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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前夕,京中再度落下大雪。
雪来得比往年要早。宫内烧起炭火,曹漓坐在屏风后,御史台的大殿空旷无人,雪粒敲打在窗纸上,她端起茶盏,又喝了一口。
殿阶前的白雪被宫人提前扫净,内侍们提着黄灯,推开御史台的大门,官员们鱼贯而入,分立于大殿两侧,等待曹漓发话。
“众卿,”曹漓放下茶盏,语气平和,”适逢天寒,这殿上也有不少老人,这会便不要开太久了,卿等早早写完,也好各自回家,与亲眷团圆。”
王舣在袖中缓慢地搓着手,殿内的炭火似乎故意烧得弱,从进殿伊始,他便觉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漫过四肢百骸,而那些上了年纪的御史台官员,从雪中走来,更是冻得面色通红,入殿后也未能缓解一二。
内侍从案上取来纸笔,分发给在场的官员。
王舣坐在屏风的另一侧,马昱抱着手炉,侧头看他:“孙靳当真会来?”
“会。”
王舣语气笃定。角落的紫衣太监和他对视一眼,迅速低下了头。
官员们任纸笔搁于案上,并不书写。
来之前,曹漓没有定下弹劾的对象,只说从朝官最近的动向入手,而孙璁娶妓为妻一事被揭露后,无疑是眼下最轰动的消息。
只因孙璁是孙靳的侄子。
笃,笃,笃。
殿中寂静,曹漓的手叩在茶案上,一下一下,声音清晰。
寒意更甚。
炭火似乎完全熄灭,殿内的温度降至冰点。
却没有人动笔。
有人压下了弹劾曹漓“牝鸡司晨”的劄子,收回袖中。
风雪扑打着窗扇,内侍注意到了,伸手去推,曹漓的目光扫过,他一怔,住了手。
雪从窗外飘进,有的落在窗前,落在案边,而更多的,则落在了官员们朱红色的衣袍上。风越来越大。
屏风内也感到了若有似无的寒意。
曹漓今天穿着单薄的秋衫,她的手指苍白,泛着浅淡的青色,显然已冻得不轻。但她坐得很稳。脊背笔直,下巴微抬,长颈轻轻后仰,是俯视众臣的姿态。
风吹起她的额发,曹漓停止了叩案的动作。
——孙靳身着紫袍,从风雪中款步而来。
走到殿前,侍候的仆役为孙靳解下大氅,孙靳的黑靴擦过门槛,停在众官丈许外,打躬作揖后,说:“参见贵妃。”
“孙卿免礼。”曹漓微笑。
孙靳却不动。
“臣有罪,不敢免礼。”
曹漓微顿,看向孙靳身侧的两名宫人,宫人会意,上前挽住孙靳的两臂:“地上凉,孙相快请起吧,冻坏了身子,日后可不好治。”
孙靳挣开两名宫人的手,冷声道:“我是都堂长官,尔等贱婢也碰的?”
“贱婢”二字落下,曹漓脸色骤然转冷。
“孙相既不愿起身,那便不勉强了。”她说,随即挥退宫人,轻咳一声,“诸位思索良久,预备何时动笔?”
底下官员鸦雀无声,原本拿起笔打算书写的几名官员见状,也陆续放下笔,陪同着沉默下来。
曹漓冷笑。
王舣就看着她——从圈椅上坐起,缓步绕开屏风——站到了前方。
“看来,”曹漓说,“诸位是不想过这中秋了。”
“好。”
“我就在这等,等到诸位写出来为止。”
曹漓端起茶盏。
砰!
瓷盏飞溅,碎成千百片。
站在一旁的宫人被茶水烫到,轻声抽了口气,低下头不敢看曹漓。
风雪愈加狂暴。
殿中窗扇大开,有老人冻得蜷缩在案前。曹漓刻意收走了书案旁的炭盆,殿内外寒冷得如出一辙。
孙靳跪在冰冷的砖地上,双腿绷得笔直。不看曹漓,目光落在虚处。
仔细看,他的身体在轻微地颤抖。得知孙璁与官妓有私后,他一日未曾用饭。他没有教训孙璁,再教训已经没有意义,他得思考怎么救他。
他的身体很冷,不是风雪所致,而是源于无力回天的恐惧。
先帝子嗣稀少的可悲性全数体现于此时,年轻的新帝作茧自缚,被自己织就的罗网囚禁于深宫内,而唯一可能的继承人,却流落在外。
孙靳轻轻抽了口气,大风雪在他身后肆虐,身前的烛火却依然明亮。他找到了一点力气。忽然,他从地上缓缓站起,对所有官员说:“写吧。”
写吧。
“该怎么写,就怎么写。”
他向曹漓走去,伸出右手,直指曹漓。
“刀剑杀不了所有人,你大可以割掉我的舌头,但大梁千千万万的人看着你,千千万万张嘴评说你。你是个什么东西——鸠占鹊巢,杀人如麻,满腔算计!”
“诸位,”孙靳高喊,“外患未靖,内乱已生。胡马尚于北方窥伺我大梁领土,贼子小人却包藏祸心,助曹氏窥窃神器!”
马昱闻言,丢开手炉,也站了起来。
“曹氏镇压学生,不给学生开口的机会,怕的是什么?”
身后的侍从推出一个衣袍散乱的男人,他摔跪在地,露出一张忧惧的面孔。
魏瑾瑜。
“他是虏贼周梦昌的走狗,”孙靳看向魏瑾瑜,“向曹氏出售惑乱君心的药物,致使君父的身体一日日衰弱,君父的病倒,根本不是偶然!”
