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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深良英之辅见儿媳在场,便向山根介绍道:已故儿子的媳妇名叫幸子。而英之辅每每需要帮助,便会呼唤妻子,因此山根得知夫人名叫宗子。
幸子奉了茶,便走到婆婆宗子身边低调地坐下,倾听公公英之辅与山根的对话。虽然她静静地坐在公婆旁边,毕竟面容年轻,服装色调打眼,使山根总忍不住把目光往那边偏移,并为之头痛不已。他甚至担心,万一让英之辅和宗子发现了可怎么办。
山根看了一眼会客室的中国古瓷器。
“您收集了不少好东西呢。”
他对英之辅说了一句初次拜访的客套话。
“也没有刻意收集,毕竟我对古董没什么兴趣,只不过不知不觉就有了这些。”
英之辅短促地回答。
“有一些是别人赠送之物。”
宗子在一旁补充道。她眼窝在眼睑上投下的阴影,正好让细长的眸子有了点柔和的神韵。她的声音也带有中年妇女特有的老练魅力。
别人赠送之物,想必是英之辅身兼数个公司高管职位时,各方面赠送给他的东西吧。事实上,在谈话时,山根从英之辅的目光中丝毫感受不到他对那些古董的喜爱。
“你喜欢这种东西吗?”
英之辅反问道。
“不,我这人没什么嗜好。”
“你在大学教什么科目?”
“教法制史。”
“哦。”
英之辅看了一眼山根名片上的头衔。
“既然你研究法制史,想必对东洋史也很熟悉吧。那么,对这种中国古董应该了如指掌?”
“我对这个是一点儿都不懂。不过,我有个做东洋考古学的朋友倒是很熟。相比古董,我对近代的东洋,尤其是未知地域更感兴趣。”
“所以你对犬子的书产生了兴趣吗?”
英之辅的眸子朝幸子那边动了动。儿媳坐在婆婆旁边,脸上泛起一丝不动声色的微笑。
“我在搜寻西域资料时,发现了令郎的藏书。”
“不过,那些很多都是种族民俗学的调查啊。这也是我从英一,也就是犬子那里听来的。”
“这种研究也能够成为东洋学研究的参考。而且,我个人也特别喜欢探险故事。”
“水。”
英之辅一声令下,幸子起身走了出去。
“你能读懂俄语,对吧?”
山根猜测他应该在问为何能读懂,便回答自己受到了俄语文学译者父亲的影响。说话间,他隐隐有些希望壁炉能点上火,然而这个季节要生火又略嫌有点儿早。
“犬子房间还留有一些藏书,过后我叫人带你去,请尽情阅览。”
英之辅第一次对山根的来访目的做出了回答。
在此期间,幸子端着一只装了清水的切子工艺玻璃杯走了进来。英之辅似乎很渴,一口气喝了不少。
“原本藏书很多,自从犬子死后,唯恐触景生情,便将大部分送到了旧书店里寄售。内人和小媳一开始不愿意,后来也被我说服了。”
他的妻子与儿媳皆垂目不语。
“虽说如此,若处理得一干二净倒也反增寂寥,便留下了一些。书多了真是不好啊,如果全留在书架上,让我总感觉犬子随时会回家。毕竟犬子不是久病不治,而是开车出门后再也没有回来。”
夫人转向英之辅,似乎要开口制止。看来,如果丈夫再往下说,她就要发声了。
“幸子。”
英之辅似乎察觉了妻子的心情,转头叫了儿媳一声。
“你带山根先生到英一的书房去,让他看看那里的书吧。”
“是。”
儿媳站起身,对山根说了句这边请。可能是为了让眸子显得圆润,她一直勾着眼睛看人。
“过一会儿请过来再跟我说说话,我也想听听法制史的一些趣事。”
英之辅弓着背说。
死去儿子的书房位于二楼东侧。一路上,山根经过了弧度缓和的螺旋楼梯,轻触了雕刻风格的扶手,又走过拱形窗,欣赏了天花板的设计,以及上面悬挂的吊灯,还看见走廊尽头的墙上有一幅印象派画作,楼梯转角处也装饰着雕像,很有一股文艺复兴风格的华美和庄重感,又掺杂着一丝南欧的轻快和明媚,两者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这座房子已经建好五年了。”
幸子听了山根委婉的提问,干脆利落地回答道。
“父亲请他相熟的建筑师做了设计,而我听闻这个样式是亡夫的要求。”
