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异乡人5:遥远的重逢(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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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尼瓦】

  黑尔沃特,1756年9月

  “我认为,”格雷谨慎地说,“你可以考虑改个名字。”

  他没有指望得到回答。一连四天在路上,弗雷泽一个字都没有对他说,甚至连投宿旅店时尴尬地同住在一间屋里,他都设法避免了任何直接的交流。没有手势,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弗雷泽只是把自己往那破旧的斗篷里一裹,便躺倒在壁炉跟前。格雷见状,耸了耸肩睡到床上。当他被各色臭虫和跳蚤咬得瘙痒难忍时,格雷意识到,其实弗雷泽选的是更好的床位。

  “你的新主人对查尔斯·斯图亚特及其党羽没有好感,他唯一的儿子在普雷斯顿潘斯战死了。”他自顾自地朝身边那个铜墙铁壁般的侧影介绍着。戈登·邓赛尼只比他大几岁,是博尔顿军团的一名年轻上尉。当时他们俩很有可能死在同一个战场——要不是因为凯瑞埃里克树林里的那次邂逅。

  “你是苏格兰人,这点很难掩盖,而且明显是高地人。如果你肯屈尊考虑一下我善意的劝告,用个不那么容易被认出来的名字或许是明智的选择。”

  弗雷泽冰冷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他用脚后跟轻踢了一下自己的坐骑,绕到格雷的枣红马身前。此地新近发生过大水,弗雷泽走在前面探寻着隐约可见的小道。

  傍晚时分,他们越过阿什内斯拱桥,开始下山向沃坦德拉斯湖进发。英格兰湖区虽说不像苏格兰,格雷心想,但至少有这些山脉,这些敦实圆润又如梦如幻的群山,论险峻巍峨,它们的确不如高地的那些悬崖峭壁,但也是很像样的山脉了。

  沃坦德拉斯湖深邃的湖水在初秋的凉风里荡漾,湖边围着厚厚的莎草和湿草甸。这是一片潮湿的地带,今夏的雨水比往年更加丰富,湖面没过了堤岸,淹在水里的灌木只剩下疲软而破败的枝丫戳出水面。

  下一个山头是道路的分岔点。走在前头的弗雷泽勒马停蹄,任风吹动着他的头发,等候下一步指示。这天早上他没有编起发辫,飘扬的散发像一缕缕火焰狂野地在头顶升腾。

  约翰·威廉·格雷策马上坡,马蹄在泥泞的山路上踏出啪啪的声响。他抬眼望着前方马背上的身影,静如铜像,唯有长发如马鬃般在风中翻腾。喉头的气息顿感无比枯竭,他舔了舔嘴唇。

  “明亮之星,早晨之子啊。”他心中默念,只是克制住自己没有加上后文[1]。

  对于詹米,去往黑尔沃特的四天跋涉无比煎熬。自由的幻影突然降临,加上对随时又会失去自由的深信不疑,令他对未知的目的地充满着恐惧。

  况且,与狱中弟兄们分别的愤慨和悲伤还记忆犹新;离开高地时,想到此番离别很可能一去不回,揪心的失落感愈加强烈;再加上醒着的每一刻都感受着长久未跨坐马鞍所带来的肌肉的痛楚,这所有的折磨交织在一起,足以持续整个旅途。唯一能给他安慰的是获得假释的消息,这使他不至于将约翰·威廉·格雷少校拽下马鞍,扼杀在某条安静的蹊径之上。

  格雷的话在他耳边回响,一半淹没在他轰鸣着的怒血之中。

  “本要塞的翻修工作已基本完成——那要归功于你和你手下人等的得力帮助,”格雷有意让自己的嗓音流露出一丝嘲讽,“囚犯们将被迁往别处,而后皇家龙骑兵十二队将进驻阿兹缪尔要塞。”

  “苏格兰战犯将被转移到亚美利加殖民地,”他接着说,“他们将以契约为束缚被卖作劳工,为期七年。”

  詹米一直小心地保持面无表情,但这个消息仍令他震惊得手脚发麻。

  “契约?那根本就跟奴役相差无几。”他这么说着,但其实已经不在乎自己说了些什么。亚美利加!那是一片荒凉而野蛮的土地——而且唯有穿越三千里巨浪翻滚的茫茫海洋才能抵达!去往美洲的一纸契约将无异于离开苏格兰的永久流放。

  “有时限的契约并不是奴役。”格雷向他保证道,但少校心里也很清楚两者间无非是法律意义的差别,差别只在于契约劳工——侥幸存活的那些——在既定期限之后将重获自由。除此之外,契约之内的劳工事实上几乎就是其雇主的奴隶——可以被随意滥用、鞭打或烫上烙印,且有法律明令禁止不经许可擅离雇主的领地。

  如今詹姆斯·弗雷泽亦将受制于如此的禁令。

  “你将不随其他囚犯同往,”格雷这么说时没有看他,“你不仅是一名战犯,你是个被定了罪的叛国者。监禁你是国王陛下的意愿,因而没有皇家准许,就无法将你改判转移。对此,国王陛下尚不认为核准改判的时机已到。”

