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英国(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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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您解释清楚!”
哈利深吸了一口气,一副整理思绪的样子。惴惴不安的孟福特夫人身穿绿绸裙子,四十岁光景。他迷人地微微一笑,扮起了爱玩橄榄球的大个儿热心学生——这种形象铁定能让她觉得亲切——哈利开始蒙她了。
“这真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事儿了。”他说,“我在走廊上看见一个长相奇怪的家伙正从这屋子里往外瞅。他看到我发现他,就赶紧把头缩了回去。因为刚刚我找厕所的时候看过这个房间,所以知道这是您的卧房。我就奇怪那家伙到底要干吗——他看起来不像您的家丁,又绝不可能是客人。所以我走过来问他。我一开门,他就从窗户跳出去了。”为了解释出梳妆台上抽屉为什么开着,他又加了一句:“我刚去您更衣室看了看,不用说,他是来偷珠宝首饰的。”
编得太有才了,他崇拜他自己:我真他妈该上广播。
她把手扶到额头上。“噢,吓死我了。”她弱弱地说。
“您还是先坐下来定定神。”他恳求道,然后把她搀到了一把粉色小椅子上。
“你想想!”她说,“要不是你去追他,我进来的时候他岂不是还在这儿!那我会吓晕过去的。”她紧抓着哈利的手不放,“我太感激你了。”
哈利忍着没笑出来。他又逃过了一劫。
他又往远了想。他可不想她把事情搞大,要是能让她不说出去,那就最理想了。“您就别让瑞贝卡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了,成吗?”他先铺垫,“她神经比较敏感,这种事儿还不得把她吓得躺上几个星期。”
“我同意。”孟福特夫人说,“是得好几个星期!”她焦虑得都忘了,那么健硕热情的瑞贝卡哪那么容易紧张敏感。
“估计您要去报警什么的,不过那会把这个聚会毁了的。”他继续道。
“噢,亲爱的——那可就太可怕了。咱们必须报警么?”
“这个……”哈利掩饰着自己的得意,“这得看看那个混蛋都偷了什么。您赶紧看一眼吧?”
“噢,老天,可不是嘛,我是得看看。”
哈利紧握她的手以示鼓励,然后帮她起身。他们进了更衣室。她瞅着那些大开的抽屉,倒吸了一口气。她在哈利的搀扶下坐了下来,开始检查她的首饰。过了一会儿,她说:“我觉得他并没拿什么东西。”
“八成他是没来得及下手,就让我给吓跑了。”哈利说。
她开始打理项链、手镯还有胸针。“我看就是你给吓跑的。”她说,“你可真是太棒了。”
“如果您没丢什么东西,应该就没必要告诉别人了。”
“当然。不过西蒙爵士还是得知道的。”她说。
“那是自然。”哈利说。虽然这和他心愿的正相反。“您可以等聚会结束了再告诉他,至少这样不会扫了大家今晚的兴致。”
“这个主意好。”她感激地说。
还不错。哈利如释重负。他决定趁现在赶紧脱身。“我想我得下去了。”他说,“就不打扰您在这儿平复心情了。”他敏捷地弯下腰,吻了她的脸颊,在她耳旁轻语:“我觉得您特别勇敢。”说完就离开了。
中年妇女甚至比她们的女儿还好糊弄,他想。他在空荡荡的走廊里看到了一面照着自己的镜子。他停下脚步整理了一下领结,然后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胜利地咧了下嘴。“哈利同志,你可真是个人精儿。”他喃喃自语道。
聚会接近尾声。哈利一走进会客厅,瑞贝卡就不安地说:“你去哪儿了?”
“去跟我们的女主人聊天了。”他答,“不好意思。我们能走了吗?”
