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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一日傍晚,山根下班坐在电车上,摊开车站报亭买来的报纸,发现社会版角落里打出了两段“百货公司美术部职员自杀”的消息。
十七日早八时许,大田区久之原××番地堀口美佐子女士(54岁)进入家中六叠间寝室呼唤长子永久先生(27岁)起床,发现永久先生已在天花板横梁上悬绳自缢而死,遂向辖区派出所报案。经推测,永久先生的死亡时间约为午夜零时,房间内没有留下遗书。其母美佐子称,永久先生大学毕业后进入银座L百货美术部门工作,最近正因工作遇到瓶颈而苦恼。
L百货美术部主任称:堀口君主要负责跑业务,因为性格开朗,客户对他的评价也很高。最近他正在学习西洋古典美术,很难想象他工作遇到了瓶颈,恐怕是为恋爱问题苦恼。
如果是一般白领自杀,恐怕得不到整整两段的篇幅,或许是他百货公司美术部职员的身份让报社编辑部产生了兴趣。
山根低吟了两次堀口永久的名字,确实没错,那就是此前在深良家客厅遇见过的人。
“我叫堀口Ngahisa。”
青年在幸子做过介绍后,彬彬有礼地向山根报上了姓名。
“Nagahisa写作永久,意思就是for ever。”
“堀口,你这个不是for ever,而是permanent吧。”
一个年轻同伴从旁打趣,所有人顿时哄笑起来。他还记得堀口这个人头发有点儿自然卷。
因为这个插曲,他记住了叫堀口的人。此人额头宽阔,长脸,皮肤白皙,高挺的鼻梁让人印象深刻。再加上微微吊起的眼角和一张小嘴,可以说是个美男子。
彼时客厅里有五名青年,分别是石塚、太田、渡部、堀口和酒匂。这些人的年龄从二十四五到接近三十,与山根第一次到深良家客厅见到的那些人的年龄层相同。
幸子第二次,也就是两周前听从英之辅的命令把山根领到客厅做介绍时,他同样只待了十分钟左右。因为他自觉自己是英之辅的客人,并非聚集在客厅里的求爱者,而是比他们稍微高尚一些。由于山根并没有心情结交这些人,因此没能牢记每个人的面容和姓名。同时对着五个人谈论毫无印象的话,到后来他们就混在一起分不清了。
“之前介绍过石塚先生了对吧?”
幸子这样说道。那个叫石塚的圆脸且面带稚气的青年笑着说:上次拜见过了。
“太田先生也介绍过了吧?”
长发的太田点了点头。
“堀口先生也介绍过了?”
“不,我是第一次见这位先生。”
接着,堀口就做了Nagahisa写作永久的自我介绍。山根记得他前额的头发有点儿打卷。
根据这篇报道,堀口的母亲声称儿子因为工作上的瓶颈而感到烦恼,可他工作的百货公司美术部主任却说堀口君很得客户欢心,工作做得很好,自杀原因恐怕是恋爱问题。虽然不知谁的说法正确,不过在百货公司这种极为重视信誉的地方,想必很难承认部门员工因为遇到工作瓶颈而自杀。一旦说出那种话来,“店”的声誉就会受到影响。尤其是美术部这种专门销售高价鉴赏和装饰商品,常常接待富裕阶层的部门,更是不能让自己蒙上一丝灰尘。
如此也就罢了,部门主任还要多说一句“为恋爱问题苦恼”,很难认为是为了强烈否定工作瓶颈之说而随口编造的东西。恐怕是主任每天观察堀口永久的状态,因而产生了这种感觉。若非如此,他应该不会轻易说出自杀下属的私事。
山根想着想着,突然想起一件事。两周前在深良家的客厅,幸子对石塚和太田都说过“此前介绍过了对吧?”再往上回溯三周,山根第一次拜访时曾在客厅见过石塚与太田及其他一众青年。毕竟那次只待了很短时间,他的印象并不鲜明,不过石塚和太田都肯定了幸子的话,山根便因此觉得自己见过他们了。
后来幸子又说:“堀口先生也介绍过了?”堀口回答:“不,我是第一次见这位先生。”可见幸子那句“堀口先生也介绍过了?”是出于记不清上次在客厅介绍山根时堀口永久是否在场,可能觉得好像在又好像不在。换言之,堀口一直都是客厅的常客,那天正好没来,然而幸子并不记得这件事。再往深处说,就是堀口的存在对幸子来说并不怎么重要。
