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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节·

　　山根查询了百科事典的糖尿病词条。

　　词条包含“病理”“原因”“症状”“诊断”“预后”“治疗”等几个部分，详细解释了这种疾病。将他比较关心的内容总结起来，便有了以下这些信息：

　　“一位学者向实验动物大量投放脂肪和色氨酸，致其患上糖尿病，最终证实这种疾病的原因在于代谢异常生成的黄嘌呤酸，并得出美食与糖尿病发病存在关系。自古便有精神痛苦会导致糖尿病的说法，如今，间脑与糖尿病的关系也开始受到关注。”

　　“老年糖尿病相比青年糖尿病症状较轻，血糖值不会太高，对胰岛素的反应也比较迟钝。”

　　“尿糖使得尿量增多，导致水分流失，因此患者容易口渴，从而饮水量增多，加之糖分摄取需求变大，食量增加的同时身体反而变得瘦削，这是糖尿病最为明显的症状。另外，患者还容易感到全身严重疲惫、皮肤干燥、情绪烦躁，男性还会出现阳痿的苦恼。”

　　“若限制糖分摄取，就必须通过摄取蛋白质和脂肪来提供热量，但中年人摄入脂肪过多对身体无益。山川章太郎提出了日本人的糖尿病食谱：首先是250～300克碳水化合物，若无法治愈，则使用胰岛素进行辅助。患者无须戒除米饭，而大豆糖分较多又不容易导致血糖上升，豆腐及豆渣类食品亦十分有益。目前使用的胰岛素多为每天只需注射一次的可持续性药物，若剂量出错容易导致低血糖症，从而引发生命危险，因此必须遵照医嘱使用。”

　　“糖尿病患者不能停止胰岛素注射，因此有代替注射的内服药物。亚磺胺衍生物BZ55及D860等被证实对中年以后的糖尿病效果显著。”

　　山根是个外行，无法判断深良英之辅的糖尿病有多严重，不过看他那个样子，似乎非常重。因为他时常要求喝水，面色不佳，日常行动都很艰难，只能瘫坐在安乐椅上。他明显全身倦怠，皮肤干燥，情绪不稳定，焦躁情绪增加，完全符合上文的描述。

　　他在深良家遇见的医生说，英之辅的糖尿病绝非轻症，但也不是重症。按照百科事典记载，中年以后发作的糖尿病一般不会出现合并症状，病情也不会突然迅速发展。这跟医生的说法互相印证，可是单看英之辅的状态，似乎比书上的描述更为严重。妻子和儿媳之所以那样关照他，原本想必是遵照了医生的吩咐。宗子必然是以一种近乎神经质的严苛来管理丈夫的病体吧。她的管理使英之辅倍感束缚，只能在妻子及服从其命令的幸子不在家时，对平时的高压做出一些“抵抗”。每天处在唠叨护士的严格看管之下，英之辅自身可能也渐渐产生了重症患者的意识。

　　山根不知道英之辅的实际病情如何。医生口中的不算太重，可能是考虑到自己的来客身份才有所收敛。他可能担心自己说出家中主人的实际病情，客人又会传到外界去。英之辅至今仍身居好几家公司的大股东之位，拥有一定的影响力，想必也有很多人对他的病情十分关注。

　　山根也知道糖尿病的原因在于“美食”，但头一次听说精神上的苦恼也会成为病因。根据该事典解释，“间脑”位于左右大脑半球之间，主要作用是维持生命，可谓人脑最为重要的部分。虽然在掌控意识行动和精神作用这些方面不及其他脑组织，但是要维持原始生命力，它就成了必不可少的部分。单看描述不甚明了，但这个间脑似乎也跟糖尿病有一定关系。

　　山根无从知道英之辅有什么精神苦恼。他的糖尿病似乎时日已久，难以推测精神苦恼来于事业还是个人生活。他身为搞事业的人，前者很容易想象，至于后者则毫无头绪。在迎娶如此富有魅力的妻子之前，英之辅究竟经历过什么样的纠葛？年轻时的宗子想必是个十分美丽的女人。

　　此外，大约三年前，独子英一的去世也给英之辅造成了重大打击。说不定这就是他精神上的苦恼。可是，他患上糖尿病的时间似乎更早，因此真正的原因可以推测为他对“美食”的嗜好。

　　英之辅身兼数家公司的董事之职，而那种职位的人常常需要应酬，由此可以推测他长年过着美食环绕的生活。他之所以会说出“粗茶淡饭者长寿”这种话，恐怕是实际经验中得出的医疗哲学。

　　可是，英之辅还要山根对妻子保密，别告诉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

　　（因为她不喜欢“粗茶淡饭”这个词。）

　　这里面似乎可以窥见宗子的虚荣心。然而那也难怪，就算是因为疾病，让外人知道住在典雅洛可可风格的宅邸中，每天过着奢侈生活的一家之主竟然在吃“粗茶淡饭”，想必会令妻子蒙羞吧。

