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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青南城,余晖西垒。
十处熊熊燃烧的火焰,送十名壮烈之士魂归故里。
十片血染的青竹名牌,坠于红木灵居之下,随风飘荡。
十名抚河弟子,青衫白袖,待大火燃尽之后,归尘入居。
十条金色丝绦,在灵居上开出一朵绚丽的黄花。
这些英勇的亲卫兵,将在抚河门的护送下回到都城。
享受他们应得到的荣誉,和人人传颂的故事。
火焰傍还有一具男尸,他被抛弃在路边,用腐烂的双眼看这发生的一切。
晚餐时,段兴言要来一壶烧酒,凉菜两碟,一碟白水煮花生、一碟腌制小鱼干。
红豆蒸煮的米饭一碗,放在面前。
段兴言将房门紧闭,并未上锁。
每一口酒,都下的很慢。
每一口菜,都嚼的很慢。
举杯慢,落杯慢。
夹菜慢,放筷慢……。
子平府的酒,没有北疆的烈,不及南疆的柔。
更没本事让一位年过古稀的老人,仅仅喝过九钱便觉醉意浓浓。
痴笑、木讷、狂放、纵情……。
一名孤独的老人,在一面食桌上对着两碟小菜苦笑,悲哭……。
段兴言将所有酒菜各剩一半,擦干泪水,悠悠然起身。
端坐于一面铜镜之前,手握提刀,眼望一张苍老的面孔。
“以前,每次外出行事,就怕丢了抚河门的脸面,总把这张脸刮的干干净净。
今天,就为自己刮一次脸。
希望……,泉下的母亲还能认出我这个尘满面、鬓如霜的孩儿。”
段兴言的自诉结束后,他开始小心翼翼的刮着脸颊。
待他放下提刀,单手拂面,来回试探。
发现某处未刮的干净,便再次拿起提刀,仔细的重新处理。
反复两三次,手掌内再无轻微的针刺触感。
他起身离开铜镜,在衣橱内取出一件世俗衣物。
款式是京都现在最流行的,长巾小领,外素内奢的设计。
外衣料子是上等蚕丝制作而成,以西疆一种很常见的鹿尾花染色而成。
鹿尾花色天蓝,若是加上少许秋菊,便会让颜色更加接近天空。
内衬是棉料,颜色多样,用的是当今最难的套色技法染色。
外衣之所以是长巾,就是为了将内衬的套色技艺显露出来。
这套衣物,穿搭起来,再配上些许饰品,何等的华贵与平淡……。
段兴言之所以会在临行前,选这样一套衣物,就是想让母亲知道,他这一世活的很好。
一切准备就绪,一条藏在被褥里的白绫被他取出。
抛入空中,环梁而落。
段兴言拉来椅子,站在上面将白绫拴了个死结。
反复向下拽了拽,这才将脖子伸了进去。
随着座椅倒地的声音响起,抚河门将星陨落……。
究竟是什么,促使这位抚河门五象之位的段兴言以这种方式结束生命。
是李富贵的烤兔,为他敲响了临别的丧钟。
是一段旧地重游,让他决定两不辜负。
当段兴言重回孤院,他看见了椅子上被拦腰斩断的小鬼怪。
她穿着碎花的裙子,溢出的血浆流到脚底,拉起一条条令人作呕的血丝。
另一半身体,就倒在他与浩天歌对坐的圆桌下。
眼神……,望着门口。
他望着空荡荡的兔笼,回想起他与浩天歌之间的谈话……。
一瞬间,他的判断能力全部消失。
就像一只不会思考的蚍蜉,站在当下不知所措。
段兴言甚至开始无聊的计算笼子里少了多少兔子。
“一只、两只、五只……。”
数着数着,他忽然转身就逃,动作很是狼狈!
他怕极了浩天歌突然回来,怒吼着质问他“为什么要杀她?我已经在教她吃兔肉了?”
那一路,他跑的连滚带爬……。
段兴言回到抚河总部,便将自己关在屋子里。
有小弟子撞见五象长老的奇怪行为,并将此事告诉了另一位五象亮司雪。
没多久,亮司雪进入段兴言的居所。
而段兴言,还沉浸在思绪中无法自拔,完全没注意到有人闯入房间。
亮司雪一眼便发现,坐在圆桌前的老朋友脸上的表情不对,便试探性的问道:
“是出什么事了吗?”
段兴言闻声后,木讷的回答:
“啊……,没事,没事。”
亮司雪缓步走向段兴言,与他对坐与圆桌之上,口中语气很是温和,透着一股子关怀。
“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没事的样子。说说吧,看看我能帮上你什么?”
