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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传来修剪花枝的声音,咔嚓,咔擦,剪断了宣伽的梦境。宣伽从床上坐起,太阳穴突突地跳动,脑袋像在被千万把小锤子敲打,喉咙也不好受,直想干呕。他端起榻边的冷茶灌了几口,舒服一些后,环视屋中,却发现王舣不在。
他穿鞋下了榻,脑袋昏昏沉沉,想到今日还要接待挞懒,昨晚走得匆忙,埋在挞懒身边的眼线不知有没有收获,便只好强打精神,穿好衣服走出门。
出了门,宣伽抬头看向太阳,竟已接近午时了。他随意整了整衣服,正要往府外走,阿燕却小跑着来到他面前,说:“殿下,眼线昨晚查到的消息,挞懒今日会在襄楼的章台柳和蒋淞接头,取走《五骏图》!”
“今日?”宣伽问,“具体什么时候?”
阿燕顿了顿,说:“说是午后,具体哪个时辰没说。”
“好,”宣伽别好腰刀,说,“你马上通知宋判官,让他带一队人马前往襄楼,围在附近,先不要打草惊蛇。”说完,宣伽快步出了府,阿燕小跑着跟在后头,说:“殿下现在去哪儿?”
“先带几个人去探探情况,”宣伽头也不回地说,“襄楼和祁京府刚好顺路,我带你走一段。”
阿燕个子矮,平日里骑的是西北那边来的矮种马,这时见宣伽的马儿高大,马镫快到他肩膀高,有些害怕。宣伽无奈一笑,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提了上来,阿燕尴尬地笑笑,忙说:“多谢殿下......”
宣伽带着五名卫兵离了府,午时的和煦风吹在脸上,睡意又冒了上来,宣伽掐了把自己的脸,握紧缰绳,看路还有一长段,怕待会儿会撑不住,便随口找了个话题,问阿燕道:“阿燕,你母亲的病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阿燕的语气有些沉重,“白天夜里都得让人守着。”
宣伽一顿,有些后悔说起了这个话题,他安慰道:“下三月的银钱先支给你,你去找个好些的大夫,给你娘好好看看。”
阿燕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多谢殿下。”
宣伽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转过头去,不再和阿燕聊天。到达襄楼后,宣伽跳下马,把缰绳递给阿燕:“你骑我的马,它跑得快。”
阿燕点点头,离开时看了宣伽一眼,宣伽下意识对他笑笑,阿燕转身打马而走。宣伽带着卫兵从襄楼北面的角门绕进去,新春期间,襄楼每天都要接待数不清的客人,跑堂的见宣伽带着五名士兵进来,也来不及详加问询,就将一行人送进一间小阁,又端着茶水拔腿去招待另一拨客人。
宣伽隔着小阁子的帘幔观察对窗的章台柳。章台柳是襄楼一个包间的名称,平日里需要预订才能入内。宣伽拿到了章台柳今日所有的客人信息,果真有挞懒。宣伽正疑惑,挞懒一介靺鞨人,为什么会知道章台柳需要预订,身旁的一名士兵却忽然道:“殿下,章台柳来人了。”
宣伽凝神看去,襄楼是围楼式的构造,章台柳在小阁子的对面。包间临窗的位置,果真有一道模糊的人影,被花窗挡住,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看体型,应当是挞懒。
宣伽带着人离开小阁子,快步往走上回廊。穿过回廊,章台柳黑底金线的匾额就在不远处。宣伽贴着墙缓步靠近,示意士兵们先潜入邻近的包间,伺机行动。
邻近的包间都有客人,宣伽只得亮出祁京府的腰牌,先将客人扣在房中,命他们不要出声。处理完客人后,宣伽刚要查探包间外的情况,却忽听章台柳传来一声尖锐的惨叫,是挞懒!
士兵们迅速行动起来,冲进章台柳。宣伽吃了上回周容嘉行刺的教训,不敢轻举妄动,这时等候在门边,打算等士兵们控制局面,再进入屋中。
他飞快地思考着,为什么挞懒会惨叫?是蒋淞打算杀人灭口?可蒋淞不是与靺鞨沆瀣一气么,为什么要对挞懒下手?来不及深想,一名士兵从屋中跑出,大声道:“殿下,您过来一下!”
