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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没有一丝云,滚滚热浪掀动帐帘,沃多额间缠着一条两指宽的白缎,望住跪倒于案前的军使,深深皱眉。
“将军,肃王已将萧统领接入锡州,萧统领所部残兵尽数降梁,四日前肃王请旨封萧统领为锡州刺史,听说南朝皇帝已允了......”
军使低垂着头,战战兢兢地说完,只听长案被沃多猛擂一下,发出“咚”的巨响。沃多道:“终究是异族降臣!”他冷笑,又说:“南朝的刺史不过虚衔,并无实权,恐怕梁皇忌惮萧伯南所部残兵,预备徐徐图之。”
副将葛室吴堵额间亦缠有白缎,站在一旁,这时道:“萧伯南既降,南岳关以北再不安全,云州元帅府恐怕也......将军,副帅如今身在五国城,他手下十万大军屯驻焉陵,若他有不臣之心,圣上那边恐难应对,七月华北暑热最盛,且军中粮草如今不足一月,将军须得早做打算。”
“你说的是,但此番南下尺寸之功未立,回京我如何面对圣上?如何面对副帅?副帅若以此为由卸去我的兵权,我便再无翻身之机。”沃多沉声道,“茳州这一把值得赌,赌赢了我在军中的地位便无可撼动!”
葛室吴堵想了想说:“吴堵知将军建功心切,然盛暑溽热,将士们首次南下华北,中暑者不在少数,为保存兵力着想,将军也该北还避一避暑。”
沃多不置可否,忽然看向沉默站于帅帐角落的周梦昌。自五月离开祁京,周梦昌便依云州元帅府的调令来到沃多营中作为幕僚协助处理茳州事宜,但因卢图母器重周梦昌,他初来沃多营中,诸将对他态度暧昧,大多冷眼相待,倒是沃多对他礼遇有加,只是他一贯谨慎稳健,在被沃多完全信任前,他对茳州军政绝不多言半句。
周梦昌注意到沃多的视线,顿了会儿,开口道:“臣以为吴堵将军所言有理。不过眼下撤军为时尚早,军粮既尚余一月的量,将军不如半月后再做判断。将军为茳州一役呕心沥血,此时放弃恐将军日后抱憾。”周梦昌说着抬眼与沃多对视:“营中有三名太史官,将军可遣太史官为此战卜上一卦,鹰神定当降灵于此护佑将军早日攻克茳州。”
鹰神是靺鞨人的军神,靺鞨人出征前会焚香祷告、献人牲以求征途顺遂,便也以鹰为军队的图腾。太史官则是主持祷告仪式的巫师,随军出征,占卦揲蓍以稳军心。沃多信重军功,对巫术态度冷淡,循例还是带了三名太史官随军出征,这时听周梦昌说起,只是轻轻点头,说:“吴堵,去请三位太史官。”
葛室吴堵依言出了帐,少顷带着三名身着黑绸袍的太史官返回帐中。太史官行了礼,摆出数根蓍草,左右手各随意夹起几根,颠倒一番后,口中默念靺鞨土语闭上了眼。
沃多盯着太史官看了一阵,太史官倏然睁眼,尖喝一声,面色煞白,口中喃喃有词:“凶……大凶……”
沃多目光一沉,冷冷盯住太史官,周梦昌见状忙道:“将军勿忧——”沃多打断他,对葛室吴堵道:“嘴堵了带出去,不要惊动他人。”葛室吴堵闻言,领亲兵转瞬扑至三名太史官跟前,往三人嘴中塞入一团稻草,捆好了推出帐外,俄顷回到帐中,腰间的佩刀上沾着新鲜的血珠。
沃多神色阴鸷以手撑额,周梦昌惊疑不定地站在原地,半晌道:“……将军,太史官亦有功力浅薄者,不可尽信,臣忽生一计,或可助将军尽快募得军粮。”
“说。”
