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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伽在清漪堂中寂寞地养病。屋角的漏滴声变得异常清晰。长夜混沌,他在梦中一遍遍重温那种温热、滑腻腻的触感。
梦醒时他亲手搓洗污渍斑斑的亵衣,警觉地提防来往的宫人。夜枕寒衾,他思绪纷纷,无数绮丽淫/艳的情/梦又再度侵袭。
夜静酣眠欢梦,白日却悠长苦度。两者总是周而复始。
王舣留在他这儿的字变成了悄然的引诱。他注视着那些字,想到王舣写下它们时的表情——他写字时会抿起嘴唇,这时候,他的唇珠十分明显。那是他不久前才亲吻过的地方。
再往下是他雪白的颈项。
他的脖颈纤细,洁白的领子相交叠,压出黑色的影子。影子下,是狭长的渊。向渊内深进去,往里看的话......
他想着想着,咽了口唾沫。胸中噪动如百鼓齐鸣。
然而,几个昼夜过去,回忆的激情消退。他魂不守舍,感到迷失与罪恶。
梦中纵/欲不是什么好事。但他并不那么在乎。
生为第四子,他注定是锦绣花丛中的虚无矫饰。他持有的身外之物不过是浮于空中的云朵,随时会被他父亲或哥哥们的一阵狂风掠走。
他是皇室贵胄,亦为高墙下的囚徒。
读书,出阁,置属,纳妃,述职,将来的生活缺乏意外。对他而言,道德的苛责成为了另一种隐秘的诱惑。
王舣再进清漪堂是四天后的事。
与往常不同,他今日穿了件藏青色的绉纱袍子,下摆刚过小腿肚,两只袖口往里收,瞧着有几分武人的干练潇洒。
他走近宣伽,问:“殿下的烫伤好了么?”
“好的差不多......”宣伽话音刚落,立刻有些后悔。他应该说“没好,还疼”,这样,或许王舣会多疼疼他。
王舣听了他的话,没再问。他抽出本案上的《三朝宝训》,说:“仍按之前的来,殿下先写文章。”
“嗯。今天怎么没穿官服?”宣伽起身拉开张圈椅,招招手,让王舣坐过来。
“最近考功司磨勘,暂时没什么事。”王舣坐到他的右侧,衣上带着木质香,清恬的,淡淡的。
他以前并不熏香,今天为什么......
因为要见自己?
宣伽想到这,心里美滋滋的:“先生用的什么香?”他在宫内闻过各类奇香,大致能猜出他用的是白檀与乳香制作的合香。但他故作不知,想看看王舣怎么说。
“檀香与松香都有一点。殿下喜欢?”王舣笑笑。
“先生突然用香,我不太习惯。”
“啊?”王舣低头嗅嗅手腕,像是有些懊恼,“那我以后不用了。”
“不不,”宣伽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怎么话都不会说!“挺好闻的,别不用。”
王舣抬头一笑:“真的?”
他的笑漫不经心,却带着点天真的可爱。宣伽的心跳鬼使神差地漏了一拍。
“真的。是金家铺子的香么?”
“对。殿下怎么闻出来的?”
“我用过金家的香丸,所以闻得出来,”宣伽嘿嘿笑,“金家铺子的店主是大食人。他家的香直接由大食的麻啰拔运至明州,经市舶司抽解后就进京贩卖。香丸、香饼运输的时间长,容易变质。做转运的于阗商人及汉商会往香里掺果壳和杂叶,以次充好。金家几乎不这么做,因而香的品质要好上许多。”
“以次充好的事殿下如何得知?殿下莫不也能闻出?”王舣平日用香少,体会不出香与香之间的差异。
“也不是。我喜欢读稗官小说。里面掺杂了不少街谈巷语,有些故事虽然落于俗流,但讲到宫外为人处世的部分,倒很有意思。香铺的事我就是从一本叫《香林传奇》的书中读到的。”
王舣看宣伽在他面前卖弄,心底暗笑,觉得宣伽像只摇尾巴的小狗儿,可爱的不得了。
两人不再说话,宣伽安静地写文章。王舣支颐而坐,闲闲地扫过宣伽案上的摆件——一块笔架,几本书。右边还是那只天青色的水仙盆,只是水仙在大火被烤死,盆中现正空着。
空荡荡的盆,王舣怎么看怎么不舒服,但他不好打断宣伽,就坐在那儿,注视宣伽写字。
王舣的凝视如同一只隐形的镣铐,宣伽被盯得混身发麻,捉笔的手像没了心魂,不听使唤,写出的两行字又僵又硬。
肚脐下在变热变胀。他暗叫一声完了。两条腿悄悄并拢,将底下的东西藏起来。
他边写字边企盼欲/火冷下去。
文章临近结尾,王舣绕到他的身后,大约是想批改。
他起身给他让座,案角盛满墨汁的砚台却先一步摔下去。墨汁斑斑点点,他的腰腹晕开一团黑渍。他抱怨道:“谁把砚台放在这儿的?”
