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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台狱的廊道暗淡无光,脚步声由远及近,王舣费力地掀开眼皮——是马昱。
马昱将手背在身后,在刑架前踱了几步:“越权调兵是死罪。”他笑笑:“你知道你为什么还活着么?”
王舣动了动被捆绑在刑架上的双手,胸前的鞭伤疼得厉害,他试了几下,找不出更让自己更轻松的姿势,便作罢了,继续听马昱说话。
“因为贵妃惜才。”
说完,马昱靠近他一些:“肃王杀害蒋翊时你在他身旁,你将他擅权的证据交出,贵妃立刻放你出狱。”
“楫之,”马昱沉声,“从前你劝我看清时势,如今,我也要劝你一句——今非昔比了,圣上病重,景王被周梦昌带回五国城,而只有贵妃怀有龙嗣,一旦……那么贵妃就是大梁真正的主子。”
“你也不要肖想肃王能泥潭翻身了,他带着那几百残兵,哪儿也去不了,”马昱又加重了语气,“贵妃很快会派崇枢密追歼肃王,放下你那点儿侥幸。”
“肃王已经彻底被驱逐了。”
他说完,狱中死寂。
一声淡淡的笑。
王舣偏转脸颊,用右肩蹭掉贴在额前的碎发,说:“肃王名位不正,对贵妃构不成威胁,你用肃王要挟我,只是想绝了我的路,但是,你说贵妃为什么不杀我,是说错了——贵妃不杀我,因为孙家与她不和,她,想从我这里下手倒孙。”
他吐字时感到艰辛,近三天滴水未进,喉咙像滚了一层热沙,刺痛难耐,要说出一长段话,就耗去了他几乎所有的力气。
他闭口休息,马昱却笑了。
“对。”
“你既然心知肚明,”马昱抬脚碾了碾地上的石子,“那想必是的确握有孙家的把柄了。我可以上书请贵妃今夜便放你出去,官复原职,你依然待回枢密院。”
王舣闭上眼,似是睡着了,或是在沉思。
如今朝中三足鼎立,宰执集团除了马昱与崇溥,便是孙靳。马昱见风使船,而崇溥在主战这条道路上并非步步踏实,他谨慎多疑,有强大容忍力,昔日李元若叱咤朝中时,他与李元若的关系并不算坏,李元若倒台时他却摘得一干二净,并未因此受到牵连;而宣珩意欲借崇王联姻来打压宣伽时,崇溥也因为提防着结党之患引得宣珩不满,委婉地推掉了婚约;再到请求孙靳为他试探王舣的立场与品行,崇溥的谨慎与敏锐几乎融入了他走的每一步。
因此他不会像孙靳那样鲜明而直白地反对曹氏入主后宫。
曹氏的目的在于稳固她“寄生”的地位。宣珩昏迷后靠汤药吊着一条命,内侍被曹氏尽数替换为旧人,要向外廷传递消息,颇为艰难,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曹漓要自如地驱使宣珩这尊傀儡,还要打败孙靳这样立场与态度极其鲜明的反曹者。
王舣忽然笑了笑。
他的笑声在空荡的狱中显得尤为突兀。马昱看他,王舣道:“你说得对,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的确有孙家的把柄,”王舣低声说,“但……”
“……劳烦马相放我下来,我与你细说。”
马昱由忧转喜,连忙对狱吏道:“快给王大人松绑!”
王舣换了身干净衣裳,几天未进食,随意喝了点粥垫垫肚子,便在书案边坐下,对马昱说:“孙相的侄子孙璁与我是同科进士,我与他相识数年,彼此还算熟悉,你知道他官俸微薄,娶不上门当户对的女方,因而中匮乏人至今,但他其实有一位藏在家中的妻子。”
马昱端起茶盏,听到王舣的话,顿了顿,问:“孙家我也算熟,竟从未听说孙璁有妻?”
“他的妻有疾,不便带出来见人,”王舣说,“但更重要的是,她是从教坊司逃出来的妓/女。”
马昱目光微动,露出了笑:“……楫之啊,你还真是送了份大礼给贵妃。”
娶官/妓为妻,在大梁是要削官夺职的重罪。
这件事孙家隐瞒下来了,孙璁成婚时只在院中小办了三四桌,请最熟悉的人,因而许多人甚至并不知孙靳的侄子已婚。
抛出了自己的筹码,王舣又说:“可以从孙璁娶官妓为妻入手,孙靳束身自好,对招/妓之事深恶痛绝,绝不会想到自己的侄子会取妓为妻,孙家的好名声就要坏在此事上了。”
马昱点头:“我立刻联系熟识的谏官上疏弹劾孙璁,你的法子好,”他给王舣添茶:“今夜我就进宫请贵妃将你放出御史台。”
王舣却不接他的茶,摇头说:“我既为肃王谋逆一事入狱,这么快便从狱中出来,朝中定有人要以此为噱头做我的文章,我不能现在就出去。劳烦马相告诉贵妃娘娘,王某至少要在狱中再呆半月。”
马昱恍然,投来赞许的目光:“楫之考虑得周详!但狱里条件太差,我看你脸色不好,万一身体要出什么岔子,贵妃那边无法交代。这样吧,我让狱吏单独给你辟出一间屋子,你在里面好好养病,等半月后,马某亲自接你回枢密院!”
