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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高台之家 松本清张 7537 2021-04-06 0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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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节·

  深良宗子为何突然提起这件事?

  “堀口先生去世了,听说是自杀。”

  山根不禁暗想。在酒店碰面完全出乎宗子的意料,因此难怪她打招呼的话语有些凌乱。她那边有几个同伴,山根亦与数人同行,这也应该是让宗子突然紧张的原因之一。换言之,她一时受了点儿惊吓,才会忍不住脱口说出那句话来。

  任何人都有过这种经历。然而就算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话,也只是缺乏表达的顺序,实际的确与本人的意识有所关联。姑且站在深良宗子的立场上展开思考——

  宗子在酒店的电梯口不经意间碰到熟人,而且那个熟人还是到家中造访过几次的客人山根,于是她应该想到了山根在客厅与堀口见过面。堀口的自杀对深良家无疑造成了很大的冲击,而山根又是深良家的客人之一。或许是出于这种印象,她才会突然告知了这一消息。

  由于周围还有众多同伴,她只能跟山根说上几句简短的话,因此中间的顺序完全缺失掉了。除此之外,那句话还有什么含义呢?

  山根曾在一本小说中读到过这样的场景:一个男人在酒店楼梯上偶然遇见一位美丽的夫人,那位夫人竟没头没脑地对他说了一句:“我丈夫到里约热内卢去了。”让那个男人困惑不已。按照那本小说中描写的男性心理,那位女性可能认为两人许久未见,对方可能忘了自己,因此只要说出丈夫去了里约,他就能通过工作回忆起自己的丈夫,连带回忆起她,所以才会突然间说了这么一句话。但是反过来也可以想象,那位夫人可能想表达丈夫长期驻扎巴西,自己日子过得很无聊,想邀请他做伴。

  因为宗子那句堀口先生去世了,听说是自杀,山根联想到了以前读过的小说,但当然没有幻想这是宗子向他发出的“邀约”。

  然而,“听说是自杀”这个措辞让他总觉得宗子有点儿置身事外——仿佛想表达我不知道他为何自杀,总之与深良家没有任何关系,所以才使用了“听说”这个词。

  如此一来,这句话也可以理解成宗子抢先对堀口上吊这件事做出辩解。她可能想到山根应该在报纸上读到了堀口自杀的消息,便想尽快撇清深良家与这件事的关系。

  于是山根越来越觉得这种解释的可能性更高。宗子可能想单方面“宣布”堀口的自杀与深良家没有任何因果关系。

  在深良家,堀口不过是“客厅”常客的一员,因此只跟幸子存在联系,与英之辅夫妇则毫无关联。深良家不希望有人谈论堀口上吊的原因是儿媳幸子,因此宗子才会一见到山根就条件反射地做出了声明。这种意愿完全体现在了“听说”这个第三方传言式的表达上。可见,宗子在维护家中儿媳。

  如此一来,那应该只是宗子的辩解罢了。堀口必然是因为追求幸子不得,因为失恋才自杀。当然,山根无法判断他是遭到了幸子郑重其事的拒绝——绝不伤及对方脸面、委婉但坚定地拒绝,还是在客厅的狩猎者竞争中落败了。

  过了整整两个月,山根终于厌倦了对宗子在酒店说的一句话展开空想式分析,而且此时他也有必要再度拜访深良家了。

  某家书店委托山根写写关于法制史的文章,他想在其中加入十八、十九世纪中亚地区的民俗习惯。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他记起了上回借来的俄国人探险纪行其中一章的内容,并后悔当时没有留下摘录,而是直接将书还了回去。如果要引用文章,必须拿到原著才行。

  四月中旬,高地附近已经冒出了许多新绿。山根头一次来到这里是去年秋天,现在葱葱郁郁的银杏树在当时还挂满了黄叶。

  深良家门口没有访客的鞋子,他猜测今天应该不是“会客日”。

  前来应门的用人对他说:

  “夫人和少夫人都出门了,老爷吩咐我请您进来。”

  原来这就是门口没有访客鞋子的原因。宗子和幸子同时不在家应该是比较少见的事情,幸子姑且不论,肩负护士职责的宗子竟把英之辅交给用人照顾,这又是怎么回事?上回在酒店遇见时,山根以为宗子让幸子留在家中帮忙,还想象了儿媳伺候公公的温情场景。

  英之辅依旧待在上次的房间里,但是让山根感到意外的是,英之辅竟穿着红色毛衣和蓝色长裤,站在入口欢迎山根。

  “呀,欢迎啊。”

