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代马依风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锡州大捷未几,茳州军报的军报便来了。明瀚与沃多在秋散坡交战五日,三战两胜,歼灭了沃多四千人,三战时撒乞买带一万兵马来援,明瀚便暂时撤入军营,再做打算。南岳关之危已解,柴平旷闻讯即刻收整兵马南下前往茳州,留下宣伽与明舒驻守南岳关。
彻底捣毁萧伯南设在南岳关的军营用了两日,宣伽带人将捉获的九百多名降卒关押在城外。萧伯南的军队里不仅有奚国人,靺鞨人与汉人所占的比例也不小,九百多名降卒里有一百多名汉人,是云州陷落后投降了靺鞨人的梁国士兵。宣伽让人将这九百人分成三群,靺鞨人一律斩杀,留下奚人与汉人编入城防军的队伍,和城防军一同接受训练。
王舣抬起半阖的眼皮,热汗滚过眉梢眼角滑向尖巧的下巴,啪嗒啪嗒地落在军报上,洇开大块儿莲花似的晕痕。“不必杀靺、鞨人,他们……嗯......骑术比咱们士兵厉害,把方、法学过来。”软趴趴搭在王舣胸口的盘领黏满了湿润的黑发,细小的汗珠沿着浑圆的玉肩往衣里走,身体似乎下过一场雨,话音里也蒙了一层浓郁的湿气。
“那就不杀......”宣伽鼻尖微凉,贴住他的脖子摸索着挑开白色的细绢膝裤,压到他背上去揉捏那两条垂在椅边的小腿:“我和柴平旷说了,你不用去茳州,就跟我待在锡州处理军务,免得在前线受累。”王舣惊奇地扭过头,像有些不信,喘着气说:“怎么说通的?”宣伽欣然一笑,抱着人慢腾腾站起身:“小事儿,不用你操心。”
王舣攥住绣金的鸳鸯枕罩,热汗涔涔。宣伽的气息产生了奇异的变化,粗蛮而雄健,残忍地窒息着他。他湿重地陷进宣伽的臂弯里,意识变得很小很小,小得要被宣伽轻而易举地纳入掌中完完全全地包裹起来。他尖叫着几乎有了被□□感:“放、放开!”
“碰到了?”宣伽以为碰到了王舣的伤处,将人抱到竹榻上问:“哪儿疼?”王舣许久没吭声,宣伽摸到他下边儿,陡地发现他的确生了气,连忙捧住他的肩把人扭过来。两只蔫红的眼睛满含委屈地瞪着他:“你就图自己痛快……”宣伽一愣,将他抱到怀里:“我错了,错了。”他不理会宣伽,微蹙的眉头如同无处栖身的黑蝴蝶,引起宣伽的一阵心悸:“……半月前我梦见你......梦见你躺在一口黑棺材里,被送出祁京不知要往哪儿去。那会儿我整夜整夜地做噩梦,如果你像我娘一样被风吹过便离开了,我怎么抓住你?......我错了,我错了。”
遥远的梦境里王舣躺在黑棺中期待一位为他垂泪的妻子,玄妙的默契突如其来地砸中他,王舣怔住,良久,他伸手摸到宣伽的脸颊,暴晒一月的皮肤变得黝黑紧实,漂亮的睫毛在眼睫上投着浅浅的影子,求他原谅时像马驹那样温顺而哀伤,而健硕的身躯也像马驹,肌理细腻,骨肉匀停,是他长大了的少年,多少风雨雕琢了他?王舣捂住眼睛,背过身抹掉眼角的泪,再转头,宣伽眼巴巴地望着他,目不转睛的模样颇有些憨气。
王舣扑哧一声,笑开了:“我没生气。”
“别蒙人,明明生气了,”宣伽见他笑了,知道事情翻篇了,伸出手轻抚他的后脑勺,“以后不舒服了就跟我说,都听你的。”王舣身上有些凉,宣伽起身捡了膝裤给他慢慢穿上,在肚脐眼儿上打了个别致的蝴蝶结,笑着说:“过几日要忙了,你在屋里休息,身体养好了我带你去城外跑马。”
萧伯南逃离南岳关后一路北上,四日后便传来了岑州被围的消息。王舣拿到军报时刚过晌午,宣伽吃了午饭,要去见孟存希与陈延桥,王舣放了筷子说:“一块儿去,闲了这好几日了。”
“休息,”宣伽摁住他的肩,“在这儿等我回来。”
宣伽离开后,王舣透过窗格望见走廊上的两名亲兵,骤然有些触目惊心。他推开门扇,亲兵警觉地望过来:“大人去哪儿?”