　　大约过了十天，山根到日本桥的丸善商店去购买外文书，过后悠闲地逛到附近的百货公司，发现那里悬挂着印有“梵高作品展”的垂幕。这次展览由某家报社主办，山根这几日断断续续看到了不少宣传文章。

　　要不要进去看看？日本人都喜欢梵高，可能人会很多。一想到会场的混杂，他就有点不太想去。山根带着这种心情向前走，不时瞥一眼垂幕，不知不觉来到了百货公司正门。从大楼里出来的客人聚集在那里，等候车子从停车场开上来。

　　这时山根在人群中忽然看见了深良幸子，但她并非一个人，因为他紧接着又在旁边看见了宗子。这个发现的顺序其实跟年轻的面孔和华美的色彩很有关系。幸子身穿一身美丽的洋装，而宗子则穿着符合母亲身份的低调和服。

　　此时山根想，若是对方没有注意到自己，便默不作声地径直走过去。可是，幸子与他对上了目光。虽然中间隔了一定距离，但她还是看着这边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于是山根死了心，穿过车流朝那边走过去。

　　“有段时间没见了，上次拜访时两位不在家，请恕我失礼。”山根对宗子说。

　　“我们回去后听外子说了。难得您来拜访，我们却出门在外，应该请您原谅才对。”宗子弯腰致歉。

　　“虽然两位不在，但我向英之辅先生借了书。”

　　山根对隔着两三步远的幸子做了问候，因为两人中间还隔着一个人。

　　“我听父亲提起了。只要您有需要，请随时光临。”

　　幸子今天妆容比较浓，但眼角还是泛起了一丝红晕。山根本以为这跟上次在电梯口遇到宗子时一样，是出于突然碰面的紧张，但他想错了。

　　“请容我介绍……这位是森田先生。他是时常到家中来做客的客人之一。”

　　宗子指着旁边的男人如此说道，使得先前泯然众人的男性突然在山根眼中成了相关人士。宗子和幸子中间的陌生青年仿佛被一道光芒笼罩，其面孔、体格与装束都变得明晰起来。

　　“我叫森田三郎，请多指教。”

　　体格健壮的青年注视着山根，做了个大约三十五度的欠身。

　　如若接送的车子再晚些来，宗子或幸子恐怕会进一步介绍森田三郎，但是不凑巧，或者说走运的是，那辆宛如锃亮黑曜石的进口车缓行至三人面前停了下来。

　　“那我们先告辞了，请您下次再到家里来做客。”

　　宗子恭敬地对山根鞠了一躬，随后转身走向打开车门低头等候的司机。但是没走几步，她又回过头来，微笑着对山根说。

　　“今天陪幸子来看梵高展了。”高楼大厦边缘洒下的阳光使她脸上细密的皱纹更清晰了。

　　“告辞。”

　　森田声音粗哑，一手轻触包裹健壮体格的醒目蓝色外套纽扣，再次向山根鞠了一个三十五度角的躬，弯腰钻进车里坐在了宗子旁边，方脸在昏暗的车内依旧轮廓分明。

　　“我先走了……请您下次再来做客。”

　　幸子礼貌而寡言地与山根道了别，并拢双腿坐在座位上，继而将腿转入车内，一旁的司机恭敬地关上了门。

　　因为车里两边的座位更宽松，三人上车的顺序乃理所当然。只是这样一来，从表面看就成了一名青年被幸福地夹在两名女性中间。那三个人隔窗点头致意的模样，化作残像留在了山根眼底。

　　森田三郎这个人年龄约莫三十岁，山根打招呼时从正面看了他一眼，觉得他额头宽阔，眉毛浓密，眼睛像芒草叶一般细长。眼睛和眉毛都有点儿微微吊起。另外，他鼻子很大，嘴巴也大，嘴唇又薄，紧紧抿着，两端都陷了进去。而且颧骨突出，下巴四方，一副意志坚定的面相。他身高约有一百八十公分，体重该有七十多公斤，感觉像是柔道或剑道的高级持段者。

　　山根没听到森田三郎是做什么职业的，不过从宗子的话来推测，他应该也是深良家客厅的猎人之一。自去年十一月初以来，山根就没去过那个客厅，因此不知晓这半年间客厅发生了什么样的人员变动。不过，森田三郎一定是在此期间出现的新人。那么，又是哪个前辈将他拉过去的呢？

　　但是山根又觉得，森田三郎给人的印象跟那间客厅的常客（虽然时常变动）多少有点儿不一样。聚集在客厅的青年大都喜好音乐，或是擅长机智对话的文学爱好者。深感失望后不再前去的野崎，还有自杀的堀口都不是例外。如果只从外貌和体格来看，森田的性格似乎更为粗犷。

　　宗子上车前回头对山根说了一句：“今天陪幸子来看梵高展了。”