五年前,也就是英一死前三年,英一和幸子结婚前一年。换言之,英之辅夫妇盖这座房子,也是为了兼做独子的新婚居所。至于旧房子的残留部分,应该就是与这座洋楼相连的那座日式房屋。
幸子转动一把古色古香的钥匙,打开了雪白的房门。那扇门的门框也雕刻了装饰花纹。
书房为西式风格,面积约有十三平方米,墙边的书架选用了古典样式,这便是仅有的内部装潢,除此之外既没有书桌也没有椅子,唯有地上铺着一块绯色地毯。这里看起来就像图书馆,只是架上的书籍寥寥无几。
“按照父亲的吩咐,我们叫人把书桌、椅子和大桌都搬走了。父亲说那会让他想起英一。没有请您落座的地方,实在对不起。”
“不要紧……那就请让我看看这些书吧。”
“您请便,无须着急。我先到父亲那边去。”
可能是为了让客人放松翻阅书本,也可能是男女共处一室有些别扭,幸子留下一句“大约四十分钟后过来接您”便离开了。要是她一直待在这里,山根也容易走神,得到如此安排自然十分感激,但又感觉一道光明离自己而去,心中略有些寂寞。
虽说他无意挽留,但是幸子提到要去父亲那边,自然让他心生好奇,忍不住谈到了英之辅。
“令尊的身体好像不太好,请问具体是什么问题?”
幸子停下离开的脚步,垂着眼回答道:
“是,父亲罹患了糖尿病。”
山根想起英之辅的脸色和瘦削的体型,还有浑身无力的感觉和容易口渴之事。他听说糖尿病患者都容易口渴。
“那您一定很担心吧。”
“谢谢您的关心,不过母亲平时对父亲照顾有加。”
幸子低头行礼,随后消失在白色房门之外。
山根想起跟随英之辅左右支撑他的宗子,顿觉这位夫人还尽到了护士的职责。
书架上约有十册俄语书。这些与旧书店寄卖的小册子不同,全是正统的书册,留在这里想必是为了留个念想。按照英之辅的说法,这想必是宗子或幸子的意思。
山根凝视着那些书,浏览着陈旧皮革书上的金色文字,有История Оренбургская(《 奥 伦 堡 史》)、Описание Киргиз Кайсацких Орд и степей(《吉尔吉斯凯萨茨基部落和草原纪行》)、Сборник Князя Хилкова(《基尔科夫王子集》)等等。他抽出这些书,翻动内页,发现它们都是十九世纪后半期俄罗斯帝国时期的出版物,每本都是中国西部领土邻近区域的行走调查记录。
《中国北部省份纪行》是佩夫佐夫一八七〇年两度与旅行商人同行,在俄领甾桑哨所与和田(昆仑山北麓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南部)之间往返,进而从蒙古科布多城横穿戈壁到达归化城(内蒙古南部,现称绥远),经由蒙古东南部回到俄国的旅行记录。山根只看了目录和五六行正文,便对这本书产生了兴趣。
窗外可以看见周围一带建筑物的顶部和庭木的树梢。东边那座房子的窗前有个金发女人在无声地移动。周围只有私家车开过的声音,听不见大型卡车的轰鸣。
此时,楼下传出了音乐声。音量很低,像是交响乐。音乐不可能来自英之辅夫妇刚才接待山根的会客室,因为那里没有音响。这里另有客厅。山根又想起了电话另一头传来的男人刻意压低的笑声。
这家没有年轻主人,英之辅又不太像嗜好音乐唱片的人,宗子也一样。那就只剩下幸子。如果是幸子,年轻男性到家里来做客时,她放上一盘古典音乐唱片也不足为奇。
幸子这个年轻的未亡人为何一直留在这里?山根并未听说她有孩子。她是一名魅力十足的女性,只要回到娘家,想必会有数不清的求婚者找上门来,那么,她为何在丈夫死了两年之后,依旧留在这个家里?如果那些压低的笑声来自到这里来讨她欢心的年轻男人,那幸子的身份就不像未亡人,而是这家的女儿了。
英之辅夫妇允许幸子有这样的人际来往吗?莫非他们想从到家里来找幸子的青年中间挑选一人,代替儿子成为幸子的配偶?如果不是出于这种意愿,那就是同情幸子的孤独,默许了她与异性交往?假设如此,那未免过于豁达了。
山根浏览了几行俄语文字,脑中却反复琢磨着这件事,一点儿都看不下去。
幸子轻声敲门,走了进来。
“您看好了吗?”
