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代马依风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宣珩灌下一盏桂花汤,服用乌木莲后他的嗓子很干,不得不连续饮水。
“陛下脸色不好,”曹漓替他续杯,轻声问,“朝议不顺?”
“蒋淞想借肃王擅杀锡州知州蒋翊一事扳倒明氏,”宣珩揉了揉眉心,有几分困倦,“我依了他。”
曹漓伸手替他刮太阳穴,问:“既依了,陛下为何愁眉不展?”
宣珩淡笑一声:“的确依了,但主战的大潮已不可逆转,蒋淞是秋后的蚂蚱,我帮他,是在帮大梁。”
曹漓心下恍然,说:“陛下打算借此事敲打明氏?”
“你是我肚里的蛔虫么?”宣珩笑道,“这次我不能追究肃王的过失,因为肃王和明氏立场一致,都坚定地主战。我严惩肃王虽是削弱了主战派的实力,但主战派会因此更加团结,这就是为什么明瀚明舒这类人只能以理动之,不能以利动之,因为他们忠于大梁的国土,却不忠于我这个皇帝。”
让宋恪去审就是要放主战派一马,是对明氏示好,但同样也是敲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宣珩能放过主战派,也就能打压主战派,权柄握在他的手中,明瀚要防秋,可以,但必须受他掌控听他调动。否则一切免谈。
明氏和蒋淞说到底都是替皇家卖命的奴仆,和宦官没有区别。帝王必须将主动权牢牢握在手中。
曹漓瞳孔微缩,不忠于君骇人听闻,宣珩却以轻松的口吻说出,她连忙道:“君父与土地不可分离,陛下奉天承运,九州之土尽归陛下,除了忠于您明氏还敢忠于谁?陛下不要这么说。”
宣珩不以为意地笑笑:“这些事朝臣心知肚明只是不说破,我是相信姐姐才跟姐姐说。”
“蒋殿帅可怜,”曹漓陪着他笑,“我看陛下是那只捕蝉的黄雀!”
宣珩听她将自己形容成黄雀,不禁好笑:“靺鞨使臣来催要三镇,蒋淞居中迁延捞了不少好处,他是件趁手的用具,你可别说他可怜。”
*
访兰居的大门被粗暴地推开,一切乱了套。
匆忙披上外衣的窑姐们躲在窗后警惕地注视着院中的动静。
满地兰花被殿前司的士兵们踏坏,楼里的龟公走上前阻拦,却被推倒在地。银刀横于颈边,瑟瑟发抖。
赵荨儿从抱膝阁走出,鸨母跟在她身侧,神色阴郁,时不时推她一把,口里骂骂咧咧。
“贱胚子你犯下了天大的事!”鸨母揪住赵荨儿的衣襟,狠狠地抽了几耳光,“贱胚子!贱胚子!”
赵荨儿黑发散乱,玉簪歪在一边,麻木地挨打。
鸨母恨声骂着,手却忽然被男人截住,文述冷声道:“兵来了。”
他手腕力大,是干活练出的,鸨母被他握得生疼,面容扭曲正要开腔,殿前司的士兵已冲入小院,将抱膝阁团团围住。
兵丛里走出一个瘦小的女人,士兵的头儿看向赵荨儿,女人连忙道:“就是她......”
“乐籍女子杀害狱吏,死罪,”头儿冷声说,“带走。”
士兵们上前制住赵荨儿,鸨母也被捆绑住双手。文述抡起烧炭用的铁钳,冲向士兵,被一脚掀翻。
他双目血红地瞪向郑三娘,道:“蒋淞国贼当诛!你怎么敢助纣为虐!”
郑三娘躲在兵丛后,也冷冷地看向文述:“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们杀我浑家我为何不能告官?”
刑狱之事本归祁京府管,她明白蒋淞的用心,但她今日非要赵荨儿为她浑家偿命!
赵荨儿被扔在马鞍上,士兵们踹上访兰居的大门,消失在街口。
文述坐倒在地,荨儿留下的玉簪躺在凌乱的兰花丛中,失去昔日的光泽。
他费力地捡起玉簪,站起身,向祁京府奔去。
*
宋恪挑开门帘,王舣进来了,坐到宣伽身侧,宋恪便取出文书,呈上桌案,坐在两人对面。
“暌违已久,”宋恪笑笑,“谁能想到祁京府会在王府重聚。”
王舣单刀直入:“赵荨儿杀害姜才一事还有疑点,蒋淞便派人去搬访兰居的金银,他在清理李元若的遗物。”
“这案子难判,”宣伽说,“严惩赵荨儿,访兰居的金银便变作蒋淞的立足之本,为主和派博得筹码,但物证已有,赵荨儿的罪愆的确洗不清,不杀她有违律令。蒋淞这一招玩得毒。”
宋恪叩了叩文书,说:“两相权衡,不如取其中。”
路达从门外走进,捧着一叠文书,险些踢到门槛,欣喜地走到案边,放下文书,说:“赵荨儿的仆役送来了李元若的地契!”
