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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在新宿与野崎相遇已经过去三周,这天山根从学校返回,下午三时许,再度出发拜访深良家。
走在南麻布五丁目聚集了外国人住宅的高地上,他已经感觉到了深良家的气息随着道路流淌而来。尚未看见宅邸,他已仿佛被包裹在宅邸内部的白色装潢,以及看似彬彬有礼,却好像包含着一丝郑重婉拒的富裕气息中。
山根沿着两侧栽种了绿化灌木的红砖台阶走上去,老早便有砖台阶比石台阶更高级的说法。来到台阶尽头的大门前,他按响了嵌在镀金狮子头里的门铃。外来者的音讯让家中的典雅气息泛起一丝丝波纹。因为山根已经来访过一次,此时仿佛能够透视到内部的模样和人们的反应。
女佣应门之后,英之辅的妻子走了出来。宗子似乎比上次又憔悴了一些。虽然第一印象与第二印象通常存在误差,不过她今天眼窝的凹陷更加显眼,鼻子两侧的法令纹也更加深邃了。而且门外的光线使得她头上的白发异常明显,这第二印象似乎更加逼近了本人的真实面貌。
“上回真是失礼了,还要感谢您借书给我。今日我是来还书的。”
山根提出直接离开,宗子却拉着他的手说:
“您请进吧,外子也正感到无聊,跟您说说话应该会高兴一些。只要一小会儿就好,您请进吧。”
难以回绝——山根带着这个心情,同时也因为屋里的确有着让他想恭敬不如从命的诱惑。加之上回英之辅对他说过今后可以时常过来做客,也成了让山根脱鞋进屋的理由之一。他看见玄关摆着五双年轻人穿的,色彩与款式夸张的鞋子。
宗子领着他在铺了地毯的走廊上拐了几个弯,开门走进一个方形房间,只见英之辅躺在安乐椅上,宛如一幅肖像画般静止着。窗外的阳光倾洒在他一侧脸颊上,其他部分则陷入暗褐色的阴影里,就像伦勃朗笔下的光影手法。
“老头子,山根先生来了。”
静止的老人伸直腰背,微微转过头来。
“呀。”
吊灯突然开启,背后的阴影散去,十七世纪荷兰绘画的色调消失了。
英之辅穿着红底黑色粗格纹的家居服,膝上盖着毛毯。这身鲜艳的装束和膝头的盖布搭配起来,让他有点假洋鬼子的感觉,不过再配上家里的洛可可式装潢,倒是比和服显得自然许多。
“承蒙您将这本贵重的书借予我这么长时间,真是太感谢了。”
山根拆开包装,拿出里面的俄语书。
“哎呀,您大可以再多花些时间细读嘛。”
“谢谢您的好意。”
“这本书有用吗?”
“特别有意思。”
“那就太好了。我是一点儿都看不懂俄语,整天只能愣愣地盯着犬子的书架。若是能为懂俄语的人派上一些用场,犬子想必也会高兴。架上应该还有您感兴趣的书,请直接到犬子的书房去翻阅吧。”
“是,谢谢您了。”
“……喂,幸子去哪儿了?”
他转向妻子问。
“在客厅呢。”
山根进门后一直在侧耳倾听,没有听见音乐声。此时他又想起了玄关那些来客的鞋子。
“去把幸子叫过来,你先替她应付一下。”
英之辅命令道。
“老头子,你该吃药了……”
“可以让幸子来。”
“是。”
宗子顺从地点点头,抚平丈夫膝上毛毯的皱褶后,便转身走了出去。
山根心想去书房无须特意把幸子从客厅叫出来,不过英之辅可能在坚守已故英一的书现在应为其妻子所有的原则。年轻的女佣端来红茶,山根和英之辅谈论了一会儿书中有趣的故事,很快,幸子就进来了。
“欢迎您来。”
山根眼角的余光一瞥到幸子,人就立刻站了起来。今天幸子穿着小纹和服,姿态苗条清爽。小纹这种和服会根据穿着之人的气质散发出内敛的光艳,幸子洁白的面颊就完美衬托出了蓝底散朱纹的和服。可是,她并没有化很浓的妆容。
山根又花两三分钟讲完了十九世纪中叶,一个俄国人从布哈拉汗国一路行至与帕米尔高原接壤的阿姆河上游的故事,期间幸子站在公公旁边,微笑着倾听他们交谈。
谈话告一段落,英之辅给幸子使了个眼色。
“父亲,母亲吩咐我伺候您吃药。”
幸子看着公公,微笑道。
“药等会儿再吃,你先带山根先生到书房去。”
“英之辅先生身体如何?”