宣伽应声进了屋,章台柳平时用来接待朝中大员,内部构造比其他的包间要复杂和迂回,其中设置了一个横跨底层之上的小阁子,供客人们从高处欣赏底层的歌舞表演。进门后,屋内站着三名士兵,刚才喊他的那名士兵领着他往章台柳的小阁子走,解释道:“里头有两人,殿下看看是不是您要的?”
阁子的门半开着,宣伽推开它朝里看去,阁子里并未点灯,只能看到地上坐着两个人。宣伽摸到桌上的蜡烛,正要点亮,突然听阁子的门哐啷一声,竟是被外头的那名士兵锁上了。
宣伽心下一跳,引燃蜡烛照向屋中的两人,一个是闭着眼的挞懒,一个是被割了喉的士兵。宣伽的太阳穴又开始突突地跳,他抓起蜡烛跑向门口,喊道:“把门打开!”
门外没有任何动静,宣伽狠狠踹向阁子的大门,这间阁子通体用川蜀那边产的楠木建造,坚固异常。宣伽踹过了几十脚,大门却没有丝毫变化,他感到一丝恐惧——这些士兵想做什么?
未待他理出头绪,那边躺着的挞懒骤然站起。挞懒手里握着一把蛇形柄的弯刀,弯刀在幽暗的烛火下闪着冷莹莹的光。他的双眼被某种锐器刺中,汩汩地冒着血水。他痛苦地嚎叫几声,听到宣伽的脚步声,猛然躬下腰,提刀冲了过来!
宣伽拔出腰刀,两把尖刀铛地撞在一处!
“挞懒,我是四皇子!”宣伽喊道,“把刀放下!”
挞懒恍若未闻,继续施力。昨晚喝的酒此时都变成了翻滚的铁浆,宣伽感到眼前一阵晕眩,他用力咬住舌尖,抬脚猛踢挞懒的膝盖。挞懒没了眼睛,只觉膝盖一阵剧痛,单膝便跪倒下去。宣伽刚要喘口气,挞懒却一跃而起,又是一刀,狠绝地砍向宣伽胸口!
宣伽错身避过,挞懒刀尖回锋。宣伽冲到他背后,举刀扎向他小腿。挞懒怒吼一声,竟返身抬腿,一把踢开宣伽的腰刀。
刹那间,弯刀的冷光如急遽的雷电般逼近宣伽,宣伽连退几步,被士兵的尸体绊倒在地!
鲜血涌出,宣伽颊边剧痛。他拼命握住挞懒不断刺入的弯刀,脸颊和手掌的剧痛激起了他的杀意,他一把抓起士兵掉落的折刀,刀锋没入挞懒粗厚的脖颈,猩红滚烫的血液溃堤般轰然炸开!
挞懒发出野兽似的哀鸣,鲜血争先恐后地往外涌。他疯狂而绝望地抽搐,试图堵住正一点点掠走他生命的伤口,却只能嗬嘶嗬嘶地抽气,无助地感到浑身的痉挛在弱下去。
最终,挞懒睁圆着一双烂眼,在满地狼藉中停止了呼吸。
宣伽仰头躺倒在地,颊上和手掌的伤口痛极。他用手肘支撑着身体,缓慢站起身,将遗失的腰刀挂回蹀躞上。
阁子的大门打开,一队银白盔甲的士兵冲入屋中。蒋淞从后方走出,看到宣伽狼狈的模样,平声平调地说:“杀害靺鞨使节,殿下请跟蒋某走一趟吧。”
宣伽张口欲言,士兵们目光冰冷,如铁墙般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宣伽忽然全明白了——从他做接伴正使开始,他就已经掉入他们的圈套!
