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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当我是你的俘虏(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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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异乎寻常的意识状态带来的后果之一,是他所有的感触都被同化为相等的强度。如果愿意,他可以感觉到后背上的每一记抽打,每一记皆如一幅色彩鲜明的画面展开在脑海里黑暗的想象之上。然而,那从肋骨延伸到肩膀的深长的伤口里涌现出的痛楚,比起双腿上近乎令人愉悦的沉重感,丝毫没有更为严重。同样地,比起双臂上酸痛的感触,还有发梢扫过脸颊时轻柔的瘙痒,似乎全都具有相等的重量和相等的影响。

  他的脉搏在耳畔缓慢而规则地跳动。口中的叹息与胸口的呼吸起伏互不相干地各自独立着。他的存在成为一系列碎片的总和,每一个碎片有着各自的感知,却不再接受核心神智的特别关注。

  “来,麦克杜,”莫里森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抬头,把这个喝下去。”

  威士忌鲜明的气息向他袭来,他使劲地把头转开。

  “我不需要这个。”他说。

  “你需要。”莫里森说,语气里是一种医师们特有的就事论事的坚决,仿佛他们总是比你更知道你的感受和你的需求。他无力争辩,也无心争辩,于是张开嘴喝下了一口威士忌,感到脖子上的肌肉在举着头的张力之下颤动不已。

  那充斥着他全身的众多感受里,此时又有威士忌的作用加入其中。咽喉和腹部开始灼烧,鼻腔后部尖锐地刺痛着,这一切再加上头顶的某种眩晕,告诉他,他喝得太多、太快了。

  “再喝一点儿,好,对了,”莫里森哄着他说,“好小伙子。这下舒服点儿了吗?”牢房里暗暗的,莫里森厚实的身板挪动了一下,挡住了他的视线。高窗里吹进了一阵风,但他觉得周围的响动不止是穿堂风引起的。

  “后背感觉怎么样?明儿你得僵硬得跟干玉米秆儿似的了,不过我猜你不会糟成那样儿。来,兄弟,再喝一口。”话音刚落,牛角杯的杯口便执意靠上了他的嘴边。

  莫里森还在大声地喋喋不休,说着些不相干的事儿。一定有什么不对劲。莫里森不是个啰唆的人。一定发生了什么,而他却什么都看不见。他抬起头搜寻着,但莫里森把他的脑袋按了回去。

  “别操心,麦克杜,”他轻声说,“你也制止不了,反正。”

  那鬼鬼祟祟的响动,莫里森企图掩盖着不让他听见的声音,是从牢房最远端传来的。窸窣的摩擦声,简短的低语,扑通一声轰响,然后是一阵沉闷的撞击声,缓慢而规则,加上沉重的喘息,渗透着恐惧和痛苦,接着,以一声细微的呜咽般的抽泣告一段落。

  这是他们给年轻的安格斯·麦肯锡的一顿暴打。他把双手支在胸口之下撑起自己,但这一用力,后背立刻灼烧起来,脑袋一阵发晕。莫里森的手又把他按了回去。

  “别动,麦克杜。”他说,语气里掺杂着威严和无奈。

  眩晕像狂潮一般席卷了他,他的双手滑落到长凳底下。不管怎样,他意识到莫里森是对的——自己无法制止他们。

  他静静地躺在莫里森的手掌下,闭上双眼等待那声音结束。他不由自主地开始揣摩,在那黑暗之中,是什么人在主持着这盲目的公道。辛克莱。他脑子里毫不迟疑地出现了答案。海耶斯和林赛是他的帮手,无疑。

  他们也都是不由自主,正如他自己一样,还有莫里森。每个人的所为都是生来使然。总有人是天生的医师,也总有人是天生的恶霸。

  最后,那些声响结束了,只剩下一点儿沉闷的、带着呜咽的喘息。他的肩膀放松下来,当莫里森取下最后的湿药糊,轻柔地擦干了他的后背,他没有动弹。高窗里吹进一股冷风,瞬时的寒气让他打了个冷战。他紧闭双唇,不让自己发声。下午行刑时他们堵上了他的嘴,对此他很庆幸。多年前第一次领受鞭笞时,他几乎把自己的下嘴唇咬成了两半。

  盛着威士忌的杯子递到了他的唇边,他把头转开了。于是那杯子不声不响地消失了踪影,去到了一个更受欢迎的地方。米利根,也许是,那个爱尔兰人。

  总有人天生就无法抵挡好酒的诱惑,也总有人天生就无法忍受它。正如有的男人爱的是女人,而有的……

  他叹息着在他的硬板床上微微地挪了挪姿势。莫里森给他盖了一条毛毯,已经走开了。他感觉无力而空洞,依然处于先前的碎片状态,但神志已经颇为清醒,他的神志仿佛抽离了身体的其他部分,高高地栖息于某个枝头之上。

  莫里森走时也带走了蜡烛。此时蜡烛在牢房的尽头闪烁着,坐在那里的人们弓着身子依偎在一起,漆黑的人影在金色的烛光下一一清晰可辨,像古老的弥撒书的图片里无名的圣徒。

  他揣摩着,那些铸造了每个人的本性的天赋究竟从何而来?是来自上帝吗?