  英之辅的声音很洪亮。

  而且他笑容满面,表情和眼神都焕发着神采,甚至主动与山根握了手,力道甚为饱满。

  “真不凑巧,内人和小媳都出门去了。快请坐吧。”

  房间里虽然摆着安乐椅,但英之辅没有坐上去,而是走到窗边招待客人的普通座位上,与山根相对而坐。椅子和桌子都是上回看到的那种装饰繁复的样式,不过对病人来说,自然是安乐椅更为合适。

  “好久没见,您精神了不少啊。”

  这并非客套话,而是发自山根的真心。事实上,英之辅的确像变了个人。他的着装依旧鲜艳夸张,不过这身大红毛衣与蓝色长裤的原色搭配,让他看起来仿佛身在高尔夫俱乐部。

  “我不时会这样改变一下心境,只是让内人和小媳看到,总会遭到责备。虽说如此,若她们总把我当病人伺候,我自己心里也不舒服。”

  英之辅笑道。

  山根暗道:英之辅这样的活力究竟来自何处?等他回过神来,窗帘已经被完全打开,天光顿时倾注进来,且室内灯也开得十分亮堂。屋里不再是只浮现出人物侧面,背景极为阴暗的伦勃朗画风,而成了充斥着粉红、明黄和淡青色彩的丰富饱满的新印象派世界。英之辅身处其中,俨然风流倜傥的法国绅士。

  山根此前听闻英之辅罹患了糖尿病,而且病情比较严重。他面色不佳,时常要喝水,加之他又听人说糖尿病患者很容易口渴。此前见到的英之辅,要么弓着身子倚在安乐椅上,要么干脆瘫在上面。虽不至于奄奄一息,却让妻子如同护士般伺候左右,或是让儿媳前后照顾,自己则颓然不动。可是现在,他跟以前截然不同了。

  从英之辅的话中,山根得知他不愿意受到妻子和儿媳的过度看护,还趁两人不在家的时候试图摆脱她们的束缚。原来在人前看似任性霸道的英之辅,实际却是个不怎么强硬的一家之主。这边厢,妻子担心他病情恶化,从而处处扼制;那边厢,儿媳对婆婆言听计从,成为监视英之辅的助手。处在如此重压之下,一旦当着客人的面,英之辅就以完全相反的形式表现了自身的软弱,变得蛮横、顽固、霸道,恣意发号施令。客人离开后,他一定又会无力地萎蔫下去。

  这样对养病不好,那样对身体不好——家人的劝谏正是考虑到了他本人的健康,因此他才会无力抵抗。妻子越是亲力亲为地看护,就越会拥有护士的权威,绝不允许他有半句任性之辞。对病人而言,这种权威近乎压迫。

  英之辅现在的样子便是摆脱了桎梏、暂时获得自由的模样,是对压迫者的抵抗和反叛。不知是否因为这样,他显得格外生机勃勃。

  当山根提出借书的请求时,英之辅也主动站起来领他到了二楼已故儿子的书房。山根很是惶恐,但又不能仗着熟门熟路就独自闯入他人宅邸的房间,因而无法拒绝。

  英之辅在书房里也说了许多话。虽然只是从书架上拿书的几分钟时间,他却兴致勃勃地聊了很多话题。

  “话说回来——”

  英之辅似乎想起了什么。

  “大约五个月前,经常到家里来玩的堀口君自杀了。你知道吗?”

  山根不太明白他想问自己是否知道堀口君这个人,还是想问是否知道自杀这件事,于是一时间没有作答。英之辅可能误以为他两者都不知道,便用闲聊的语气继续说道:

  “应该向你介绍过一次,不知你是否记得?就是那名青年上吊自杀了。我听了消息大吃一惊。不知为何,我总感觉现在的年轻人缺乏敏感,没想到竟还存在那样感性的人啊。”

  宗子的话与英之辅的话态度一致,都认为堀口的自杀与自己家并无关系。

  如果应用先前的推测,深良夫妇这样做恐怕是为了守护儿媳的幸福。看来他们的确想让幸子招婿,好继承深良家。若是招婿前泛起什么风波,他们定会为难。若将此举当成维护,那山根就无法理解深良夫妇几乎从不限制年轻人为了幸子而进出深良家的行为。如果家中聚集了这么多狩猎者,难免容易闹出丑闻。

  此时话题又从堀口的自杀转向了“死”的问题。

  “我觉得自己应该没那么容易死,因为糖尿病患者吃不上好东西,整天只能粗茶淡饭。吃粗茶淡饭的人最容易长命百岁了。”