王舣窘然一笑,亲兵们顿时明白过来,退到两侧放他离开小屋。王舣走了一会儿,等背后的两道目光完全消失,便加快脚步。
出了角门,知州府离得不远,走上主街时,乌泱泱的卫兵押送着十几车老少妇孺缓行进入知州府。打头的囚车内坐着蒋翊,面色灰败地委顿在地,片刻便消失在府门后。
宇文卫与蒋翊被处刑那天西市前的百姓塞满了街道。王舣站在人群里,一身蓝布衫的监斩官读完犯由牌,高喝一声,铡刀的银光腾起血雾,几十颗人头接连滚落在地滚落在尘土里。有的滚下了行刑台,人们便冲上前用脚踢踹。蒋翊与宇文卫的脑袋被人从台上掠下,在百姓的脚下变成了两团血浆糊。场面的混乱让监斩官始料未及,台上的卫兵跳到百姓中央,挥舞着木挺驱散疯狂的人群。萧伯南围城时被迫坚壁清野的百姓踏碎了蒋翊的脑袋后仍不解恨,冲上台将蒋翊的尸身拖拽着丢入人群。一如被鬣狗分食般的野鹿,沙土地洇开杂乱的血迹,抱着一只残腿的男人兴高采烈地冲出人群,腥臭的血浆溅在王舣的衣襟前,斑斑点点,让王舣在炎热的六月里打了一个寒噤。
人群消失后刑场上温热的腥气久久不散,循着血肉奔涌而来的绿头苍蝇不计其数。王舣徘徊半晌,走回小院时天色已然昏黑。他脱下染血的外袍,洗了个澡,垂着湿发等在椅上。宣伽进来时屋里没点灯,王舣的长发滴滴答答地掉着水珠,宣伽看到了,抓起布巾擦了擦说:“天热也不能不擦,睡醒该头疼了。”
王舣忽然说:“我觉得冷。”
“冷?”宣伽手一顿,料想是王舣身体虚弱,随即解了外袍披到他身上,冲门外喊道:“端两只炭盆进来!”
王舣道:“义军的收编还顺利?”
“嗯,不过毕竟是平头百姓,混编进军队得额外加训,有些个匪气太重不守规矩,已经让人惩治了。”
“打算怎么处理孟存希和陈延桥?”
宣伽犹豫片刻,说:“眼下是赐官,但孟存希不老实,和他手底下的小头目来往太频繁,现在调进城防军做队官了,先挫挫他的锐气,等人老实了再慢慢提拔。”
“孟存希能用,蒋翊和宇文卫未必不能用,”王舣平静地说,“折而族之会引来报复,对贪将与庸臣不能赶尽杀绝,使贪使愚的道理你应该懂,为什么要杀蒋翊和宇文卫?”
“宇文卫打算投降靺鞨,向萧伯南倒卖的硫磺焰硝数目巨大,军器监为之一空。”宣伽说到这里,炭盆也进来了,他意识到王舣的“冷”别有意味,苦笑一下,干脆也放开说:“蒋翊不是庸臣,相反他很聪明。我从他那儿拿到了威胁宇文卫与冯彦博的暗账,那么多民脂民膏,他每一笔都清楚,但偏偏尸位素餐毫不作为,这种人比庸臣更可恶,杀他有错么?”
“杀他没错,”王舣话锋一转,“但你杀他只是为民除害么?你上书请准了么?没有皇命擅杀地方大员是掉脑袋的罪你不知道?”
“我不怕。”宣伽笑了起来,“楫之,你以为我回京还有活路么?”
王舣一怔,宣伽继续说:“是我毁了魏陵。”
“你希望借此扭转皇上和战不定的态度?”王舣沉默了一会儿说。
“可以这么说,但我不否认看到宣珩不痛快时我是痛快的。”宣伽从背后轻轻抱住王舣的肩,又说,“宣珩和宣承和先帝没有不同,他们只想求和苟安,根本没有与靺鞨角逐到底的打算。即使宣珩会因一时的怒火而主动出击,但他刻在骨子里的自私利己不可能洗的掉,明瀚已经开罪了他,他早晚要卸掉明瀚的兵权,他不会给明瀚将靺鞨人赶回东北的机会,你相信我。”
“明瀚是武将你是亲王,大梁不杀亲王你怎么能和明瀚比?”王舣挣开宣伽的手臂站起身,离开椅子慢慢退到窗边,“你知道你现在说的每句话传出去就是流放的罪么?”
“我早该被流放了。魏陵的事宣珩不可能容得下我。”宣伽绕开椅子向王舣走来,“宣珩为什么要封我为节度使?我没有半点军功,说是虚衔不过自我安慰的话,宣珩是‘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护送’失败的账他会不跟我算么?杀柴安的账他会不跟我算么?他甚至不用亲自动手,将我送给靺鞨人为质,我便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王舣后知后觉崩陷的局面已经无法挽回,只好劝说道:“说得再多也只是因为你有野心,但没有能力只有野心一切只会滑向最糟糕的那面,四郎收手吧,你把锡州变成你的堡垒,但一个小小锡州在大梁算得什么?你向陛下认个错,要流放也没关系,我辞官陪你去,好么?”