周梦昌走到案前:“青唐羌在南朝府州以西,岑州有一茶粮商名为魏瑾瑜,魏瑾瑜熟知青唐羌至南岳关的诸条商道,奚国灭亡前魏瑾瑜与皇室茶粮生意往来频繁,臣族弟掌各宫饮食,臣偶然与他相识。昔日南朝攻打焉陵,臣受奚皇之托送信予南朝宰相魏衍,以期南朝放缓攻速,便是魏瑾瑜替臣将那封蜡丸密信转交给的魏衍,可见魏瑾瑜此人可以利诱之。”
“岑州至此最少也要八日,军师往返一趟便要十六日,加之粮车行速缓慢,这一趟如何来得及?”葛室吴堵话音刚落,周梦昌道:“可事先去信一封提前告知魏瑾瑜,臣不需大队人马,带几名护卫便可动身。”
周梦昌说完,左膝点地,右膝呈蹲姿,低头行了一个端正的靺鞨礼:“臣可立军令状,若十五日内军粮未至茳州,臣任凭将军处置。”
帐中静声许久。沃多虽不迷信巫卜之流,但连日攻城不利,父亲又阖然长逝,至亲的叔叔匆忙回京登基无暇协助,叫他攻克茳州的决心开始动摇。他沉默地望了望周梦昌,最终道:“便依军师所说。”转头看向葛室吴堵:“吴堵,为军师挑选二十名精兵,今夜便上路。”
“军令状……”吴堵犹疑。
沃多掷地有声道:“军令状买不到人心,军师且安心去。”
“谢将军!”周梦昌忙一拜谢恩,这才退出帅帐。
出了帐,周梦昌走过葛室吴堵押送三名太史官的小径,凝视草地留下的斑斑血迹,忽然躬身一揖,许久,周梦昌沿着来路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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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次大捷!王大人可放心了。”陈延桥赶着马,赏过报信的军使,扭头对轿厢中的王舣道。
王舣笑道:“萧伯南如何?”
“降了,封为锡州刺史,是殿下请的旨。”陈延桥答完,快马加鞭。
临近岑州城,行过郊野小道,两旁便是开阔的农田与起伏的矮山。王舣十七岁便离开江宁入京求学,从未离开祁京,初至华北,只觉青山连绵、雄奇高峻,与江南、中原之景迥然相异。靺鞨人南下的阴影笼罩在田间地头,麦田上农人稀疏。走过一段,整片翠色/欲滴的农田突兀地出现于道路两旁,纤细的带毛刺儿的花杆被鼓胀的绿色果实压得弯下,走在田间的农人用小刀划破果实,白色的汁液就滚了出来。王舣看了一会儿,叫不出植物的名字,让陈延桥拦住路过的农人问:“这种的是什么?”
农人笑道:“乌木莲!”
料想是岑州特有的作物,王舣放下车帘,陈延桥挥鞭继续赶路。
入城时已近傍晚,魏瑾瑜并不下车,领着王舣的车队驶入魏府,停在大院中央。魏瑾瑜已知王舣来意,停了马车便领王舣入堂屋,吩咐女使捧来茶具与盛满热水的汤瓶,笑道:“听说大人要来岑州,魏某准备多日,大人今日可得尝尝魏某点的这手‘雪瓯花’。”
“那就却之不恭了。”王舣落座,魏瑾瑜一身骑装,似跑马后未及换下,皮靴上挂着只铜黄的细环,环上带钝刺,说是脚环却又不该戴在靴上,说是皮靴的饰物,模样又古怪了些。王舣道:“阁下靴上戴的是什么?看着倒稀罕。”
魏瑾瑜低头一瞥,笑道:“大人说的是马刺?青唐羌人军里的东西,魏某月前弄了些来玩,跑马时用底下的钝刺去刺胯/下马匹,马儿吃痛会跑得快些,用着还不错,这东西小人屋里尚有余货,大人若喜欢小人稍后带您去取。”他握着小杵敲碎茶饼,又倒进臼中用木轮碾成茶粉,倒进罗盒筛过一遍,在间隙里悄然打量王舣:“大人生得好,若魏某事先不知,准要以为大人年方弱冠。”
王舣微微一笑:“青唐羌的骑兵也用马刺?”