  英之辅骄傲地说完,又请山根为他保密。

  “这件事请不要对内人说,因为她不喜欢粗茶淡饭这个词。”

  话音刚落,用人走进来向英之辅禀报医生来了。

  “啊,是嘛,那我们下楼去吧。”

  英之辅与山根下了楼。他的脚步也不再拖沓,几乎与健康人无异。

  前来看诊的医生正提着黑色医生包,在房间一角等待患者。此人年龄在四十上下,身形略显圆润,个子不高,脸膛红润。

  “哦,今天精神不错啊。”

  医生见到英之辅,笑着打开了包。

  英之辅脱掉红色毛衣坐在安乐椅上,随即解开衬衫,露出胸膛。

  山根错失了告辞的时机,只得捧着借来的书本站在一旁。听诊器接触到的英之辅的胸膛有些瘦小。医生用完听诊器后,又询问了最近情况。英之辅说情况一般般,倒也好不到哪里去。

  “三餐怎么样?”

  “食欲没怎么减退,但是担心吃多了不好,所以总是饿着肚子。”

  “如果只吃八分饱,只要不是甜的,倒不用特别忌口。大米饭可以吃一些,少量肉类没有问题。您与过度肥胖的人不同,身体条件很好,因此没必要太过神经质。”

  “不过我还是不太敢吃大米饭啊,所以会加点儿麦米。另外,豆腐、豆渣、蒟蒻和蔬菜之类都在吃,不吃这些的时候就吃点面包。最近还会将美国人吃的黑麦粉用牛奶冲开吃,可是不怎么好吃。”

  “那是很理想的饮食方式,不过您大可以多摄取一些脂肪。”医生回答道。

  “只可惜内人会担心。在食疗这方面,家中由她来做主,当然也会要求我遵守。最近她听从医生吩咐,每天都会给我注射胰岛素,但是虽然医生说过现在的食疗跟以前不一样了,内人还是难以摆脱守旧的毛病。一提到糖尿病,她就对老式的食疗深信不疑……不过我也算是其中一人吧,对吃的还是不怎么敢冒险。”

  “我身为医生,遇到这样的病人反倒感激不尽啊。不过,您还是要注意营养摄取,千万要保证膳食平衡。”

  交谈几句之后,医生让英之辅露出手腕,给他做了皮下注射。看来那就是胰岛素。注射完毕,医生要取英之辅的尿样,于是英之辅拿着试管走出了房间。

  屋里只剩山根和医生二人,实在没办法,他只好跟医生套近乎。

  “请问深良先生的病情如何?”

  医生对他说,英之辅的糖尿病不算严重。从刚才的对话中也能猜到,医生的话并不完全是为了让客人放心。

  “不过我平时看深良先生,感觉病情都不轻啊。只是今天他看起来特别有活力。”

  “他的病绝非轻症,但也不是需要特别担心的重症。我每周会上门诊疗一次,但病人每天都要注射胰岛素,因此平时都把药物交由夫人来打。因为是皮下注射,家人也能代为完成。其实这事本应由医生来做,只是我实在无法每天过来。”

  医生说完补充了一句,说夫人好像是从先生大腿处给他注射的。接着,他又说:“正如您刚才听到的,夫人很担心先生的病情,对饮食也特别小心。不过要我说,她略有些小心过度了。由于夫人对什么事都小心过度,先生也就随之产生了自己是重病人的意识,变得十分衰弱。今日因为夫人和少夫人都不在家,先生才会显得精神一些。”

  从医生的话来判断,英之辅的“精神一些”仿佛是时常出现的情况。

  “由于这家人为了食疗过于神经质……使先生有点儿营养失调了。”

  医生压低声音对山根说道。听他的语气,自己虽然提过建议,只是这家人实在过于信奉旧式的食疗法,他也束手无策。

  英之辅回到房间,把包在袋子里的试管交过去,医生将其收入包里,道了一句保重便离开了。

  “唉,让您见笑了。”

  英之辅对山根道了歉,随后让用人端水过来。

  “你可以出去了。”

  他把用人打发走,掏出钥匙打开抽屉,拿出一只褐色信封,又从信封里掏出了蓝色的药包。他打开其中一包,一手拿着水杯,仰头把药粉倒进嘴里。那些粉末看起来是淡淡的褐色。

  并不是先前妻子与儿媳让他服下的桃红色纸包里的白色粉末。 高台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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