他揣着这家主人的袖扣和二十英镑,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庄园。
他们在贝尔格拉夫广场叫了辆出租,去了一家皮卡迪里大街上的餐厅。哈利喜欢好餐厅:干爽的餐巾、抛光的玻璃杯、用法语写的目录还有恭敬的服务员,一切都能给他带来强烈的富足感。父亲从未在内部见识过这样的地方,母亲或许在被叫来打扫的时侯见过吧。他点了瓶香槟,认真研读目录之后,又挑了一瓶香醇但不稀有的葡萄酒,这样价钱才不至于太高。
起先他带女孩子来餐厅的时候,犯过几个错误,好在他很快就长了记性。其中一条有用的要诀就是让目录合着放在那儿,然后说:“我要条鳎鱼,你们这里有吗?”然后服务员会打开目录,翻到目录某页,上面会写Meunière鳎鱼、Lesgoujons鳎鱼配塔塔酱,以及Grillée鳎鱼。再然后,服务员见他犹豫,就很可能会说:“‘宫炸(Lesgoujons)鳎鱼’味道不错,先生。”没多久,哈利就学会念出所有基本菜肴的法语菜名了。他还发现,经常光顾这种地方的人常常会问服务员某一道菜是什么,有钱的英国人也不一定懂法语。之后他每次到华丽的餐厅吃饭,都会让服务员翻译其中一道菜。现在他已经可以把菜名念得比其他同龄的富家子弟还好了。点酒也难不倒哈利。每每有人要求推荐的时候,斟酒师傅都会很开心,而且他们也不指望一个年纪轻轻的人会把所有法国酒庄酒堡或是各种酒酿的差别了然于心。这个环节的诀窍就是显得很淡定,在自己不淡定的时候尤其要如此。餐厅里还是生活中都是如此。
他挑的香槟还不错,可是今晚他的心情有些不爽。没过一会儿,他想明白了,问题出在瑞贝卡身上。他一直都问自己,要是能带个漂亮的女孩来这种地方他该有多开心。跟他出来的都是不怎么有魅力的姑娘:长相平平的姑娘、胖姑娘、满脸麻子的姑娘、没脑子的姑娘。认识她们倒是容易,因为她们都巴巴地想要相信他的贵气表里如一,唯恐会失去他,不敢问东问西。这打入富人家的手段无可匹敌。让他头疼的是,所有时间都花在了自己不喜欢的女孩身上。说不定有一天……
瑞贝卡今晚闷闷不乐,有事儿让她不满了。也许她开始怀疑,规律地见面三周之后,哈利怎么还没开始“不规矩”。在她的词典里,“不规矩”指的是摸她的乳房。而事实是,哈利确实装不出渴望她的样子。他可以迷住她、给她浪漫、让她开心、让她爱上他;但对她有欲望这种事情他却办不到。曾有个精神压抑的清瘦女孩在别人撺掇之下决意要失去自己的贞洁,跟他去了一个干草棚。那件事儿可把他煎熬死了。他试图逼着自己硬上,可自己的身体拒绝配合。时至今日,他每每想起此事还浑身不自在。
其实,他的性经历大都是跟自己那个阶级的女孩们发生的,并且没有哪段感情持久过。他有过的唯一一段感情绝对称得上是恋爱。那时他十八岁,在邦德大街上遇见一位厚脸皮的老女人厚着脸皮,她相中了他,并且和他做了两年的情人。他从这位忙碌律师的空虚夫人那儿学到了很多东西——在充满激情的教学中掌握了做爱要诀;偷偷地习得了上流社会礼仪;还有他们一起在床上读过讨论过的那些诗歌。哈利特别喜欢她,可是他们的奸情一被丈夫发现(他一直不知道是谁),她就立即将这段感情结束了。之后哈利还见过他们两个几次,那女人每次见着他都当他不存在一样。这对哈利很残忍。她对他很重要,而她也曾经很在乎他的样子。但到底她是去意已决,还是本来就冷血无情?他怕是永远都无法知道答案了。
美食和香槟并没有让哈利和瑞贝卡的精神更加振奋。他开始坐立不安了。之前的打算是过了今晚就把她甩了,可突然间他觉得和她共度晚餐都如此煎熬!他才不要为她浪费这顿饭钱呢。他瞅了瞅别着羽毛的小蠢帽下面的那张一点儿妆都没化的臭脸,开始讨厌她了。
他吃完甜点,点了咖啡,然后去上厕所。衣帽间就在男厕所旁边,离出口很近,而且从他们那桌看不到。哈利一不做二不休,取出帽子,给衣帽间的服务员付了小费,溜出了餐厅。
那是个温和的夜晚。灯火管制弄得外面黑漆漆一片,好在哈利对西区这边却了如指掌。这里有交通灯做参照,又有汽车侧灯的余光,他感觉就像放学了一样。他庆幸自己那灵光一闪,甩掉了瑞贝卡,省了七八镑的钱,还给自己放了一晚上的假。
政府关掉了所有剧院、影院还有舞厅,说是要“一直关到判定出德国袭击大不列颠的规模为止”。然而夜店向来都是踩着法律的边沿营业的,你只要找对地方,就会发现不乏继续营业的门店。没过多久,他就在苏豪娱乐区的一家地下酒窖里找了张桌子舒舒服服地坐下,在一流的美国爵士乐队伴奏中品起了威士忌,一边品还一边琢磨着,要不要给卖烟女买首曲子听听。
瑞贝卡哥哥进来的时候,他还在琢磨。
第二天早晨,他坐在法院地下的牢房里,郁闷又懊恼地等人把他带到治安官面前。他麻烦大了。