  詹米察觉到内心五味杂陈。瞬间涌起的愤怒之下渗透着为狱中弟兄未来命运的惶恐与悲哀,又掺杂着一丝令他深为羞耻的解脱感,当他意识到无论自己的命运究竟如何,最起码他无须将自身托付于大海。这种羞耻让他冷冷地瞪了格雷一眼。

  “真正的原因,”他平淡地问,“是金子吧?”只要他还有丝毫的可能会透露出他所了解的、关于那近乎神话的宝藏的半点奥妙,英国王室就不会冒险将他拱手交给海洋中的恶魔,抑或是殖民地的野蛮人。

  少校仍然没有看他,只是微微一耸肩,算是赞同。

  “那我得去哪儿?”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生了锈一般,有些沙哑,他慢慢地平复着自己被新消息震慑了的情绪。

  格雷忙着整理他的文档。九月初温暖的清风吹进半掩着的窗门,拂动着桌上的纸张。

  “那地方叫黑尔沃特,在英格兰湖区。邓赛尼勋爵将为你提供住宿,而你将听其指派干些家仆的粗活儿。”说到这里,格雷抬起头,浅蓝色的眼睛里透出让人无法解读的表情,“我会每过一个季度前来察看——以保证你安然无恙。”

  他注视着少校红色制服的后背,此时他们正一前一后地骑行在狭窄的小径上。眼前出现了一幅令他甚为满足的画面,画面中的格雷惊恐地睁大了布满血丝的蓝眼睛,詹米在那痛楚的神情中找到了自己的避难所,他的双手在那纤瘦的咽喉之上越勒越紧,拇指深深地陷进那晒红了的肌肤,直到少校瘦小而精干的身躯在他的掌握之内疲软下来,像只被杀死的野兔一般。

  国王陛下的意愿,是吗?他可不那么好骗。这是格雷的安排,金子不过是个借口。他将被贩为奴仆,留在某一个格雷看得见的地方,供其垂涎觊觎。一切都是少校的报复。

  每天晚上,他四肢酸痛地躺在旅店的壁炉前,警醒地注意着身后床铺上的每一声抽扯与响动,同时也深切地反感着自己的这种警醒。每当浅灰色的黎明到来,他的愤怒会又一次绷紧到上限,渴望那个人能从床上起来对自己做出些不雅之举,好让他有理由把满腔愤怒宣泄在谋杀的激情之中。然而,格雷却只是打着呼噜。

  越过了赫尔维林桥,他们走过又一个草滩环抱的奇特的冰斗湖。红黄两色的枫叶和松针飞旋而下,扫过马身微微冒汗的侧翼,也打在他的脸上,细语呢喃着轻抚而过。

  这时格雷在前方勒马驻鞍,回过身等着他。他们恐怕是到了。坡势急转直下进入山谷,一幢庄园宅邸坐落在一大片秋叶灿烂的大树之中。

  他的眼前就是黑尔沃特,随之而来的将是耻辱的奴役生涯。他挺直后背踢了一下马肚子,踢得有点儿用力过猛。

  邓赛尼勋爵在主客厅迎接了格雷,样子非常亲切,丝毫不在意他凌乱的衣冠和肮脏的马靴。邓赛尼夫人身材矮小浑圆,一头褪色的金发,殷勤好客得稍有点儿夸张。

  “来喝一杯,约翰尼,你得喝一杯!哦,路易莎,亲爱的,要不你叫姑娘们下来跟我们的客人打个招呼?”

  邓赛尼夫人转身去吩咐仆人时,勋爵举起酒杯靠近格雷,小声问道:“那个苏格兰囚犯——你把他带来了?”

  “是的。”格雷说。邓赛尼夫人这时正与管家热烈地讨论着晚餐的重新部署,几乎不可能听到他们的对话,但格雷想了想,还是压低了嗓音,“我把他留在了前厅——不清楚您准备如何处置他。”

  “你说那家伙对马很在行?还是像你说的,让他做马夫吧。”邓赛尼勋爵瞥了一眼他妻子,小心地别转身背对着她,越发谨慎地进行着他们的对话,“我没有告诉路易莎他是什么人,”准男爵耳语道,“起义那会儿大家都害怕高地人——整个国家都恐怖到瘫痪的境地,你可知道?对戈登的死她还一直耿耿于怀。”

  “我很明白。”格雷拍了拍老人的手臂让他放心。他觉得其实邓赛尼自己对儿子的死也从未释怀,只是为了妻女而勇敢地支撑着自己。

  “我准备只告诉她那人是你推荐的下人。呃……他没什么危险吧,应该?我是说……嗯,对姑娘们……”邓赛尼勋爵不安地看了看妻子。

  “没有危险,”格雷向男主人保证道,“他是个正人君子,而且已经获得了假释。没有您的明确许可,他不会进入您的宅邸,也不会离开您的领地。”他知道黑尔沃特有方圆六百多亩地,离自由,离苏格兰都遥不可及。然而,与阿兹缪尔逼仄的石牢和殖民地的艰难险阻相比,这里或许会好过一些。