山根站在二楼书房空荡荡的书架前,对幸子问了一句。幸子正在将他归还的书放回架上。
“父亲就是那种病,既不变好也不变坏,我们总在身边伺候着反倒看不出来,想必是隔段时间才与父亲见面的人,会更清楚他的变化吧。”
糖尿病是种慢性病。似乎什么病在老年人身上都不会表现出显著的变化,连癌症的进程都会变得更加缓慢,仿佛病菌都衰老而失去了活力。反倒是刚才在玄关看见的宗子的脸,变得比上次更加瘦削了。
“看护老先生的人应该也很操心吧。”
他意在指出宗子的疲劳。
“我平时也不做什么,最操劳的还是母亲。最近她似乎难以掩饰疲态了。父亲因为这个病,平日里比较任性,对母亲说话比对我说话更不客气。”
那应该很正常吧。就算居家时间再怎么长,公公还是会对儿媳更客气些,无法像对妻子那样顽固任性。
山根转念又想:即便如此,英之辅夫妇为何会让幸子如此自由呢?假设他们默许了儿媳在客厅与一群年轻男子来往的行为,或许是为了多少给年纪轻轻就成了未亡人的儿媳带来一些安慰。然而,这个安慰的背后还伴随着危险。既然到这个家里来做客的年轻人都是冲幸子来的,那么英之辅夫妇理应明白这些人可谓某种意义的“狼”。就算客厅里都是彬彬有礼的举动和教养丰富的对话,年轻男子的性质绝不会改变。若这对夫妇明知这一点还“默许”了儿媳的行为,那么与其说是怜悯儿媳,倒不如理解为他们很喜欢这个儿媳,因此要极力讨她欢心,让她一直留在这个家里。世上确实存在溺爱守寡儿媳的公婆。
幸子恐怕也是明白这一点,才不会让那些青年男子涉足过深吧。但凡看见对方出现脱离常轨的感情和举动,她就会展示出郑重拒绝的态度。因此才会像野崎说的那样,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客人的来去。
“前些天我在新宿碰到了野崎君。”山根说。
“哦,是嘛。”
幸子瞪大了眼睛,目光里却没有感情,似乎只是单纯的女人处世之术。这个技巧中伴随着习惯性及形式性的媚态。
“野崎先生他好吗?”
这句话让山根意识到,野崎已经完全远离了客厅的圈子。他回想起野崎坐在新宿的咖啡厅里,自言自语一般垂着眼说:以后可能不会再去深良家了。
“您慢慢看,若看到喜欢的敬请拿回去,是时候给父亲吃药了,我先告辞。”幸子说完,留下他离开了书房。至于长头发眼神清澈的野崎,似乎没有在她心里留下一丝波纹。
山根从剩下的书里拿出一本,那不是俄语原文书,而是译著。
“……唱歌是通古斯人最钟爱的娱乐。男子之歌、女子之歌、孩童之歌各有不同。恋爱歌、狩猎歌与诙谐歌也各不相同,各自拥有不一样的表现形式。还有从其他民族,特别是蒙古人(布里亚特)那边引进的歌谣。中国音乐也渐渐为满洲的通古斯人所接受。若是酒席上有陌生人,女人们通常不会唱歌。除了降神仪式和集体舞歌谣,通古斯人通常不会进行合唱。”(史禄国《北方通古斯的社会结构》,川久保悌郎、田中克己译)
上次还听见客厅传出音乐声,这次却没有了。可能是因为野崎那个圈子的成员发生了改变。就算上次播放的是莫扎特的歌剧曲目,放在那间客厅里,便与恋爱的狩猎歌谣没什么两样。它在男人们眼中是猎人之歌,他们狩猎的驯鹿便是幸子。假设她与之唱和,也只是虚有其表的降神形式。女人的合唱会引发出她的快感和陶醉,这无非是客厅那些男人恣意的猜想罢了。正因为存在这个认知上的偏差,才会有人退出客厅的圈子,并且有新的错觉者源源不断地补充进去。
猎物必须美丽而耀眼。山根只见过两次幸子的装束,上次是红色西服,这次是醒目的蓝色调小纹和服。通过变换衣装来变身,也能让男人们眼前一亮。
可是,山根不明白幸子为何要通过这些行动把青年男子吸引到家中来。若是从中择婿便也罢了,可山根依旧认为这种行动潜藏着危险,这点是确凿无疑的。除此之外,就只剩下幸子自身的虚荣心,或是贪图享乐的冒险心。不过,她的做法又类似于只在精神上冒险,绝不付诸行动的聪明女人的做法。某种女性放纵自己在公开场合被男客包围,并通过这种行动来宣泄独处之时的孤寂与亢奋。幸子进行的精神层面的艳遇莫非也属于那种类型?假设如此,只能说她是个极有分寸的女人。