他已经在书架前站了四十分钟。
“是,我看好了。”
“请原谅我的言行如同催促,是这样的,父亲说,如果您有感兴趣的书,大可借走一两本。”
“啊,我可以借走吗?”
“请便,父亲已经同意了。”
山根思索道:既然这些书原本是他儿子的,现在应该成为他儿媳的所有物了。妻子当然拥有管理丈夫遗物的权利。可是幸子向他转达了家公的话,应该是出于与公婆同住的儿媳的立场吧。
“那么少夫人,我想把这本书拜借一段时间,必定尽快归还。”山根寻求了幸子的首肯。
“您别客气,请慢慢阅读吧。反正书放在这里也只是放着,而父亲也有意把书借给您。”
幸子并没有忘记自己身为儿媳的立场。
回到刚才的会客间,英之辅依旧把颀长的上身靠在靠垫上坐着。宗子此时开了一个桃红色的药包,手上还拿着一杯水。
“承蒙您赏脸,我参观了书房,想从藏书中拜借一本,不知可否?”
山根把书拿给英之辅看。
“请吧,请吧。嗯,这是什么书?”
英之辅不懂俄语,便对山根问道。
“应该可以翻译为《中国北部省份纪行》,出版于一八八三年,是俄国人写的探险记。”
“哦,原来如此,那是俄国人的文化人类学调查吗?”
“其中应该也有这样的内容,不过还有一个目的,是从俄国的国家利益出发,对邻国中国的地理及地下资源等进行考察。但是对我等来说,真正感兴趣的正是您所说的文化人类学意义。而且,它还呈现了九十年前的研究样态。”
“犬子的爱好还真是奇怪。”
“哪里哪里,令郎的爱好非常专业。听闻令郎在贸易商社工作,想必是希望对那些方面展开一些研究吧。”
“只可惜我尚未了解犬子的想法,他就永远离开了。如果那本书能给您提供参考,那再好不过。若是对其他书有兴趣,也请随时来取。”
“谢谢您,只不过凭我的外语能力无法一次读完这么多书,等到将这本归还与您,我再求借不迟。”
“老头子。”
拿着药的宗子等对话告一段落,便开口催促丈夫吃药。
“呃,嗯。”
英之辅垂眼看着桃红色的药包,苦着脸将宗子倒的白色粉末含进嘴里,随后用手势催促她快把水递过来。
“来了来了。”宗子把水杯递给丈夫。英之辅举杯大口喝下,看着不像为了吞服药粉,只是单纯想摄取水分。他面色蜡黄,缺乏光泽,显得十分干瘪。
“这人就像小孩子一样讨厌喝药。”
宗子一边揉搓包药粉的纸,一边对山根笑着说。英之辅喝下药后,无力地瘫软下来。
山根刚才在二楼听幸子说到了英之辅的疾病,感觉再问有些多余,就没有马上问出口。
“如果换成儿媳来喂药,他可能不好意思,就会老老实实喝下去。”
如果山根与这家人关系再亲密一些,就会说先生这是在对夫人撒娇啊。
“幸子去哪儿了?”
英之辅撑起身子环视四周。
“好像在客厅。”
山根在二楼听见的交响乐,似乎来自更深处的房间。
“既然年轻人都聚在一起,不如给他们介绍一下山根君吧。”
“可是老头子,你突然拉山根先生去,会让他为难吧。”
“那怎么会。我看山根君还年轻,还是跟到家里来做客的年轻人认识认识更好……你把山根君带到客厅去,给大家介绍一下。”
英之辅对妻子命令道。 高台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