宣伽毕竟是皇子,蒋淞不敢给他上木枷,只是用麻绳将他的手松松地捆了起来。
押着宣伽离开襄楼,蒋淞调转马头,挑了一条人烟稀少的道路,向御史台的方向驶去。宣伽被困在马上,士兵用绳索穿过笼头,自己握着绳索的另一端,飞速走在队伍的前方。
不多时,皇城的红墙出现在宣伽面前。皇城是殿前司的地盘,进了皇城,自己就再无转圜的余地。宣伽知道等待自己的不是莫须有的罪名就是费尽心机的罗织。他不能再被动下去。到了进入御街前最后几十步,他脚上发力,翻下马背,蒙头扎进一条商铺林立的小巷。
他料定在定刑前蒋淞不敢对他动手,他是皇子,在罪名敲定前,任何人都不能伤害他。他没命地跑,肺部像充满气的口袋,濒临炸裂的境地。他听到身后传来杂沓的脚步声,那群士兵如附骨之疽般紧紧跟随。宣伽先是想到了回王府,但王府士兵既已反叛,回王府只有死路一条。去祁京府也不可能,宋恪和路达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眼下,竟只有进宫向皇上陈明事实这一条道路。
可接伴正使一职就是爹爹给的。
宣伽深深地呼吸,钻进一间民舍的草垛,蜷缩起身体,心跳如雷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院子外响起士兵的脚步声,好一阵,周遭安静下来,只听得院中公鸡啼叫了几声。
宣伽扒开一团枯草,向外张望一番,轻手轻脚地走出。确认大街上再无殿前司的人后,宣伽回到院中,打起一桶井水,飞快洗去脸上的血迹。衣服上留着挞懒的血,已经干涸,无法洗净。宣伽走出小院,道街对面的估衣铺随手买了件衣服,套在身上,便动身往朱雀街附近赶。
到得朱雀街,宣伽远远望向几十步外的那扇红漆大门,在原地停留片刻,转身朝旁边一条窄巷而去。
巷子里堆满了柴垛和箩筐,宣伽手脚并用,刨出一条道,下面是一个半人高的洞口。宣伽躬身走进,灰墙后的小院与五月前相比,别无二致。宣伽推开落灰的屋门,将屋角的竹榻挪到一边,露出地上的暗道。
当时暗道的另一头已经被皇上封死,这一处小院也就一直无人处理。宣伽沿着一路向宫城前进,暗道有几个月不曾打开,里头的空气沉闷浑浊。宣伽捂住口鼻,只能凭借记忆,在黑暗中摸索着向前。
黑暗里,心跳声变得格外响亮,疼痛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不知道进入皇宫后将面对什么情形。如果皇上不相信他,以为他是为了封地而执意开战,从而故意杀死靺鞨的使臣,他又该怎么办?他一遍遍告诉自己不会的。但天家无父子,皇帝可以因为宣珩与曹淑妃乱/伦而重用他,也可以因为政见相左而打压他,这对皇帝来说简直太轻松了。
可他已经没有选择。
去御史台受审,任人宰割。逃离京师,永远做一名逋臣。这两种结果都不是他所期望的。
宣伽再度深呼吸,加快脚步。暗道的出口就在眼前。
砖石将出口封死了。宣伽伸出手,摸到砖缝,糯米灰浆凝固后异常坚硬。他撕开衣袍,裹住手掌的伤口,举起腰刀,一下,两下,用尽全力砍向砖缝。
汗水渐渐打湿后背,黑暗像一张闷不透气的巨网,向他罩来,他难以呼吸,无法动弹。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在做一场逼真的噩梦。
再也无法忍受手掌的疼痛,鲜血打湿伤口,和衣料黏连,手指每扯动一下,便引起锥心镂骨的疼痛。
宣伽坐在黑暗中,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出口。
就在这时,几道敲打砖石的声音响起,一下,两下,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宣伽跳起来,凑到出口的前方,徐信的声音传了过来:“殿下!是你吗!”
宣伽先是有些失落,紧接着他振作精神,回答道:“是我!你怎么在这儿?”
“我猜殿下一定会来这儿!”徐信边喊边往砖石上使劲砸,“到处都在抓您,说您和太子殿下造反谋害陛下!”
这话如同一计拳头,直接将宣伽打懵在地。
“......和太子殿下?”宣伽喃喃,随即道:“我得去见皇上!”