*
王舣在狱中数着时日,第二十天时,马昱带着仆从开了狱门,给王舣带来新做的袍子,王舣随手换上,跟随他出了狱,乘上前往宫城的马车,去见曹漓。
“孙相的事如何?”王舣靠在马车壁上,看向马昱。
“不顺,”马昱左手撑额,右手手指在暖炉上无意识地划拉,说,“你知道孙靳先前在御史台任长官,御史台里他的亲故不少,没有人愿意第一个出面攻讦他,我以利诱之,劝了几个,但他们人微言轻,没能掀起太大波澜,不过一阵就埋进都堂堆积如山的劄子里了。”
“不一定只走进谏这条路,”王舣紧了紧衣襟,十月的祁京秋风凛冽,宫城外了无人烟,他感到身体一阵接一阵的发冷,慢慢说,“借口调查伏阙上书一事,在他家中搜查,查到那名官妓,马上带进御史台,把证据咬死,快速结案。”
“已经做了,”马昱说,“……但那官妓咬死不认,只说是自己寄居在孙璁家中。没有确切的由头,我们也不好强迫孙璁交出婚书。”
“婚书易取,我今日跑一趟,”王舣搓着手指说,“对御史台要下重压,重压之下必有官员抗不住。以我对孙璁的了解,他清楚自己的过错,但也放不下妻子,必然会向孙靳求救。”
“孙靳独子早逝,平时疼爱孙璁,程度不亚于亲子,孙璁向孙靳求救,在明面上,孙靳即便不答应,暗中也必然会设法助那名官妓出狱。”
“到那时,”王舣看宫城已至,声音也轻下来,“污点就送上门了。”
下了车,马昱看王舣始终将两手抄在袖中,高高垫起的领子也将脖颈封的严实,虽是深秋,打扮却与寒冬无异,不由暗自惊心——王楫之的身体竟已差到这种地步。
两人入了睿思殿。
宣珩病倒后,曹漓在睿思殿后设置了一间病室,朝臣们的剳子由她批读后再统一送入病室。但宣珩如今昏睡的时辰比清醒的时辰长,即便将剳子送入病室,他亦没有阅读的精力。
曹漓怀孕近六月,体态上的变化已然十分明显,与普通的怀孕者并无二致,若非王舣知道她在服用药物,很难相信她怀中胎儿是虚假一影。
宫人在殿中设置重重帘幕,将曹漓的身形遮挡在朦胧的纱幔之后。
“二位坐。”曹漓让宫人看茶,自己坐在帘幕后,端详王舣与马昱。
王舣的皮肤如春雪一般洁白冰冷,血色褪得干净。曹漓看了,微微蹙眉——这不是男子长寿之相。她本有意将侄女许配给王舣,现在看来,此事要再参酌参酌。
“陛下夜间与我说到,绍康以来,宫廷尚未在一年内连续发生如此之多的谋逆案,他心急如焚,不知如何扭转现状,”曹漓道,“可见朝堂一如河水,污泥与沙尘总是藏在最深处,唯用靠外力搅动,方能带起河底的泥沙,让池边人认清池中究竟有多少污秽。我看朝廷也需生出一股力,搅一搅朝堂的深潭。”
“所以,我想,”她缓缓站起,走到靠近王舣与马昱的位置,“五日后举行一次御史台会议,让台官们畅所欲言,在限定时间内完成弹劾朝官的剳子,不记名上呈御案,考虑到台官们事务繁杂,就选在中秋前一日,写完剳子,便让官员们回家与老小团圆。”
王舣心底冷笑——弹劾会冲着谁去,不言而喻。而不记名、选在中秋前夕举行,用意在于,官员们为了尽早回家过节,对待剳子的态度会比平日潦草,为了数量舍弃质量、胡乱罗织的情形也并非不可能发生。
“到时,烦请王大人与马相在现场一坐,我也会在屏风后出席。”
王舣:“是。”
“……听闻王大人对令堂极为孝顺,”曹漓柔声说,“事情得成,我便封令堂为县君。”
轻薄的纱幔挡不住两双眼睛。
他与曹漓静静地对视,曹漓的目光明亮、冷冽,上挑的眼角隐藏着不怒而威的气势,面无表情时是英气,笑起来,就将锋芒纳入眼底,变作美好温柔的女儿眼。
王舣默了默,缓慢叩首。
“谢贵妃。” 代马依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