宋恪已经看过地契,递到宣伽面前。
绍康年间蒋淞勾结李元若,命孔目官徐谅配合画学正郑槐将中书省的粮仓分布图用暗语绘制成幅,被御史孟元朗察觉,而孟元朗死在李元若与奚人周梦昌手中,直到上元节前夕祁京府查出贺礼藏有玄机,李元若都被蒋淞与解士海玩弄于股掌间。
但李元若并非没留后手。
蒋淞用阊阖门外的好地买通了李元若,地契在他的情人赵荨儿手中。
“赵荨儿在这场政潮里明哲保身,”宣伽看向地契,说,“但如今交出来仍是死罪——通敌的死罪。”
包庇通敌者等同于通敌,赵荨儿心知肚明。
路达扶着桌案,他在一旁沉默了许久,这时忽然道:“不。”
“这不是赵荨儿主动交的,是赵荨儿的仆役,”路达道,“他要替她顶罪。”
*
狱里很静,赵荨儿能听到自己孱弱的呼吸声。
她的影子爬满了白墙,像长在角落里的苔藓。
她熟悉牢狱,熟悉这里的一切。从潮湿的稻草、布满污垢的长桌、边角破碎的石砖,到漆黑的夜空、一方小小的窗。窗截取了月光,留给她模糊的倒影。
得到阿母死讯那天,她在小院的枣树下打枣。青绿的枣子很涩,但贫寒的家庭别无所求。打枣是她夏日的乐趣之一,阿母的个子不比她高,需要由她来够树尖上的青枣。
阿母时常坐在月光下陪她细数夏日寂寞的流萤,流萤在她手中飞舞、颤抖,最后死去。阿母对她说,女子便如流萤。
命运总是以它的不可捉摸性玩弄世人。荨儿一边坐在门槛上一边吹着柳叶,发出呜呜的声响,大门就是在柳叶坠落的那一刻被撞开的,捕吏的目光冰冷而残忍,拖起阿母沉重的身躯,像拖动死狗,将她捆绑,扔上槛车。她追在他们身后没命地跑,他们用石子扔她,追赶她像驱赶一只令人厌恶的苍蝇。她终于没能追上槛车的步伐,摔倒在灰色的街道上。
那一日起,流浪的生活乏味而枯燥,她捧着屋中仅剩的用于洗脸的瓷盆,走到人流稠密的马行街。马行街的乞丐最多,红粉遍地的销金窟更愿意施舍这些可怜人,或因她们的怜悯心无处安放,或因自身罪恶的命运给了她们不幸的启示,使她们更愿意亲近这些即将被祁京城吞噬的边缘人。
荨儿坐在祁水边,看银白的水光吞没她细瘦的倒影。她那只过于庞大的瓷盆在乞丐群中格格不入。
一天,一个女人找到了她,带她来到一座小院,小院种满白色的兰花。穿着黑衫的少年站在廊下注视着这个陌生的闯入者,女人对少年说,是个好胚子,看好她,妈妈明天来教。
她跟着少年进入小阁,祁京光怪陆离的一角朝她张开怀抱,这里的桌子形状各异,曾经的小院只有灰扑扑的方形长桌,她摸到八角的高桌,高桌嵌着白莹莹的螺钿,漂亮的几乎让她睁不开眼。
那张木榻对她来说也过于庞大,她十一岁的身躯仅能覆盖一个角落。她躺在上面,感到帐面冰冷,繁复的纹饰像虫一样布满每个角落。少年就站在桌边喝茶。她对他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
文述。
你多大了?为什么在这儿?你娘呢?