伺候在屋门口的内侍惊慌地看向他,飞快跪下了:“是......奴婢......”
“哎,”王舣抓起砚台,小心放回案上,对他抛来一个眼神,“殿下,去把衣服换掉吧。”
浴室内白日也点着灯烛,黄溶溶的火光映亮四壁,照出一双人影。宣伽抓着衣襟,有些尴尬,有些不知所措,那东西根本藏不住。
王舣站在他的背后,隔着半步,接过他脱下的袍子,轻轻抖了抖,接着用手指理顺,往墙边的翘头衣架上搭:“裤子脏了么?”
“脏了。”里头那层裤子的确晕进了一块墨渍。不过墨渍不大,凑合着也能穿。他不打算在他面前解裤子,他觉得自己傻透了,三天两头地打翻东西,以致在他面前出丑。心里想着,决定将这阵折磨忍过去,便低下头,忸忸怩怩地坐到角落的竹榻上:“我自己来,先生去外边坐着吧。”
可他的裤沿一会儿便被一只手扯住了。那只手凉凉的,像冷水浸过的玉,透着点寒气,底下却是温润的。他吃了一惊,手微抖,脖子上的鸡皮疙瘩起来了:“先生!”
“殿下,别紧张。”
王舣的嗓音平静似水,手里做着的事却让他心跳如雷。他忍不住缩起肩,正想着是否应当顺势搂住王舣,浑身却不受控地战栗,在意识抵达前,衣边就已多了一道潮湿的痕迹。
王舣低头去看,宣伽忙蒙头搂住他,将脑袋埋在他的颈间,不让他看,也呆呆地不说一句话。
王舣想了想,撑起身一笑,看着他问:“殿下这几日自娱得频繁?”
宣伽反应过来“自娱”是什么意思后,捂住脸:“嗯,但只有.....几次。”
“‘几次’是几次?”王舣好笑,抬手拍拍他的背,取了帕子替他擦干净:“别担心,以后会好的。”
宣伽闷不做声。他拈起王舣的碎发,用嘴唇含了含。没品出味道,碎发却被弄得湿哒哒。
就在这时,外头突然传来宫人的喊叫声:“四殿下!陛下驾幸,快到书斋了!”
王舣与宣伽对视一眼。
“回去吧。”王舣拉着宣伽跳下竹榻,整完衣冠,推门走出去。
他们行过两道门槛,天子的华盖玉辂就在眼前。
天子打帘下轿,不咸不淡地扫了眼书斋大门。迈开步子,先于他人走进屋内,寻了张椅子坐下。
其余人跟进来,听他说道:“朕与伽儿单独说几句话,其余人退下吧。”
宣伽连忙与王舣交换个眼神,示意王舣放心。王舣惴惴地捏紧袖子,脚步在门槛处流连一会儿,最终还是依命退了出去。
他们的事情暴露了?还是......王舣胡乱想了一阵,定定神。不,不会,如果天子得知他们的事,态度不会像方才那么温和。
罪罚未降,人先至,说明他的到来与他们的事无关。皇上应当是要与宣伽谈其他的事。
他在院中的海棠树下转了转,一名内侍走近,他拦住他,低声吩咐:“你去门口听一听。”
小内侍哎呀一声,被他的话吓破了胆:“院事,这是皇上!”
***
宣简许久没有来探望过他,这是四个月里的头一遭。
宣伽站在宣简面前,弓着身子,烧水、点茶,宣简就在一旁静静地坐着——他的存在带着无形的压迫感,让宣伽感到略微的不自在。
宣伽想,父亲怎么不说话?抬头,便发现父亲正盯着间壁上那张微微泛黄的《孝经图》摹本。摹本画的是《孝经》第十五章的内容。父亲看着上头的字,口中默默地念:“父有诤子,则身不陷于不义......”
“这张画是爹爹以前送儿臣的,爹爹有印象么?”