随后,段兴言挣扎了些许时间。
还是开口将第一次去往独院,和第二次去往孤院的所见所闻,以及自己对两次孤院之旅的猜测全部交给亮司雪。
后者听罢后,长长的吸口气说道:
“我想,你猜的没错,那只鬼怪应该就是浩天歌所豢养的。”
闻听此言,段兴言一会点头,一会摇头。
亮司雪继续说道:
“可是,二者豢养的目的不同。”
自从有人发现用鬼怪的牙齿入药,效果堪比千年的人参、万千的雪莲之后,豢养鬼怪的事情就没停过。
只是这一行为,只有少数有能力的人才会去做。
他们多以老鼠肉豢养鬼怪,而适合豢养的鬼怪几乎全是幼小的,好控制的鬼怪。
根据段兴言所见,那只被李富贵拦腰斩断的小鬼怪,恰恰符合豢养鬼怪的要求。
而与浩天歌有过接触的人都清楚,他有多爱师父,就有多恨鬼怪。
浩天歌断没有为了一己私利,豢养鬼怪的可能。
他之所以会这样做,一定有其他目的。
亮司雪根据段兴言讲述的屋内有很多兔子,做出了一个更为大胆的推测。
“也许,浩天歌豢养鬼怪,是为了不让她成为真正的鬼怪吧。”
段兴言现在的思考能力完全跟不上亮司雪的节奏,只能傻傻的问道:
“什么意思?”
“也许……,在这短短的几天内,浩天歌与那女孩有过一段缘分。
随后,发生了不幸的事情,使女孩变成一只鬼怪。
对鬼怪嫉恶如仇的浩天歌,决定放下心中的执念,尽量挽回变为鬼怪的小女孩。
浩天歌之所以会喂她吃兔子,就是要断了她食人的欲望。
只要没有食人的行为,小女孩顶多算是野兽,算不上鬼怪……。”
说到这里,亮司雪苦笑摇头说道:
“人可以变成鬼怪,可没有一只鬼怪可以变回人。”
段兴言又问道:
“为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亮司雪也没有答案。
“我也不清楚!但我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没有答案的问题,就不用去想了。”
说完,起身往外走。
一边走,一边说道:
“那只小鬼怪又不是你杀的,想那么多干什么!把你看到的一切,都忘了吧!”
亮司雪走后,段兴言反复念叨“把一切忘了吧……,忘了吧……。”
渐渐的,段兴言不仅没能忘记,反而将他曾经遗忘的记忆唤醒。
段兴言重拾记忆后,心中感慨道:
“那时的我,何尝不是别人眼中的怪物。
所有人都试图杀了我,其中还包括我的父亲。
但是,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都被一位瘦弱的女人打败了。
她,就是我的母亲。
也只有她,努力延续我的生命。
而现在,浩天歌所救下的小鬼怪,不正是我们眼中的怪物吗?
而我,甚至整个抚河门,不正是那仇恨怪物的芸芸众生吗?
而浩天歌,不正在扮演母亲的角色,扮演一位众叛亲离的恶人吗?
只是,我的母亲成功了,浩天歌失败了。
而我,成了一名帮凶!”
想到这里,段兴言便有了赴死的想法。
他不能将养育他的抚河门如何,也不能像浩天歌那样,试图拯救一只鬼怪。
能做的,是在有了叛离心后,还能选择两不亏欠。
岁月,在他黑色双眸上结出白霜,看不清世态炎凉。
教化,在日日沉淀中坚固了磐石,终走向冥顽不灵。
花开有时,谢亦有时。生有时,死有时。聚有时,散有时。
忠一旦到了至极,便是愚。
恋一旦到了至极,便是悔。
…………
那是一间封闭的,到处都在滴水的,嵌入地下的狭小房间。
如果,囚室顶部的鹅卵石不被拿开,六岁的段兴言将看不到任何光线。
当他在黑暗中听到一串轻巧的脚步声传来,便知道那颗挡住阳光的鹅卵石将被打开。
一束期待已久的明亮阳光照射进来,四周也会变得通亮。
而那颗鹅卵石,每次打开后都会伴随神奇的事情发生。
一颗颗晒干的花生、一条条腌制好的小咸鱼,统统排好队伍,一个挨一个的掉落下来。
每当花生不再落,小鱼不再落,鹅卵石也就被关上了。
若是听到一串很有力的脚步声,囚室的入口将被打开。
那时候,很多光线闯入囚室,会令他无法接受,他会双手捂住眼睛,四处躲避。
耳边会传来两人之间的对话,其中一位,便是他的父亲。
而另一位,则是他的叔父。
“哥,那怪物死了吗?”
砰地一声,囚室的牢门被关上了。
“没呢!”
随后,那串有力的脚步声渐渐消失……。
重回黑暗的段兴言蜷缩在囚室的角落,墙壁上滴滴答答落下的水滴,打在他的身上,冰冷刺骨。
每当他听见父亲说话,就会害怕的浑身发抖……。
而在他牙牙学语的年纪,最先学会的几句话就是父亲在母亲面前反复念叨的:
“弄死算了。”
“早死早托生。”
“……”
而他的母亲,却一直沉默不言。
铸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竟然是一场无聊的游戏。 撼抚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