山根想起在新宿遇见野崎时听他说过的话。当时山根问,客厅那些人是否都是彼此认识的朋友,野崎这样回答:“也有人不是。您来访那天有四个人,另外还有三个人。上次跟我一起坐在客厅的人是石塚、中山、太田这三个人。我跟石塚是老朋友,其他人都是在那里认识的。每个人拜访的时期不一样,就算比我早,也只相差两个月而已。石塚比我早开始拜访深良先生家,是他把我拉过去的。石塚自己也是被前面的人拉过去的,只是那个人现在已经不来了。”
山根头一次去的时候,客厅的“常客”有七个人,其中三人那天没来。想必堀口永久就是其中之一。
把石塚介绍到深良家的年轻人已经不再去了,而石塚介绍过去的野崎也垂着眼说今后不会再去了。一直都是客厅常客的堀口永久还自杀了。
山根眼前浮现出没有丈夫的“媳妇”幸子那妖娆的模样,与此同时,他又看到了端坐在背景暗部,“默许”幸子客厅交际的英之辅夫妇的影子。
堀口永久上吊,野崎远离深良家,介绍他的另一名青年亦早已不再踏足。这一连串现象是否都因为深良幸子的“拒绝”呢?按照野崎的说法,常客中所谓的老资格也仅仅来往了几个月而已。虽不确定客厅具体在何时开放,不过幸子的丈夫英一是两年前去世,那么开放顶多也是一年前吧。此外,似乎还有不少从客厅退出的人。如此看来,这些客人的新陈代谢堪称激烈。
近来的年轻人似乎对爱情十分拎得清,轻易就能结婚,也轻易就能离婚。山根虽然才三十二岁,已经难以理解比自己小五岁的那一代人了。而比他小五岁的那一代人,也同样无法理解二十二三岁的人群究竟为何做出一些这样的行动。
或许正因为这样,那些二十六七到接近三十岁的青年一旦遭到目标幸子的拒绝,或是感到自身没有希望,就会迅速从深良家的客厅抽身。他们放弃得很快,行动也很快。虽然过度痴情执迷不悟也会让人为难,如此干脆利落却也缺少了抒情的性质。莫非年轻人的恋爱感情已经变得商业化了吗?
不过,如果那群“狼”客一开始盯上的不只是幸子,还包括她将会得到的深良家的全部财产,那么在意识到单相思没有结果时,也难怪热情会迅速消退。在这个意义上,便是俗话所说的色欲两条船,一旦欲望落空,便也不会产生只想得到女人的执念了。
可是,堀口永久的情况似乎有些不一样。如果正如其公司上司所说,他的自杀是因为恋爱烦恼,而且他的恋爱对象又是幸子,那么对堀口来说,他眼中便没有深良家的财产,而只对幸子怀有一腔热情。毕竟他可是选择了上吊自杀。若只是得不到深良家的财产,怎么会选择自杀这条路呢?想来堀口应该是个纯情的青年。
或许,堀口一开始是以百货公司美术部职员的身份与深良家打交道,也就是说,深良家有可能是他的熟客。但不知从何时起,堀口成了幸子身边的爱情猎人之一,后来又渐渐疏离了。
山根不知道堀口是否遭到了幸子的明确拒绝。毕竟在那种层次的家中,所有人都彬彬有礼,绝不会说出伤害他人的话来。那里讲究的是谨慎而殷勤的态度,在殷勤有礼的欢迎背后,似乎总隔着一层谨慎拒绝的态度。正如通古斯的女性热爱恋爱、狩猎和诙谐歌曲,可是一旦周围出现自己不认识的人,她们就绝不开口唱歌。就算幸子喜爱恋爱之歌和以自己为目标的狩猎之歌,面对不感兴趣的男性,到头来也是“席上坐着不认识的人”,因此她绝不会在那个场合下放声歌唱。男人们发现自己喜欢的女人并不回应自己抛出的歌谣(恋爱的意愿),还断然缄口不语,必然会感到失望甚至绝望。就这样,一个又一个男人被女性优雅的微笑从深良家送走了。
哪怕没有遭到幸子委婉的拒绝,客厅的竞争者中只要出现长于“狩猎”的人,劣势者也会因为这点而遭到精神打击,最终萎蔫败退。在这种精神的决胜得出结果之前,人人都面露和蔼的微笑,陶醉在莫扎特的浪漫主义旋律中,实际却在暗中与同伴进行着激烈的心理角力,不断激荡出优越与败退、焦躁与嫉妒、悲喜交加的滔天巨浪。
其实山根两周前第二次拜访深良家的归途,站在公交车站等车时,曾看见一辆白色贝壳似的汽车缓缓停在了自己面前,还有一名青年探出头来。那人正是山根离开时坐在客厅里的石塚,石塚还对他说不如我送您到国电的车站吧。他的声音圆润饱满,带着播音员的风范。
石塚将他恭敬地请到副驾驶席上,随即灵巧地启动了汽车,不一会儿就问道:
“您今后也会一直到客厅去做客吗?恕我失礼,请问是谁介绍您与幸子小姐认识的?”