宣简的脸上出现了转瞬即逝的茫然。
他继续道:“这是儿臣入退思堂读书没多久时,爹爹临摹了送给儿臣的。前段时间退思堂被焚毁,我让宫人将抢出来的字画重新裱褙了一番。这张画是爹爹亲笔所作,寓意又好,我就挂出来了。”
“《孝经图》么......我有些印象。当时我临摹了一套龙眠居士的人物画,《孝经图》就在里头。”
宣伽捧着温热的茶盏送至父亲面前。他记得父亲喜欢喝茶面的沫浡,点茶时,他仔细留意了这点。只是受手艺所限,比起茶酒司的茶人,打出的沫浡仍是火候不足。
宣简吹凉茶面,嘴唇轻轻触碰杯沿,像他作画时往山石间点苔那样,轻灵一啄,不沾任何茶水,便尝到了一口沫浡。
他喝茶的动作一贯这样斯文,典雅,甚至带着点宫妃般的精致感,与他写的字、作的画有隐隐的相似之处。宣伽见他这样喝茶,却联想到王舣喝茶时漫不经心,甚至随意、不拘的模样。这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态。
“小驹儿最近都读了什么书?”宣简垂着眼睛,随手翻动桌上那本《三朝宝训》。书已经半旧,经他翻动,没有任何声响。
小驹儿是宣伽的乳名。宣伽幼时顽皮好动,坐不住板凳。与其他皇子不同,他痴迷于射骑等武技,时常挎着一匹小黑马在宫道上往来驰突,引得内侍们追赶连连。母亲萧氏叫他“小驹儿”,传到宣简这里,也便成了闲谈时的昵称。
“在读前几朝的《宝训》,您手里那本就是。”
“哦,读了多久?”
“大约两个月。先读的《惠帝宝训》,然后是《景帝》、《两朝》。”
“小驹儿读书很快呀。”
他与宣简一问一答,宣简依旧“小驹儿”、“小驹儿”地叫。昵称明明亲狎,宣伽却如何也放松不起来。
是因为宣简如盘问般的说话方式么?他明白宣简的尴尬。他们对彼此之间的了解,也许抵不过一名每日伺候在他身侧的内侍。
他记得,大约在他十一二岁时,哥哥宣珩方被册立为太子。
那件意外发生在一个阴天。
那天天气不算好,云朵很密,低低地压在空中。不过马球场上却很热闹。那是宫内每月的马球比赛,是宫嫔与皇子们皆热衷于参与的一项娱乐活动。
在比赛行将开始时,宣珩来到场中。他身着紧袖窄腰的皂色骑装,斜跨于一匹雪白的骏马之上。马儿的络头嵌金镶玉,鞍桥上垫着柔软的织毯,毯沿缀着七八只拇指大小的银铃,马儿走起来时,会发出叮铃铃的清鸣。
彼时,因为身高的原因,他驱使不了内厩的高头大马,只好坐在场外观看比赛。
场中有十三四名宫妃,皇后魏筠亦在其中。衣香鬓影,娉娉袅袅,宫妃们如同倩丽的花团般紧紧环绕着宣珩。宣旻的母亲郑贵妃清傲孤高,一向视这等颇具观赏性、用于取悦龙心的马球表演为下九流的伎艺,鲜少参与。而他的母亲缠绵病榻,亦未到场。
马上的宣珩春风满面,举杆击鞠,奔驰如电,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翻覆裕如,马场上紧跟着扬起纷纷的黄尘。
对于这类表演性质的马球比赛来说,击鞠者只需卖弄技艺,展示华美的衣着与鞍辔,对输赢倒不太关心。但那天内厩的小内监犯了一个错误——他在更换马蹄钉时使的劲不够,马蹄钉并未钉紧。
宣珩纵马飞驰,手中月杆正欲击向一枚五彩鞠丸,□□的骏马却骤然偏斜,失控地向场外冲去。
马儿的方向正对宣伽所在的那片位置。电光石火间,银铃清脆的声响先于宫嫔们的惊叫逼近他耳边。
他转瞬便被撞翻在地。宣珩控马不成,亦从鞍上跌落,重重滚向一旁。
“呃!”月杆砸在宣珩的胸口,他痛苦地哼了一声。宫嫔们迅速围向他,唧唧喳喳地询问伤势,像一群啁啾的黄莺。
很快,宣简紧随而至,魏筠则叫来太医。一群人守候在宣珩身侧,围出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
宣伽只是擦伤了手臂。他一会儿便站了起来。他的身高使他足以望见人群的中心。宣简扶住宣珩的手臂,向另一处坐席走去。人群开始移动。
宣珩的伤不重。他不以为然地笑笑,甚至与宣简开起玩笑。几名年轻的宫嫔被他逗得咯咯直笑。宣简像对待一名幼童那样,拍抚他的胸口,按着他的肩,使他重新坐下。他们亲亲热热地笑着,这场意外带来的惊吓与恐慌消弭无踪。