在座的官员一僵,猛地看向曹漓。
曹漓面若含霜,死死地盯着孙靳。
“而绍康七年,肃王殿下权就东宫时被宫人推入冰湖,更非景王之过,而是她——她因怀疑肃王殿下要揭露她引诱圣上的丑事,蓄谋为之!”
紫衣太监看向王舣,王舣对他点头,他无声地迈出偏门,消失在殿侧。
“弑杀君父,残害亲王,放任长兄虐打学生,”孙靳离曹漓已经很近,他的佩刀在行走时发出砰咚砰咚的撞击声,“人神同诛,天地难容!”
官员们接二连三地站起,像两堵黑墙,将曹漓围在其中。
马昱从屏风后快步走出,直指孙靳,喝道:“诸位休听他血口喷人!孙培原,我原以为你是个敢作敢当的磊落君子,不想你为了掩饰家风败坏、品行不端,竟口出狂言污蔑贵妃,你该死!”
他看向王舣:“给我孙璁的婚书!”
王舣起身,从袖中抄出一张泛黄的纸,马昱飞快抢过,低头之下,面色一沉。
这根本不是婚书。
他对王舣怒目而视,喝道:“婚书呢!”
王舣背过手,往外踱了几步,说:“没有婚书。”
“孙璁,他并未成婚。”
马昱脸色唰白,一切明了了。
王舣和孙家把他耍得团团转。
可那边,曹漓却淡笑一声。
“说得好。”
她拍了拍掌。
“孙相口才过人,某自愧不如,”曹漓笑笑,“但我呢,对‘说’和‘写’的东西向来不信,我信的,只有——”
紫衣太监从偏门匆匆跑入,附耳对王舣道:“路被殿前司拦死了,崇枢密进不来!”
王舣瞳孔微缩。
“——只有刀剑。”
说完,银甲摩擦声从殿外响起——
潮涌般的殿前司士兵将御史台团团围住——
马昱面露喜色:“贵妃聪慧!”
曹漓对士兵们摆手:“孙培原、王楫之教唆群臣,意图谋反,拿下!”
脚步声掀翻了殿前的盆栽,士兵们突入大殿,扑向殿上的官员们,冷厉、迅捷,电光石火间,无数的官员被压倒在地,无法动弹。
王舣拽起孙靳的衣袍,要带他从偏门逃走。孙靳在砖地上跪了许久,腿脚本已不便,受冻后行走更加缓慢,王舣带他走出几步,干脆扶住孙靳的腿,将他背在背上,径直朝偏门而去。
王舣在殿内受了寒,手脚僵硬,跑起来也不算快。
大雪掩路,冷风呼啸而过,他和孙靳的呼吸声、兵刃劈砍在桌木上的噼啪声、人们的叫喊声、厮打声,他向风雪的深处奔跑,越跑越快,朱漆木构的建筑在身侧飞驰而过。
“放我下来!”孙靳在他背上喊道,“咱们不能跑!”
跑了正坐实曹漓所言为真!
王舣放缓脚步,快声说:“刀剑无眼!”
孙璁在他背上挣扎:“曹氏不敢杀咱们!圣上犹主外廷,她要提防圣上借势再起,光凭曹岷马昱她达不成野心!”
王舣停在一处宫殿前。他的手脚冻僵了,青白的手指红肿可怖,刺痛难忍,开始攀不住孙靳的腿。
事实上,即便孙靳不让他停下,他也没有跑下去的力气了。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孙靳,带孙靳往枢密院走。
他们走隐秘的小道。王舣做侍讲时,时常与宣伽在宫城内漫步,东宫距二府三司办公的地方很近。他对这一块十分熟悉。殿前司已经将御史台围死,所幸枢密院在宫城的另一侧,绕开御史台可以抵达。
可宫道太长,太长了。
他打着寒战。雪花从他的指尖滑过,转瞬即逝。他想起祖父与父亲的教导,想起孙靳斥骂曹漓时的慷慨激昂。这一瞬间,他有了力气。他再度背起孙靳,向枢密院快步而去。
逐渐地,宫人们留在朱墙碧瓦上的明灯照亮了脚下的路,而眼前,雪粒如群蝇般狂疯乱舞,阻挡了他不甚明了的视线。
他的睫毛覆上霜雪,面容变得僵硬。孙璁在他背上艰难地喘息,老迈的身躯抵挡不住严寒的侵袭,业已败下阵来。
哒、哒。
他听到脚步声。他耳朵动了动。
枢密院灯火通明,大殿内,人们的脚步声格外嘈杂,似乎在为什么事而热切地忙碌。
——挂着枢密院腰牌的官员从廊下匆忙走过,注意到两人。
他们吃惊地跑出廊道,从王舣背上接过孙璁。
“崇枢密已经去了御史台,二位怎么不在他身边?”
王舣用冻僵的双手给孙靳拍掉雪沫,同他们一道跨入枢密院:“曹氏动用殿前司的力量,那边僵持住了,我与孙相勉强逃出。”
官员点点头,递来两条毛毯:“二位先在此休息,我让同僚通知崇枢密收兵,送孙相回都堂,有枢密坐镇,曹氏她不会轻举妄动。”
“我看院内忙碌,”王舣扫了眼满室灯火与神色严峻的官员们,“出了什么事?”
官员用帕子揩掉雪水,目光沉重。
“焉陵的军报刚到——”
他望着孙靳,又说:
“——靺鞨人再度南下。” 代马依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