此前山根还觉得她是年纪轻轻便失去丈夫,又不谙世事的未亡人,现在他想,还是摒弃这个想法较为妥当。
然而也可以推测,是婆家的财产成了防止她盲目行事的锁链。一旦幸子纵情恋爱,她与深良家的关系就会就此切断,那就意味着放弃了非常可观的遗产的继承权。
换言之,不管幸子在客厅展开什么样的精神恋爱,都处在英之辅夫妇的监督之下。只有这样理解,“默许”才显得合理。从这个意义上说,倒也可以认为英之辅夫妇的行为略显残酷。
(英之辅夫妇其实有点儿古怪。)
山根又回想起野崎说的话。
幸子迟迟没有回来。山根觉得与其麻烦她上下奔波,倒不如自己走下楼去更好,便拿着一本准备借的书下了楼。
他敲了敲起居室的房门,里面传来英之辅闷哼的声音。山根不知有异,开门正要进去,却忍不住停下了脚步。房里没有亮灯,窗外的天光照在人身上,宛如聚光灯的效果。伦勃朗的手法再度出现在他眼前。只是这次在一旁看护英之辅的人不再是宗子,而变成了幸子。
不知该说看护还是伺候,只见英之辅躺在安乐椅上,正让幸子给自己揉肩膀。幸子在他背后融入了背景的暗部,只能隐约看见她的面容。唯独那双推拿的手出现在亮部,画面高光聚焦在英之辅的侧脸上,他闭着眼,微微张着嘴,似乎睡得正香。不过从他低声回应敲门的举动可以看出,英之辅并没有睡着。山根之所以暂时停住了脚步,是因为他从英之辅与幸子隔着一张安乐椅的构图中感觉到了和谐与情绪的缠绵。
然而光站着反而更失礼,于是山根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原来的地方,也就是安乐椅斜前方的椅子旁。椅子背部和四足都由曲线构成,放眼整个房间也让人感觉装饰过度。不过此刻天花板的吊灯熄灭,天光又渐渐暗淡下来,使得屋里比屋外更加昏暗,背后的装饰全都隐入了昏沉的暮色中。
山根闭着眼,也不对英之辅说话,而是尴尬地坐了下来。英之辅和幸子都知道山根走了进来,可是两人不约而同地忽视了他的存在。室内仿佛弥漫着一股肃穆的气氛,告诫山根理疗结束前切不可搭话。
英之辅任凭儿媳的双手在肩上游走,露出了沉醉的表情。他那身色彩夸张的格子纹家居服底下露出了瘦削的锁骨和萎蔫的黄色皮肉,年轻儿媳富有弹力的指尖与之接触,沿着血管揉搓、挪动。公公的面部似乎流露出了重焕生机的陶然之态,那同时又是老人特有的呆然表情。再看幸子,似乎也沉浸在侍奉家公的儿媳心境中。
但是这个状态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英之辅如同梦醒一般睁开眼,微微转过头来,对山根说道:
“失礼了。”
“没什么,是我失礼了。”
山根提出借书时,幸子走到墙边开了灯。房间里顿时充满天花板洒下的灯光。工艺繁复的边桌上放着一个已经倒空的桃红色药纸包,还有喝得一滴不剩的水杯。糖尿病患者着实容易口渴。
片刻之后,宗子也回来了。
“母亲,父亲已经吃过药了。”
幸子撒娇似的对婆婆说。
“是嘛,那太好了。谢谢你……幸子啊,你快回到客人那边去吧。”
宗子嘴角带笑地对她说。
“是,母亲。刚才麻烦您替我招待客人了,那我先告辞了。”
“没什么,别在意。”
宗子回到丈夫身旁,英之辅对她说。
“幸子刚才给我按肩膀了。”
“是嘛,那真是太好了。”
“等会儿你接着按。”
“是,我知道了。”
“幸子太年轻,力道过于大了。”
“是吗?”幸子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公公。不过在山根看来,英之辅刚才很是陶醉,丝毫没有吃痛的表情。
“幸子。”
英之辅叫住了正要回客厅的儿媳。
“你带山根君到客厅去,介绍给大家认识。”
“上次已经介绍过山根先生了呀。”
宗子在丈夫身后提醒道。
“不,客厅的人应该已经换了一拨……给我水。”
英之辅说。 高台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