  是否那就像真理圣灵一样从天而降,像那附上众使徒之身的冉冉火舌?他想起了母亲客厅里的那本《圣经》上的图片,那些加冕了圣火的使徒们被头顶的火焰震慑得颇显愚蠢,一个个站在那里,好似一堆蜂蜡蜡烛为一场盛宴被一一点起。

  想到这里,他笑着闭上了眼睛。摇曳的烛光映红了他的眼帘。

  克莱尔,他的克莱尔——究竟是什么把她送到了他的跟前,把她推搡进一个远非她天生降临的世界?而尽管如此,她却依然明白该做些什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使命。而关于天赋使命,并非所有人都能幸运到有此自知。

  身边的黑暗中传来一阵谨慎的窸窣声。他睁开眼睛,只看见一个人形,却非常清楚那人是谁。

  “你好吗,安格斯?”他用盖尔语柔声问道。

  小伙子尴尬地跪到他身旁,握住了他的手。

  “我……没事儿。可您——大人,我是说……我——对不起……”

  他紧紧地握了握安格斯的手掌,让他放心。此举又是出于经验,还是本能?

  “我也没事儿。”他说,“躺下吧,小安格斯,好好休息。”

  那人形低了低头,姿势正式得有点儿奇怪,继而俯身在他的手背上印下了一个亲吻。

  “我——我可以待在您身边吗?”

  他抬起了自己沉重得足有一吨重的手,放到小伙子的头上。手一下子就滑落下来,但他感到安格斯紧张的情绪放松了,慰藉感从指尖传递过来。

  他生来就是个领袖,之后经受的各种敲打铸造,使他更加胜任这个使命。然而,假如一个人天生就不适合他的使命呢?像约翰·格雷,还有查尔斯·斯图亚特。

  终于,在经过了十年之后,从此时此地异乎寻常的距离之外,他发现自己原来可以原谅那个一度做过他的朋友的、软弱无能的人。向来习惯于依照自己的天赋来衡量应当付出的代价,而今他终于意识到有一种更为惨痛的厄运,那便是生为一国之君,却没有与生俱来的君王天赋。

  安格斯·麦肯锡蜷着身子坐在他身边的墙角里,肩披毛毯,脑袋枕在膝盖上,瘫软的人形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呼噜。他感到睡意开始降临到自己身上,一边涌上前来,一边捡起散落一地的每块碎片,拼凑还原。他意识到明天一早——不管有多么酸痛——他都会完完整整地醒来。

  一瞬间他感到许多东西被轻松地从肩头卸下。所有的即刻义务和必需的抉择都被脱下了重负。诱惑不见了,其可能性也随之消失。更为重要的是,愤怒的负担也离他而去了,兴许永不再来。

  如此说来,他在越来越沉的睡意里心想,约翰·格雷倒把他的使命还给了他。

  他几乎可以心存感激。

  【中局】

  因弗内斯,1968年6月2日

  早晨,罗杰找到了她,她蜷缩在书房的沙发上,身上盖着火炉前的地毯,地上散落着某个文件夹里滑落出来的零散纸张。

  阳光从落地长窗洒进书房,但沙发高高的椅背遮住了克莱尔的脸,因而晨光没有把她唤醒。这时候刚刚有些许光线从布满灰尘的弧形天鹅绒椅背上满溢下来,闪烁在她一缕缕的发梢之上。

  一张透明的脸,看着她,罗杰心里想,从不止一层意义上来说。她的肤色是如此白净,以至于蓝色的血管在鬓角和咽喉处分明可见,肌肤之下那骨骼清晰的线条近在浅表,使她看上去宛如一尊象牙雕塑。

  地毯滑落了一半,露出了她的肩膀。她一边胳膊轻放在胸口,抱着一张皱皱的文件。罗杰抬起她的胳膊,抽出那张纸,很小心地没有吵醒她。睡意沉沉的她四肢绵软,那肌肤握在手中令人感到出奇地温暖而光滑。

  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名字。罗杰就知道她一定是找到了。

  “詹姆斯·麦肯锡·弗雷泽。”他轻声地念了出来,目光从纸上抬起,移到沙发上沉睡着的女人身上。日光刚刚照到她的耳郭,她动了一下,侧转了脑袋,随即又沉入梦乡。

  “我不知道你是谁,伙计,”他对那无形的苏格兰人耳语道,“不过要能配得上她,你一定是个异乎寻常的人。”

  他非常温柔地把地毯盖回到克莱尔肩上,把她身后的百叶窗放了下来。接着,他蹲下身子捡起那些从阿兹缪尔文件夹里散落的纸张。阿兹缪尔。这是现在他需要的唯一信息,即使詹米·弗雷泽的最终命运并未记录在这些文件里,它也应存在于阿兹缪尔监狱历史上的某处。也许他需要再扫荡一遍高地的史料,也许甚至要再去一次伦敦,然而,这条旅途的下一步已经迈出,路线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当他蹑手蹑脚地关上书房的门,布丽安娜正走下楼梯。见她询问地挑起了一弯眉毛,罗杰微笑着举起了文件夹。

  “找到他了。”他小声道。

  布丽安娜没有作声,只是回报以一个微笑,那笑容在她脸上舒展开来,灿烂得犹如屋外初升的太阳。 异乡人5:遥远的重逢(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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