“我不要你辞官,我也不会流放,咱们不能堂堂正正的么?”宣伽淡淡地冷笑,“如果只为了那身赭黄袍流亡华北时我断可以杀了宣珩,但我没有。”
王舣睁圆了眼,宣伽一步步向他走近,一如缓步逼向猎物的雄狮,目光里是压抑的狂暴与凶残。
“焉陵之盟从一开始就错了,先帝最善于粉饰太平,所以尊崇道教求神问鬼,信任张彦秋与郑槐那种空洞的矫饰。我们斗倒李元若、魏衍与解士海斗法双双人头落地并没有让局面朝好的方向发展,蒋淞与杜亦依旧高居朝端位极人臣。晁勉不过是替罪羊,谁敢诿过于君父?但君父就没错么?他为什么不杀蒋淞不杀杜亦?祁京被围时宣珩完全可以撕毁和议直接与卢图母开战,但他偏要先签订和议再派柴安暗中袭击,这不是因为他有谋略,而是因为他想留下后招,想与靺鞨人媾/和。防内不可避免要虚外,虚外的代价是什么?是华北数十万人家破人亡,流徙逃难。你在焉陵也见过了,靺鞨人已经不再是活在东北老林里的蛮人,金银绢帛马匹牛羊填不饱他们的肚子,现在,要么我们杀回去,要么被靺鞨人一日日蚕食,两国之间没有骑墙没有议和的出路。”
宣伽走上前一把抱起王舣放上竹榻。王舣用力推他,两条健实的手臂将他箍在怀里像箍小兔一样轻松。滚烫的鼻息落在颈上激起一阵战栗,王舣颤巍巍地颠荡着,仰起头濒死般滚下一颗泪。临到浪头时宣伽绷紧了背,浑身慢慢放松下来,这时王舣猛地推开他滚下竹榻,可随即惊叫一声,捂住了额头狼狈地蹲坐在地。
宣伽惊疑不定地望向散落在地的炭灰,跨下榻捧住王舣的脸要去揭他的手:“烫到哪儿了!给我看看!”
王舣像没听到似的,撞开他的手站起身冲出了门。卫兵不知屋内发生何事,举着枪不知所措,宣伽吼道:“去牵马!牵马!”
王舣跌跌撞撞地跑在夜色里,赤着的双脚沾满泥土与草屑。弑父弑兄的雾障谜一样笼罩在大梁的宫廷之上,宣简与宣承已经死了,无形的屠刀下一个会落在谁的身上?他愿陪宣伽赴死,但不愿背叛他二十七年固守的信条,可陪宣伽赴死不已说明他早非忠纯之臣?谁能干干净净地活过一生?消逝在遥远时间长河里的祖父无法回答,死去的父亲也无法回答。事实是没有人能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活过一生。王舣失魂落魄地放慢了脚步,锡州城的灯火零落稀疏,他回顾自己苍白的二十七年,忽然感到一阵接一阵的沮丧。已经偏离正轨太远,从与自己的学生有了枕席之欢开始,一切不复正常。他不能拿宣伽十八岁的激情养活自己一辈子,陪他走一条注定艰险注定黑暗的亡命之路......
“楫之!”宣伽喘着气,骑在马上拦住他的去路。
一片扇形的绿叶缓缓滑落,落入王舣的掌心。王舣流着泪,抬头望他:“别靠近我。”
宣伽丢开缰绳跳下马,抽出一柄短刀,忽然塞进王舣手中:“你可以选择离开、站在我这边,或者,或者,你明白。”
王舣握住刀柄,抽刀出鞘,银亮的雪光映出他红肿的额角与仓皇的眼神,许久,他倏地丢开短刀,转身便走。
一瞬撞进温暖而熟悉的怀抱。
“不准你走。”宣伽紧紧揽住他,拨开王舣拦在额前的细碎长发,小心地拨到耳后,扶住他的脖子猝然吻上伤处,滑过起伏的红色,含混着重复,“不准你走。”
宣伽粗鲁而用力地抱他,抱得他几乎感到皮肉下的骨头在咯吱作响。额角凉飕飕得像被冷风吹了一下,粗糙的指面在上面轻轻揉着,一股清苦的药味儿晕散开来,随即一张盈透的纱布落在额角。宣伽冲他笑了笑,摸索到他腕间,解下那条枣红的织锦抹额,捏住两边儿展开了遮起纱布,绕到后头缓慢打了个同心结,便退开细细地打量:“我们楫之怎样都好看......哭了好看,伤了也好看。”
王舣蓦地扑到他胸口浑身颤抖起来,宣伽抚着他的背轻声慢语:“我再不那样了,真的再不那样了。楫之听话,跟我回去。” 代马依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