宣伽再顾不上手掌的疼痛,两人一同使力,半晌,一块砖被砸落在地。徐信铆足了劲,喊道:“殿下,你退开!”
锤头重击砖墙的声音响起,接着是砖块不断坠落的声音,徐信欣喜道:“可以了!”
宣伽蹬着碎砖往外一跃,落在地面上。徐信一见他,惊讶道:“殿下,你的脸......”
“知道皇上在哪儿么?”宣伽打断他,急切地问。
“我上午来的时候陛下在睿思殿,”徐信带着宣伽绕进一座宫殿与花坛的夹缝处,低声说,“殿下,你上午去哪儿了?”
“在王府睡觉,”宣伽只能这么回答,“昨晚喝多了。”
徐信一时沉默下来,宣伽带着他往睿思殿走,问:“先生去哪儿了?”
“一大早就去户部考功司了,”徐信犹豫地说,“听人说,少尹将被外调出京。”
宣伽脚步一顿,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调到哪儿?”
徐信胆怯地看了看宣伽,说:“焉陵。”
宣伽见徐信似乎还有话要说,干脆停下脚步,直直地看向他。
徐信艰难地说道:“早上的八百里急递,靺鞨人已经拿下营、品二州,正带兵开往蓟州,要镇压张可问。”
焉陵在蓟州西南二百里外。
宣伽没有注意到脚下的台阶,一脚踏空,摔得鼻血横流。他的模样吓坏了徐信,徐信推搡他的肩膀,压着声说:“殿下!咱们还要去找陛下!”
“......对,找陛下。”宣伽茫然地念着这几个字,用手揩掉鲜血,抬头看向前方望不到尽头的漫长宫道。
太阳开始西沉,已经能看到一弯萧萧霜月。
宣伽和徐信边走边躲避宫道上的内侍与宫女,时不时有殿前司的士兵经过,他们就只得藏进相邻宫殿台基的夹道中,等士兵离开后再继续前进。
接近未正,他们到达睿思殿的后方。很意外地,睿思殿殿前空空荡荡。宣伽透过菱花格子向殿内张望,只模糊地看到殿中摆放的家具。徐信小心地推开门扇,从门缝中打量。殿中似乎没有人。
宣伽示意徐信噤声。他抬步跨过门槛,往里走去。睿思殿里挂着郑槐的《千秋盛世图》,许是来不及撤走,画框已经被拆了一半。再往前走几步,地上掉有细长的橙色绒毛。宣伽拈起几根,低头端详,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到了御案前,一盏破碎的药碗安静地躺在一叠信笺上,漆黑的药汁流尽了,信笺上的字含混不清,宣伽读了读,写着:靺鞨卢图母截下纳降国书,派使诘问。知蓟州孟维。
宣伽忽然看到一大块血迹。
血迹沿着御案向侧殿延伸,像红色的枯笔,一丝一缕,细细密密地蔓延在地。血印在侧殿的门槛前消失,门大开着。宣伽闻到浓重的血腥气,一团沾血的长发黏在门槛上,推开门,两只金黄的虎眼发着微光,蒙血的眼睫上下扇动。
老虎的嘴边,是黄袍。
宣伽举起腰刀,老虎却纹丝不动,只闲适地□□爪子上残余的鲜血。
宣伽退出侧殿,失去力气,坐倒在地。
徐信忽然大叫一声:“殿下,快跑!”
刷喇喇的银枪摩擦声响起,前门一列披坚执锐的士兵向睿思殿冲来,蒋淞举着手刀,逼近了。
撞开御案,药碗翻倒在地,宣伽踩着碎瓷,拔足狂奔。
宫道在一瞬间变得极长极长,长得如同人间到银河的距离。宣伽冲过已被大火付之一炬的退思堂,最后看了一眼荒凉的后院,随之陷入一片黑暗。徐信的声音忽远忽近,如水波上传来的遥远呼唤。
最后听到的是徐信声嘶力竭的喊叫声:“殿下,快逃!”
殿下,快逃! 代马依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