  听见门口的声响,邓赛尼一转身,他的两个女儿出现了,愉悦的笑容回到了他的脸上。

  “约翰尼,你记得吉尼瓦吧?”他一边问一边把客人领上前去,“上次你来的时候伊莎贝尔还是个小娃儿呢——时间过得真快,不是吗?”他略显伤感地摇了摇头。

  伊莎贝尔十四岁了,身材矮小浑圆,一头金发,开朗活泼,活像她的母亲。至于吉尼瓦,格雷其实不记得了——或者说他记得的是多年前的那个瘦瘦的小女学生,与眼前正把纤纤玉手递给他的十七岁的优雅女子几乎没有相似之处。如果说伊莎贝尔像她们的母亲,那吉尼瓦则更像她们的父亲,至少在身高和清瘦的身材上来说。邓赛尼勋爵花白的头发多半也曾经是如此闪亮的栗色,而姑娘清澈的灰色眼睛跟他的简直一模一样。

  两个女孩向来客致以了礼貌的问候,但她们明显关心着其他事情。

  “爹爹,”伊莎贝尔拉着父亲的袖子说,“走廊里有个好大个子的人!我们下楼时他一直看着我们,样子怪吓人的!”

  “他是谁,爹爹?”吉尼瓦问道。比起妹妹她略显矜持,但显然也对此非常好奇。

  “呃……啊,那一定是约翰给我们带来的新马夫了,”邓赛尼勋爵慌忙回答说,“我去叫个仆人把他带走——”正在这时,一个仆人突然出现在门口,打断了准男爵。

  “大人,”他惊恐地报告说,“走廊里有个苏格兰人!”唯恐他这骇人听闻的消息得不到注意,他转过身夸张地指了指身后穿着斗篷不声不响的高大身影。

  陌生人见状,便顺势走上前来,瞧见邓赛尼勋爵后,便立即恭敬地一低头。

  “我叫亚历克斯·麦肯锡,”他用温和的高地口音说道,向邓赛尼勋爵鞠了一躬,神情庄重而没有戏谑,“您的仆人,大人。”

  干惯了高地的农活和监狱的苦力,在这湖区马场当一个马夫对詹米·弗雷泽来说不算辛苦。然而,自从其他囚犯被迁往殖民地之后,他在牢房里关了足有两个月之久,眼前的活儿还是够他累的。他的肌肉开始重新适应这突如其来的没有停顿的需求,第一个星期,每晚一躺到干草棚里的草垫上他便累得连做梦的力气都没有了。

  初到黑尔沃特时他处于一种身心俱疲的状态,把这里视作又一个远离高地,被陌生人包围着的监狱。一旦安顿下来,囚禁他的不再是铁窗而只是承诺,他发觉自己的身体与心灵都一天天地舒畅起来。有马匹无声地陪伴在左右,他的身体变得强悍了,心灵变得平和了,渐渐地,他发现自己又能够理性地思考了。

  即使没有真正的自由,他至少已经拥有空气和光明,拥有舒展四肢的空间,抬眼可见的群山,以及邓赛尼培育的俊美的马匹。其他的马夫和仆人理所当然地对他心存狐疑,但敬畏于他高大的身材和冷峻的样貌,都倾向于退避三舍。这里的生活很孤寂——然而他早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觉得对他来说,生活再也不可能是别的样子了。

  大雪轻轻地覆盖了黑尔沃特。他很满足。就连圣诞节格雷少校的正式来访——无外乎一场紧张尴尬的会面——都没能打搅他与日俱增的满足感。

  为了与高地的詹妮和伊恩取得联系,他尽可能做了各种安排,非常小心。偶尔通过间接的途径,他会收到家人的来信,出于安全的考虑,每次读完他便把来信销毁。除此之外,戴在脖子上的山毛榉念珠是他怀念家园的唯一信物,詹米总是把它深藏在衬衣底下。

  每天,他会一遍又一遍地触摸心口上的小小十字架,每默念一句祈祷,心爱的亲人们的脸便如魔法般一一出现——姐姐詹妮、伊恩和孩子们——小詹米、玛吉、凯瑟琳·玛丽、双胞胎迈克尔和詹妮特,还有小伊恩。他也为拉里堡的佃农祈祷,为阿兹缪尔的弟兄祈祷。而每天清晨醒来后、夜晚睡下前,以及此间的许许多多瞬间,他都会为克莱尔一遍遍地默念:主啊,愿她平安,愿她和孩子平安。

  当积雪融尽,新年展开了明亮的春光,詹米·弗雷泽发现自己的日常生活已近乎完美,除了一点美中不足——吉尼瓦·邓赛尼小姐的存在。

  漂亮、任性而专横,吉尼瓦小姐习以为常地认为她理应在任何时候得到她想要的任何东西,至于妨碍她的人,就让他们见鬼去吧。她是个出色的女骑手——詹米承认——但她说话刻薄和随心所欲的个性使那些马夫宁愿抽签决定每天由哪个倒霉的家伙去陪她骑马。

  不过最近,吉尼瓦小姐决定自己来挑选陪同的马夫——而她的选择是亚历克斯·麦肯锡。 异乡人5:遥远的重逢(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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