文述没有理会她的问题,他让她快睡,说她明儿要受罪,趁现在睡个饱。
女人带着两个女孩走进小院,她们一上来就捆住了荨儿,荨儿吓得翻白眼,疼痛就在一刹那像雷电般劈进她的脚背,白色的布带缠满了她的脚踝,她的尖叫被布团堵塞,闷在喉咙里,然而一切来的太快,她喘过气时所有步骤已经结束。她趴在木榻上哭泣,用了三个月再度学会下地走路。
十一岁缠脚太迟了,文述坐在桌边对她说,不过受了这遭罪,以后什么也苦不到你。
访兰居的春日总是姗姗来迟,女孩们坐在廊下对路过的每个客人评头论足,在那些杨柳纷飞的日子里献出处/子之身,成为新年的第一批雏妓。荨儿不可避免要面对她的第一个客人,可她除了与文述说话,再没与其他男人同时待在一间屋子里。她浑身发抖,难以入眠,对男人的恐惧占过了一切。
鸨母取来那些形状各异的玩具教她使用,她丢开它们躲在榻下,沾水的皮鞭落在她手上,鸨母一边打一边骂,贱胚子,贱胚子,你给我出来。
最后一夜她躺回榻,文述给她倒茶,她在他转身取茶叶的间隙里解开了外衫,脱掉绣鞋,露出那双绮丽怪异的小脚。文述转过身时茶叶掉落在地,他望着荨儿像望见了令他恐惧的怪物,捡起外衫丢在她肩头。你疯了,文述骂道,给我躺回去。
她没有躺回去,她回忆着鸨母教导的技巧,抱住文述的肩乞求般地挽留,我好怕,她说,文述我好怕。
文述吓坏了似的抖个不停,推开她走到门外,不一会儿抱进一盆冷水,冷漠地对她说,洗吧,该睡了。
文述坐在桌边。绝望从黑夜蔓延到清晨,直到第二天她仍旧毫无睡意。可到了傍晚,她却闹起肚子,被鸨母灌下几方药,毫无起色,那晚的客人只好失望离去。
文述像往常一样坐在角落,点燃茶炉烹煮茶汤。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荨儿走到他身边,语音中带着残忍与快意,对他说,你很能藏,你还能藏多久?
文述的努力事实上是徒劳的,荨儿很快掌握了让男人醉生梦死的技巧。她是个天才,她无心的眼波在男人眼中隐含着深沉的诱惑,她没有付出太多努力,男人们却对她趋之若鹜。她见过了形形色色的客人,但对每个客人都仅给予吝啬的热情。鸨母的皮鞭没少落在她的身上,她在黑夜里掩面哭泣,白日重新又做回访兰居最年轻的行首。
这天鸨母领着一位新客来到抱膝阁,推开纱帘的荨儿愣在原地。
旧日的灰暗记忆在心头重映,那名狱吏坐到她对面,毫无防备、失忆者般从上到下地欣赏她。她心底打了一个冷战,茶杯摔碎在地,狱吏讨好地去捡,她看着他一片片捡起那些白骨般的碎瓷,一种滚烫的情绪在她胸中酝酿,她忽然笑了,捧起狱吏的手,说,不要紧,继续吧。在狱吏背过身时悄然捡起一块碎瓷,收进了腰中。
狱吏压在她身上时像野兽一般喘息,她心底滑过厌恶、愤怒、恐惧,最后是纯粹的平静与冷漠。她的手指滑过狱吏的双眼,阿母的叮咛幽魂般萦耳不散,女子便如流萤,是为了让男人做那事才来到世上,一辈子弹指而过,活不过夏日,初秋就死了。
腥热的鲜血喷溅在她颊边,狱吏的身体僵直了,像石雕一样倒下去。她的木榻迎接过无数男人,第一次留下的血接在帕子里被鸨母收走,这次的血却绝非一张帕子能够接住。血漫过枕巾漫过纱帐,荨儿悄无声息地走下木榻,走出抱膝阁,漆黑的夜色里文述打着灯笼从长廊下走来,他闻到她赤/裸皮肤上浓重的血腥味。灯笼掉落在地。
那一夜很漫长,文述一遍又一遍地清洗着木榻上的鲜血,趁着鸡鸣前的昏暝将狱吏送出访兰居,埋入城外的黄土中。她就坐在窗边眺望苍白的天空,看他做完所有事。两个人在十年间形成了不用言语交流的默契,她懂得他的每个眼神,他却像与她打哑谜的顽劣少年,固执地否认她读到的一切。
冬季来临前的黄昏孤独而无趣,得知李元若的死讯时她心如止水,失去庇护者的访兰居无法逃离被摧毁的命运,她和文述坐在十二月的暮色里,大风勾起了她对过往的哀思。文述则沉默得像个孩子。
柳叶是绿的,她想了许久,接着说下去,明明已经是冬天了啊。 代马依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