那样大摇大摆地走出餐厅的做法真是蠢透了。瑞贝卡可不是那种会收起骄傲悄悄付账的人。她小题大做了,经理通知警方了,她的家人又都牵扯进来了……哈利一直以来小心翼翼地想避免的正是这种愤怒。即便如此,要不是他倒霉到家,在几个小时之后撞上瑞贝卡的哥哥,他早脱身了。
他的牢房很大,里面还另有十五二十号犯人在等着一大早被人带上审判席。牢房没窗户,满屋子的烟味儿。哈利今天不会受审,这回只是个初级听证会。
当然,他最后还是会被判有罪的。首席侍者将证实瑞贝卡的诉讼请求,西蒙·孟福特爵士则会指认袖扣是他的财产。对抗他的证据都无可辩驳。
然而实际情况比这还糟糕。审问哈利的是一位犯罪情报科的探长。此人身穿合身的毛尼西装侦探制服,一件背心,纯白色衬衣,打着黑色领带,没有怀表链,脚蹬一双高度抛光的旧靴子。这是位老练的警察,头脑敏锐,行事谨慎。他说:“过去两三年里,我们一直从富人家接到奇怪的遗失珠宝的报案。当然了,不是盗窃,只是报失而已。手镯、耳环、坠子、衬衣扣……因为有机会拿这些东西的只有他们的客人,失主们一致都确信东西不是被偷的。他们报案只是想着等哪天东西出现时能要回去。”
哈利在整个审讯过程中都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但心里却不是滋味。他从始至终都确信自己“工作时”神不知鬼不觉。现实竟如此地出他所料,着实让他震惊,他们已经盯了他很久了。
探长打开了一个厚厚的文件夹:“杜塞伯爵,格鲁吉亚风银质糖果盒一个,同样是格鲁吉亚的漆质鼻烟壶一枚;哈利·雅贝夫人,蒂凡妮红宝石搭扣珍珠手链一条;蒂玛沃丽伯爵夫人,艺术装饰风钻石吊坠一枚,银链一条。这人品味不赖嘛。”探长锐利地逼视着哈利礼服衬衫上的钻石扣。
哈利这才意识到,那文件里一定记着他数十条所犯罪行的种种细节。他自知法院给他定上其中的几条并非难事。这位机警的侦探已将所有基本的事实拼凑好了,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召集证人,证明每次失窃哈利都在相应的现场。他们迟早会去搜查他的住处还有母亲的房子。虽然多数珠宝都在黑市卖掉了,可他还留了几样东西。探长注意到的这枚衬衣扣是他在格罗夫纳广场从一个熟睡的醉汉身上顺的;他在萨里郡一个花园婚宴上从伯爵夫人胸膛上取下的那枚胸针,现在还在母亲那里。到时候他们要是问他是干什么的,他可怎么回答呢?
这牢房是要蹲上些时日了。他放出来之后还会被征入伍,这和蹲监狱有什么区别。想到这,他的心凉透了。
即使在探长拎起他晚礼服的领子把他往墙上摔的时候,他依然咬紧牙关,半个字儿也不吐。但沉默救不了他。时间站在法律那边。
哈利仅有一丝机会重获自由,说服治安官准他保释,然后销声匿迹。忽然间,他对自由的渴望仿佛出自一个多年的犯人,而不是几小时的囚犯。
销声匿迹并非易事,但另外一个选项让他不寒而栗。
在富人身上刮了这么些年油,他已渐渐习惯了他们的生活方式。他起床晚,用瓷杯子喝咖啡,穿华服,在昂贵的餐厅用餐。他还是乐意回到自己的老窝,乐意跟老朋友到酒吧开怀畅饮,或者带老妈上戏院听戏的。但一想要蹲监狱他就受不了:他要穿脏兮兮的衣服,吃难以下咽的牢饭,一点隐私没有,还有最最让他受不了的,他得在里面漫无目的地苟活和等死。
他胃里一阵恶心和痉挛,浑身抖了一抖开始集中精力想获得保释的办法。
警方会反对保释,这是自然,但是做决定的是治安官。哈利之前虽没去过法庭,但官司这种事情搁他们那地界儿就跟申请住廉租房要清烟囱一样,人人都一清二楚。只有谋杀案的保释请求才会被直接否决,其他的案子就得看治安官的自由裁量了。通常他们会按照警方说的判,但也不一定。有时候,如果律师够精明,或者被告讲了个催人泪下的小孩生病了之类的故事,法官也会改主意。有时候,如果检方太过傲慢,他们也会为维护法院的独立性批准保释。他得备点钱,二十五或五十英镑。这不是问题。钱他多得是。征得批准可以打电话之后。他打给了母亲住的那条街的报刊店,叫店主派一名报童把老妈叫到话筒边。她到之后,他把藏钱的地方告诉了母亲。
“他们会让我保释的,妈。”哈利趾高气扬地说。
“我知道,儿子。”他母亲说,“你一直都运气好。”
但是如果这回运气……
他开心地自言自语道:“以前比这还尴尬的情况我不也脱身了。”
但那都不及这种尴尬。
一个狱卒喊:“马克思!”
哈利起身。他还没盘算好说什么:他是临场发挥的即兴大师。可是此时此刻,他真心希望自己准备了点儿什么。就这么着吧,他急躁地想。他扣上外衣,拧好蝴蝶领结,再把胸前口袋里的亚麻方巾捋整齐。他摸了摸下巴,要是允许他把胡子刮了该多好。故事的萌芽在最后一分钟从他脑海中钻出来了。他将袖扣从衬衫上取下,放到了口袋里。
大门开了,他迈了出去。 飞剪号奇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