的帽子。”
她戴的是顶小圆帽,形状像是个倒置的镶边花盆,帽子歪向一边,几乎盖住她的左眼:虽然没几个曼城的女人能接受,但这是时下流行的戴法。
她从手袋里掏出一支小笔,在下面写道:“你戴不好看。”
“把它戴到我那株天竺葵上肯定正好。”他写。
她咯咯地笑了,他说:“嘘!”
戴安娜心想:他是疯子还是风趣?
她写:“我喜欢你的诗。”
他接着写:“我爱你。”
看来是疯子,她想,但泪水却涌上了她的眼眶。她写:“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递给她一张名片。他叫马克·埃尔得,洛杉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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