　　山根认为，那句话正好说明了森田三郎在深良家的地位。

　　今天，宗子和幸子也把病人英之辅独自留在家里，结伴出门了。到百货公司去看梵高展，那不是娱乐活动吗。在两人的娱乐活动中，还加入了森田三郎这个人。宗子和幸子把患病的英之辅扔在家里，却把森田带了出来，仿佛象征着森田与幸子已经确立了关系。事实上，宗子说的也是“陪幸子”。这似乎可以理解为，英之辅夫妇不仅“默许”了幸子与众多青年在客厅来往，而且进一步“默许”了她跟其中一名青年的交往。

　　如若没有英之辅的“默许”，这件事应该行不通。此前山根去借书时，宗子与幸子都不在家。那天说不定也是婆媳俩跟森田三郎到哪里去玩耍了。或许，这意味着幸子已经跟森田定下了婚约。

　　假设如此，那么宗子四处跟随幸子与森田这对定情人，就有点儿像过度宠爱家中独女，忍不住监视的行为。不过在宗子看来，她既然没有让亡子的妻子回娘家，而是留在家中物色再婚对象，想必对择婿问题也会十分慎重。因为这件事关系到了深良家的财产。如果放任幸子与森田二人自由外出，必定很快会形成无路可退的关系。如此一来，一切都晚了。只要宗子“陪伴”幸子一起出游，就不会发生那样的“错误”，而且宗子在监视过程中还可以保持观察，一旦发现森田的缺点就可以毁约。换言之，这种监视与其说是为了儿媳着想，更应该是为了深良家的财产安全。

　　不过，如果幸子和森田真的发展到了订立婚约的关系，那家人的客厅想必会突然冷清下来。或者还会有青年像堀口那样自杀。当然，山根认为大多数人会像野崎那样选择放弃，可是堀口那样的柔弱男子恐怕也不在少数。

　　说到柔弱，山根对只有一面之缘的森田三郎有着为人积极果敢的印象。在知性狩猎者互相牵制、竞争教养的客厅里，可能只有他一往无前地朝猎物发起了攻击。就算其他竞争者冷眼嘲笑，他也毫不在乎，一直保持着野蛮的攻势。微微上吊的眉梢和眼角代表着勇敢，抿成直线的嘴、突起的颧骨和方形下巴则表现了顽强的意志，大鼻子和结实的体态更是让人联想到精力充沛的活动家。

　　山根认为，深良英之辅和宗子应该都很喜欢森田当深良家的女婿。正因为如此，宗子才会把丈夫留在家中，“陪伴”幸子出行。

　　至于英之辅，平日里被宗子过度管束，此时当然会在家中尽享“自由”，活力充沛地对妻子平时的“镇压”做出抵抗。宗子遵照医生指示，每天为他注射胰岛素，还严格实施老式食疗法，甚至让医生都暗自发出了“营养失调”的叹息，而且还按时让丈夫服用桃红色纸包的白色药粉。英之辅对这种重压的发泄，便是上次山根看到的那个模样。

　　然而，山根又想。此前妻子和儿媳不在家时，英之辅服用的并非白色药粉，而是褐色药粉。他不仅屏退用人，还用钥匙打开抽屉拿出了那种药。那应该是对宗子和幸子保密的东西，恐怕并非从医生手上获得。那么，那究竟是什么呢？莫非是对糖尿病有效的偏方特效药？

　　山根突然想到，糖尿病的症状之一是“男性阳痿”，顿时感觉褐色药粉的谜题解开了。他想到了英之辅在昏暗的房间里，倚靠着安乐椅，被单侧光源照亮的模样，还有幸子侍奉他时流露出的缠绵情绪。

　　山根盘算着过后要去高地上的家还书，就这样，距离在日本桥百货公司门前碰到宗子和幸子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一天，山根对着早报，心中震惊不已。因为报纸上用铅字讲述了深良家的惨剧。

　　二十日下午三时许，建筑公司技师森田三郎（29岁）于品川一旅馆内勒死居住于港区南麻布××番地的前公司董事深良英之辅先生（59岁）之妻宗子女士（48岁），并将同伴唤醒，声称要去支付住宿费后离开。其后，森田三郎叫出该户长子之未亡人幸子女士（28岁），将其挟持至附近树林中，意图强迫殉情。森田三郎作案过程中，被正在驾警车巡逻的辖区警员质询身份，对罪行供认不讳，遂遭逮捕。森田与幸子女士乃恋人关系，但在四个月前与宗子女士关系亲密起来，宗子女士反对森田与幸子女士结婚，且对森田纠缠不休，坚持要维持婚外情关系。森田供述：自己为与宗子女士断绝关系而将其杀害，其后又欲与幸子女士殉情。此外，森田还是因为偶然发现宗子女士的情人不只有自己，实际出入深良家的其他青年亦与其有染，愤慨难当，遂犯下罪行…… 高台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