宣伽旁观这一切,忽然掉下两滴泪。
他们才是一家人,他们才是父子,他则是个彻头彻尾的外来者。
他揉着红肿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躲入雨棚下的绒帷后,只想将自己藏起来。可这个心愿没能实现,小内侍徐信不久便追了过来。徐信见宣伽哭了,吓得手足无措,转回身去喊人。
宣简与宫嫔们被徐信的声音惊动,发现宣伽躲在雨棚下,不禁面面相觑。片刻,宣简挥挥手,示意太医去查探宣伽的伤情。老太医头发花白,走起路来慢吞吞。宣伽看也不看他,转身跑出马球场,留下徐信不知所措地呆立于原地。
“小驹儿?”宣简叫他。
宣伽定定神,想到徐信,试探着道:“爹爹,您换进书斋的这批内侍不熟悉我的习惯。我平时写字惯用左手,他们今早将砚台摆在书案左边,我没注意,一不小心打翻了,衣服现还脏着。爹爹能不能将从前的几名旧人调回斋内?也好让现在的内侍尽快了解我的习惯。”
这话说的半真半假。他虽然惯用左手,但倒不至于因此而打翻砚台,只是当时心急,才出了这么一回糗。但父亲不知道事情原委,正好可借此要回从前那批内侍。圣节当天,他与王舣私自会面,实出于私情,与外朝之事无涉。此事不大不小,父亲惩戒一次也便够了。这番他既主动来探望自己,宣伽便不能不抓住这次机会。
“想调便调吧,你去跟杜公公说一声,”宣简随口答应,低头呷口茶,润了嗓子,面上慢慢严肃起来,不复方才闲谈时的轻松愉快,“小驹儿,我今天来是想和你商量件事儿。”
“噢,爹爹想商量什么事?”
“我近日在考虑为你封爵授官的事。思虑旬日,决定将你留在京师,总领祁京府事宜。你觉得如何?”
宣伽一僵,他勉力定神,道:“爹爹,祁京府尹职权大、责任重,我恐怕难以胜任。”
何止难以胜任?他全无从政经验,一出阁便总领京师事宜,如何能做好?
且不论是否能做好,父亲令他担任府尹的用心便难以揣度——大梁朝廷对待宗室子弟,一般只授其虚衔,并不给予实权,唯独皇储人选有机会被破例授予实际差遣。
当年,他的二哥宣承被父亲外调出京,不免有为宣珩扫除障碍的意思。而今父亲让他担任祁京府尹,与宣珩直面相对,其用意......
“不必担心,我会安排其他官员从中辅助,你无需做太多实际工作。”宣简勾勾食中二指,示意宣伽走近。
宣伽踱过去。宣简捏起他的手,笑得温和,慈爱。他却一惊,暗提口气,凉凉地咽下去。
“安心在这儿读书,过几日我再和你谈谈僚属的安排。”宣简放下茶盏,茶没怎么动,已经凉了。他理顺袍子,起身往外走,宣伽追随其后,要送他。
跨出第一道门槛,他忽然顿住,赭黄的袍角打个旋,落下来。
“小驹儿,你是四个兄弟里最乖巧懂事的,”他背着两只手,说话时直勾勾地看着宣伽,“你大哥不如你。”
宣伽不敢说话,手指在袖底攥紧了,滑腻腻,直冒汗。
午时的阳光尤为强烈。王舣再回院子时,宣伽失魂落魄地站在海棠树下,柳叶形的眼睛半睁,嘴唇紧绷:“先生......”
“先回屋。”王舣揽住他的肩,带着他慢慢往屋里走。他坐下了,口里喃喃道:“为什么......”
“什么?”王舣挑起眉,掐他的肩。他疼得一嘶,挣开王舣的手:“疼!”
“方才陛下说了什么?”
“爹爹他,”宣伽皱着眉,揉揉被掐疼的肩,“想让我担任祁京府尹一职。”
王舣怔住,盯着宣伽:“祁京府尹?”
“嗯,祁京府尹,”宣伽以手支额,偏头看他,“爹爹说会派官员协助,我只需挂名就好,但我觉得......”
“是陛下的制衡之术。”
“制衡之术?”宣伽黑眼珠一转,有些不解。
“我只是这么猜测,目前还说不好。”
“先生说来听听,”宣伽急得站起了身,捧着王舣的肩,将他按到座上,“你想说,爹爹用我来制衡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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