唯有这个瞬间,石塚恭敬的话语背后暴露出了猜疑和焦虑的情绪,连操作方向盘的流畅手法也凝滞了几秒钟——虽是短短几秒钟,山根亦有所察觉。
或许百货公司的部门主任所言非虚,堀口永久的确是因为恋爱烦恼而自杀了。而他未能得到的恋爱对象,想必就是深良幸子。
进入第二学期末,山根变得非常忙碌,紧接着又是年末,更是手忙脚乱,无暇拜访深良家,只能将借来的书用挂号信寄到府上,并随件附上了感谢信函。虽然他只要想去,也不是抽不出时间,只是一想到英之辅可能又要命令家人将他介绍给客厅的青年,山根就有些不太情愿。此时进出客厅的人恐怕又与上次有些不同了吧。他对此的确有些好奇,只不过又因堀口永久的自杀而稍有介怀。然而,他跟堀口只在客厅被介绍过一次,不管是见到幸子还是英之辅夫妇,其实都不必提起堀口的话题,甚至应该忌讳这个话题。尽管如此,这件事还是让山根感到心有余悸,总是难以迈出拜访的步子。堀口上吊自杀一事,在深良家的客厅中想必也是一场风波。
山根返还书本四五天后,收到了以英之辅名义寄来的明信片。明信片上用恭敬的文字写道:书已收到,希望能在年内再与山根先生见面交谈一次,若不能成行,元月五日将有众多年轻人聚集到家中,不知您是否愿意同往。因为文末注明了“内”字,山根猜想大概是妻子宗子或儿媳幸子代笔,其笔迹整齐清秀。
元旦过后,山根并没有去问候新年,只是寄了一张贺年卡,五日那天亦未前往。尽管年过三十的他被当作青年,心中并非没有一点儿欣喜,但他依旧觉得自己跟客厅那些青年有些格格不入。若被他们视作“竞争者”,也会让他感到为难。尽管他确实想看看幸子的新年装束。付下和服固然不错,但她应该会穿绘羽和服吧 。若非如此,则衬托不起她身上那种娇艳。
到了二月中旬,山根的一名友人家中有喜事,于是他与六七名大学教师同事在那天傍晚到某酒店的餐厅参加聚会。宴会场上有许多宾客。
聚会中途,山根发现隔了好几张桌子的座位上全是女宾,而且深良宗子竟然坐在其中。她位于山根斜侧方的位置,他只是不经意间转过头,就看见了宗子的身影。那张桌上坐着五名女性,大致都与宗子同龄,想必是学生时代的朋友。
宗子穿着银鼠色点缀黄色斑点的和服。因为相隔较远,在这种场合的化妆较浓,山根觉得她在五名女性当中尤为显眼。周围那些同龄人中,虽然个别比较显老,但基本都穿着华丽的服饰。
尽管不能一直盯着那边瞧,山根还是不时瞥上一眼,只见宗子一直在跟朋友谈笑,手上动作也没有停下。这是山根头一次见到她如此放松的模样,跟在家像个护士一般伺候英之辅的样子全然不同。她的表情和动作都洋溢着自由和解放的感觉。
想必是宗子将今夜照顾英之辅的工作全权交给了儿媳,因此才能毫无顾忌地与旧友言欢。这应该是她短暂的享乐时光。
与此同时,山根仿佛看到了幸子代替婆婆照顾英之辅的光景。那天他在背景昏暗,唯有天光照亮一侧的房间中,目睹了幸子风情万种的模样,以及公公与儿媳之间的亲昵场景。
巧合的是,两边席位几乎同时解散了。山根起身离席时,那边的几位女性也站了起来。
山根不禁想,他们会在电梯口碰上吗?不出所料。山根一行等待电梯时,几位女性果然顺着长走廊走了过来。宗子的视线自然投向前方,山根实在没有理由躲避。
他走到一群妇人当中,对宗子低头问候了一声。
宗子也回复了问候。她可能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山根,话语有些凌乱。
“……堀口先生去世了,听说是自杀。”
宗子打完招呼,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可能因为唇角有些扭曲,她用粉底覆盖的皱纹也微微颤动了一下。 高台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