“用的,”魏瑾瑜抛出前一句后便在等待王舣的反应,见他如未听到似的避而不答,提起汤瓶向茶盏注入稍许滚水,捏起茶匙慢慢搅动,一边看向王舣,“这马刺是青唐羌的皇商从谌从吉安赠与小人的,大人借粮四千石,小人一时恐难支应,从吉安近日正住岑州,小人通报一声,让他来尽快见您。”
“有劳阁下,”王舣说着,魏瑾瑜提起汤瓶,盏底的茶膏被滚水覆盖,浓郁的香气里茶匙击打盏壁之音清脆明快,茶面逐渐浮起乳白的沫浡。魏瑾瑜忽然一笑,说:“‘间关莺语花底滑’便是如此吧,来,王大人请。”
“多谢。”王舣接过茶盏,魏瑾瑜的手指余温未散,轻轻一捏王舣掌心,随即像泥鳅一般飞快滑脱,恭敬地低眉垂目,等待王舣品茶。王舣望着他,道:“来时我见城外种有叫‘乌木莲’的东西,听说是阁下让农人们种的,奚国被灭,阁下的财路断了一半,如今靠‘乌木莲’找补?”
听王舣提起“乌木莲”,魏瑾瑜笑意更浓,说:“正是,大人聪慧,这‘乌木莲’可是个好东西,如今价比黄金,寻常人不要说尝,见都更是未曾见过,正巧小人案上还有些,大人尝尝么?”
王舣原以为乌木莲是一味药材,听魏瑾瑜的口气,倒是食材了。王舣只为借粮,不想欠魏瑾瑜的情,正要摇头,魏瑾瑜却已从案上取来一只白银托盘,托盘上呈着一盏巴掌大小的黄铜灯,一截焦黑的灯捻子,一杆比寻常烟枪粗上一圈的鎏金烟枪搁在一旁,中央摆着一块干硬的黑块儿,乍看上去,似腌制过的牛蹄髈。魏瑾瑜擦亮灯捻,等灯罩变得滚烫,随即拈起镊子夹住黑块儿,放在火上炙烤。王舣打断道:“无功不受禄,阁下不必忙了,我稍后便回官驿。”
“不差这一时半会儿,大人既来了,魏某理应招应周全,可惜地贫物乏,比不得祁京,唯独这‘乌木莲’祁京没有,大人一定尝尝,就当玩一回,总也不费事儿,大人说是吧?”魏瑾瑜双目含笑,直勾勾地盯着王舣,手中黑块儿受热软化,色泽逐渐光润油亮。魏瑾瑜掰下块黑膏搓成拇指大的圆球,塞进烟杆的端口,仔细揩了揩气口,说:“五年前解士海领兵与青唐羌作战,向小人索要五千两白银,迟迟不还,如今解士海倒台了,这笔糊涂账更是无人问津,大人又来借粮,若连这口‘乌木莲’都不要,还算的信任小人?朝廷这可叫小人寒心了。”
王舣一语不发地坐于椅上,魏府的佣人站于廊庑下,手执木梃,身形健硕非比寻常,竟似私兵。王舣忽然笑道:“阁下说的什么话?解士海祸乱朝纲早已伏诛,这笔账自然要由朝廷来还,阁下既这么说了,回锡后我定将此事告知肃王殿下,让朝廷拨下还款。”举起魏瑾瑜递来的烟枪,轻轻吸了一口,一股摄人心魄的幽香顷刻漫萦鼻尖,王舣骤觉一阵晕眩,如同褪去旧皮的白蛇,脑海中咔哒一声轻响,有什么被脱去又有什么在旧日的躯壳上生长起来。
王舣扶住桌案,随即剧烈地干呕起来。 代马依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